史維說,妹妹找了個男朋友,她說那男的很不錯,對她很好。她想帶回來讓您看看。她同我說好久了,讓我同您講,請您同意。
老人家不高興了,說,她自己怎麼不同我說?這麼說是我這個做父親的太冷酷了,太不關心你們了?
史維忙賠不是,說,當然不是。儀儀只是……
好吧,不要說了。她要帶回來就讓她帶回來吧!
史維說聲爸爸您休息,勾著頭出來了。
史老在家在外完全是兩個人。同外人在一起,他顯得豁達、開朗,很有涵養,只是在有些場合有點傲慢。回到家裡,他就威嚴起來,男女老少在他面前大氣都不敢出。不說別的,一家人誰也不敢在他面前架二郎腿。孝順孝順,以順為孝。兒孫們凡事順著老人家的意。儀儀原先找過一位男朋友,他老人家看不上,女兒只好不同人家好了。那男的第一次上門,忘了在史老面前的禁忌,架起了二郎腿。老人家見了,拂袖而去。
史維出來後,儀儀也回來了。史維叫她去見見爸爸。儀儀有些不敢,但還是去了。一會兒儀儀出來,問史維,哥,今天爸爸好像不高興?史維問,怎麼了,他講你什麼了?儀儀說,那倒沒有,只是不太理我。史維說,老人家是這樣的,由他吧。你叫二哥二嫂過來下,有個事情我們幾兄妹商量一下。
史儀同二哥二嫂一起來到大哥大嫂的房間。亦可見大人有事要商量,起身迴避。史家上上下下都是講規矩的。史維對女兒說,你也留下聽一下吧,你不是小孩了,參加工作的人了。大家不知有什麼重要事情要說,都睜大眼睛望著史維。
史維不馬上說那事,先說些外圍話。他說,史家三代之內不許分家,這是祖宗定的規矩。大家在一塊過日子,都沒有二心,這很難得。讓老人家高興,是我們做兒孫的共同心願。老人家養我們,教我們,不容易。沒有他老人家,就沒有我們的今天。老人家不感到幸福的話,我們做兒孫的哪有什麼幸福可說?這些我們想過嗎?只怕沒有想過。首先是我做老大的做得不好,不怪你們。
你是說,要為老人家找個老伴?懷玉問。
史綱馬上白了懷玉一眼,說,聽大哥把話講完。
史維說,懷玉說得不錯。爸爸剛就同我講了這事。他說有位郭姨,跟他很好,兩人想一起過。這位郭姨去年才退休的,剛六十歲吧,原是在京劇團工作的。
大家聽了你望我,我望你。亦可說,這麼說她比爺爺小十多歲呀!以後爺爺過世了,我們少說還得養這位奶奶十年。再說……
你大膽!史維打斷亦可的話,說,誰都巴望爺爺長命百歲,你卻來咒他老人家!下次就要咒我了?!我和你娘早死了,就不要你養了!
秋明也罵道,你真不像話!爺爺最疼的是你和明明,你連明明都不如!爺爺上回過生日,明明還知道叫爺爺萬壽無疆呢!二十多歲的人了,我和你爸爸平日是怎麼教你的?
史綱夫婦就勸道,算了算了,亦可也是有口無心,她還是蠻懂事的。
儀儀也說,可可還是蠻懂事的,平時爺爺生氣,只有她能逗得爺爺開心。
懂事!懂個鬼事!懂事能說出這種話?史維余火未消。
亦可低頭認錯,說,爸爸媽媽,叔叔嬸嬸,姑姑,我……我錯了,辜負了爺爺平日對我的疼愛。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現在……現在都什麼年代了,我們家還三代同堂。也不是咒爺爺,人總有那一天的。爺爺百年以後,還有那位奶奶,我們還得在一起過。從管理學上說,這也是不科學的……
史維「啪」地拍起了桌子。秋明忙擺擺手,對男人說,你也輕點,別讓老人家聽見了。史維回頭望望門,平息一下自己,說,你越說越不像話了。還管理學!你肚子裡有幾滴墨水?就憑你學的那些東西,你講得口水流了,還抵不得爺爺吹口氣!你就想一個人單飛了?你有什麼本事?大家合在一起,哪一點虧待你了?一個多麼溫暖的大家庭!爺爺對你不好?爸爸媽媽對你不好?姑姑對你不好?還是叔叔嬸嬸對你不好?
懷玉忙說,哥你就別罵可可了。可可平時在我和她叔面前很有尊卑上下的,在如今這很難得了。
可可很乖的,不要說錯了句話就罵得她開不了眼。儀儀過去拉了亦可的手。
秋明戳了女兒的額頭,回頭說,就你們總依著她。你不緊著點兒,還不知今後變成什麼樣兒呢!
亦可這下一句話不說了,坐在那裡頭也不敢抬。史維說,就不該讓你留下來。當你長大了,給臉不要臉。你去吧,不要賴在那裡了。
亦可揉著衣角出去了。
史維說,既然是爸爸自己看上的,就一定是位好媽媽。我們做兒女的,要順著老人家的意才是。
史綱說,是的是的。爸爸同你說過具體安排嗎?
