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日子 第26章 沒這回事 (3)
    史維耳根發熱,支吾道,謝謝爸爸信得過。

    匣子,你抱回去,好生保管著。此事關係家族榮衰,不可同外人說起啊!史老語重聲長。

    知道,爸爸。史維又問道,爸爸,鑰匙呢?

    史老臉色陡然間變了,嚴厲道,你就開始要鑰匙了?你是不是回去就把匣子打開?

    不是不是,爸爸。我是說……我是說……史維不知自己要說什麼了。

    史老在房間裡不安地走著,說,史維,你根本就要禁絕想打開匣子這個念頭。建文皇帝的旨意是,在我們家族大難臨頭的時候,打開匣子可以幫我們化險為夷。我們子孫要做的事,就是不要讓我們家族遇上大難。不然,在平平安安的時候打開匣子,是不是意味著我們家將有不測?所以,反過來說,建文皇帝的話又是讖語了。史維,祖上定的家規,五百多年了,不會錯的。你先把匣子抱回去吧,我考慮什麼時候可以把鑰匙給你了,自然會給你的。

    史維把銅匣子抱了回去,妻子秋明在房裡不安地等候。她不知今天發生了什麼,丈夫去了這麼久,還沒回來。她知道每次公公找史維去談話,準沒有什麼好事。自從進了史家的門,她也漸漸適應了史門家風,凡事順著公公。

    撿了寶貝?秋明見史維抱著個什麼東西,緊張兮兮的。

    史維側著身子,不想讓秋明看見他懷裡的銅匣子。他說沒什麼東西,你先睡吧。可秋明偏要過來看,他也沒辦法了,只好說,你看了就看了,不要問我這是什麼,也不要出去亂說!史維說罷,就把銅匣子放在了寫字桌上,開了檯燈。兩口子頭碰頭,仔細審視著這個銅匣子。史維這才看清了,銅匣子銅綠斑斑,古色古香,四面和蓋上都纏著龍,共有九條,底面有「大明洪武二十五年御制」的字樣。

    秋明眼睛亮了起來,說,是個文物呢,老爸送給你的?

    史維瞟了秋明一眼,說,叫你別問呀!

    秋明便噤口不言了。

    此後日子,史維像是著了魔,腦子裡總是那個銅匣子晃來晃去,弄得他幾乎夜夜失眠。他原來想,老父在世,以順為孝,犯不著惹老人家生氣。一家人好好兒孝順著老人家,等老人家享盡天年,駕鶴仙歸了,再讓全家大小按自己的想法過日子去。可是,自從他聽說了家族的歷史,接過了那個神秘的銅匣子,他就像讓某種神力驅使著,或者讓某種鬼魁蠱惑著,覺得自己就是父親,就是爺爺,就是列祖列宗,就是五百多年前神樂觀裡跪在建文帝面前的史彬公。一種叫使命感的東西折磨著他,有時讓他感到自己高大神武,有時又讓他感到自己特別恐懼。他一天到晚恍恍惚惚,像飄浮在時間隧道裡,在歷史和現實之間進進出出。他甚至越來越覺著自己像幽靈了,便忍不住常去照照鏡子,看看自己還是不是自己。終於有一天,他實在忍受不了某種莊嚴使命的折磨了,便跑到圖書館,借了《明史》、《明實錄》、《明史紀事本末》、《明通鑒》、《明成祖實錄》等一大摞有關明史的書。戴著老花鏡的圖書館管理員,看見這些塵封已久的書今天到底有人來借了,就像養了幾十年的醜女總算有人來迎娶了,了卻了天大的心願。老先生把老花鏡取下又戴上,戴上又取下,反覆了好幾次,以為碰上了大學問人。

    史維把這些書堆在書桌,在家除了吃飯睡覺就是伏案研讀。他教了多年的中學歷史,卻從來沒有讀過一本歷史專著。做個中學歷史教師,只須翻翻教學參考書就行了。而現在翻開這些史書,他只覺兩眼茫然。因為他不懂這些史書的體例,也理不清明代紀年。光是研究這