史維說,沒有。
秋明想想,說,雖然是老人家了,也得扯個結婚證,做古正經辦一下才是。不然,說起來也不好聽。
懷玉覺得也是這個意思,就說,還是大哥問一下爸爸的想法,過後我們幾兄妹再商量一下到底怎麼來辦吧。
深秋,史濟和郭純林辦了婚事。史老不太喜歡熱鬧,只請了常在明月公園一起樂的那些老哥老姐,再就是史家三兄妹的要好朋友。儀儀的男朋友趙書泰也來了。小伙子自己辦了家公司,聽說賺了不少錢。儀儀同趙書泰偷偷來往好長一段時間了,上次帶回來讓史老見過。史老不說什麼,陪趙書泰吃了頓晚飯。大家就鬆了口氣,說明老人家同意儀儀跟這小伙子交朋友了。
史老婚後照樣天天早上去明月公園的來鶴亭,只是不再一個人走,身邊總伴著郭姨。來鶴亭的老人們都羨慕他們。
可是過了十來天,史老兩口子不上來鶴亭了。劉老、陳老同幾位老人跑到史家裡一看,方知史老病了,郭姨在一旁慇勤服侍。見史老好像病得不輕,劉老他們說了些寬慰的話就出來了。到了外邊,老人們就開起玩笑來,說郭姨那麼漂亮,又並不顯得老,史老哪有不病的?
史老的兒孫們就急壞了,卻又不敢去請醫生。史老自己是一方名醫,怎麼會讓別人給他看病呢?史老自己心裡有數,叫家人不必驚慌,他不會有大問題的。兒孫們只好讓老人家自己將息,把那些索字的人都婉言打發了。他讓郭純林服侍著,臥床二十來天,慢慢好起來了。
時令已是冬日了。這天午後,史老躺在床上,望見陽光照在後庭枯黃的芭蕉葉上,很有些暖意。太陽多好!他說。郭純林望著他的眼神,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扶他下了床。史老去了窗前,推開了窗戶,只見那幾棵老梅開得正歡。史老呵呵地叫了兩聲,說今年的梅花開得這麼熱鬧。郭純林眼睛也亮了,說,怪呢,昨天我看過,還只是些花苞兒,一夜之間就全開了。老史啊!這是專門為你開放的啊!史老愛聽這話,笑著就推門去了後庭。兩位老人攙扶著,在庭院裡轉了幾圈。史老站在榆樹下,鬆開郭純林的手,閉目調息片刻。然後說,純林,我沒事了。明天起,我們照樣天天出去走走。郭純林溫柔地笑著,說,都依你吧。
回到屋裡,史老說老久沒寫字了。郭純林便備了筆墨,鋪好紙。史老提筆蘸著墨,說手都有些發僵了。郭純林在一旁說,你能行,能行的。史老回頭笑笑,凝神片刻,隨意寫了一聯:
推窗老梅香
閉門玉人暖
郭純林捏了捏史老的肩膀,責怪說,你老不上路了,我這滿臉荷包皺,還玉人呢!寫這玩意兒,兒孫們見了,多不好意思。史老笑道,這本來就不是讓兒孫們看的,是專門寫給你的。你留著它,等我百年之後,它說不定值幾個錢呢。郭純林聽了不高興了。這話本來就叫人傷心,又像她看重史老口袋裡幾個錢似的。史老見郭純林不說話了,猜不透她在想什麼,只是感覺到她心情不好了。史老也不多說什麼,仍是提筆寫字,在聯語兩邊寫了些晚年遇知音之類的話。他邊寫,郭純林歪著頭邊讀。讀著讀著,郭純林便開心起來。
晚飯後,史老回房同郭純林一道喝茶。茶是小珍按二老各自的嗜好沖泡的。史老拐了幾口茶,說,純林,你喝了茶,就去看看電視吧,我有些話要同史維說。郭純林應聲行,茶也沒喝完,就去了客廳,史老看出郭純林像是有些不快,怕是怪他見外了,家裡有事總避著她。史老也不準備同她解釋什麼。他要同史維說的事非同小可。
一會兒史維便來了,小著聲兒問,爸爸有什麼事?
史老先不說什麼事,只道,坐吧。
史維坐下了,望著爸爸,呼吸有些緊張。在他的經驗裡,凡是爸爸鄭重其事叫他過來談話的,準沒什麼好事。要麼是他家媳婦說了哪些不該說的話,或是女兒什麼地方不得體,要不就是弟弟或弟媳,或家裡別的什麼人哪裡錯了。而所有這些,都是他這個做老大的責任。史老在意的很多事,在史維看來都不算什麼大事。可他為了盡孝,為了別讓家裡為點小事就鬧得雞犬不寧,只好凡事都應承著。家和萬事興啊!可是今天,史維發現爸爸的神態格外的不同。老人家只是慈祥地望著他,慢慢喝茶,半天不說一句話。史維在爸爸慈祥的目光下簡直就有些發窘了。爸爸從來是威嚴的,很少見他有和顏悅色的時候。
史維,爸爸老了,這個大家庭的擔子,最終要落到你的肩上。史老把目光從史維臉上移開,抬頭望著天花板。史維,你知道,我們家同別的家庭不同。我也注意到了,家裡有人對我的這一套不理解,只是有話不敢說。尤其是晚輩,在一邊說我是老古董。
史維忙說,沒有呢,兒孫們都是從內心裡孝敬您,這也是您老教導得好。
史老擺擺手,說;我們家有我們家的傳統,這是歷史造成的。現在是讓你明白我們家族歷史的時候了。你好好聽著。我們史家是個古老的望族,世世高官,代代皇祿。故事要從顯祖史彬公講起。史彬公是明朝建文帝的寵臣。建文帝四年,燕王朱棣興靖難之師,兵團南京,破宮入朝,竊取了皇位。這就是後來的永樂皇帝明成祖。當時,宮中大火,正史記載建文帝被燒死了。其實建文帝並沒有死。建文帝見大勢已去,想自盡殉國,身邊近臣二十多人也發誓隨建文帝同死。幸有翰林院編修程濟,極力主張建文帝出亡,以圖復國。於是,眾臣乘亂出城,建文帝一人從暗道出宮,約定君臣在南京城外的神樂觀會合。那是農曆六月的一個深夜。最後商定,由吳王府教授楊應能、監察御史葉希賢、翰林院編修程濟三人隨身護駕,不離左右;另由六位大臣往來道路,給運衣食。其餘大臣一律回家,遙為應援。顯祖史彬公回
到了吳江老家。自此,建文帝落髮為僧,從者三人,兩人為僧,一人為道。三僧一道,顛沛流離,恓恓惶惶,沒有一天不在擔驚受怕。再說那建文帝的滿朝文武,多是忠義之士。朱棣稱皇以後,一朝百官多有不從,有的抗命而死,有的掛冠回鄉。事後有四百三十多位舊朝官員被朱棣罷黜。這些人一身不事二主,可敬可歎啊!朱棣也知道建文帝沒有死,他一邊欺瞞天下,說建文帝死於大火,一邊密令四處搜尋建文帝的下落,以絕後患。朱棣曾命人遍行天下,尋找朝野皆知的神仙張三豐,就是為了搜捕建文帝。後來,又聽說建文帝遠走海外,朱棣便命宦官鄭和航海,尋訪海外各國。正史記載的鄭和下西洋,只是永樂皇帝朱棣的政治謊言。建文帝流亡期間,曾三次駕臨顯祖史彬公家。史彬公每次都以君臣之禮相迎,並貢上衣物。君臣最後一次見面時,建文帝命隨身護衛取出一個銅匣子,說,史愛卿,你與貧僧今日
一別,不知有無再見之日。貧僧送你一個匣子,不是什麼希罕之物,但可保證你家在危難之時化險為夷。記住貧僧的話,不到非開打不可的時候,千萬不要打開這個匣子。願你史家世代平安,子子孫孫都不用打開這個匣子!
史老起身,打開衣櫃,取出衣服,小心開啟櫃底的小暗倉。史維不敢近前,他覺自己的呼吸有些急促。爸爸講的家族歷史,他聽著就像神話。他注意到剛才爸爸的目光很悠遠,就像從五百多年前明代的那個夏夜透穿而來。他想像那個夏夜,神樂觀的蚊子一定很多,亂哄哄地咬人。那位遜國的建文帝一定滿臉哀痛,他面前跪著的文武百官想必都壓著嗓子在哭泣。他們不敢大聲哭出來,因為南京城內肯定到處是朱棣的爪牙,雞飛狗叫。史彬公不知是個什麼品位的大巨,為什麼他既沒有成為三位隨身護駕者之一,也沒成為六位給運衣食者之一。史維雖是中學的歷史教師,但他的歷史知識沒有超出中學歷史課本的範圍,弄不清歷史事件的細枝末節。像建文帝這般歷史疑案,他就更弄不懂了。
史老取出了那個銅匣子,小心放在桌子上。匣子並不太大,卻很精巧,有些龍盤纏著。史老說,當年史彬公接過鋼匣,三叩九拜地謝了建文帝,發誓子子孫孫效忠皇上。自此以後,史彬公給我們史家立下規矩,除非建文帝復國還朝,不然史家子孫永世不得出仕。這個銅匣,就成了史家的傳家寶。從那以後,我們史家祖祖輩輩雖說不上榮華富貴,倒也衣食無虞。這都是這銅匣子的庇佑。按祖宗規矩,銅匣不可隨意承傳,得選家族中聲望好、才具好的人繼承。凡接過這個銅匣子的人,就是家族的掌門人,家族大事,繫於一肩。我四十一歲從你爺爺手中接過這個匣子,深知責任重大。我也一直在你們兩兄弟間比較,想來想去,還是覺得你合適些。史維,史家五百多年的規矩,就靠你承傳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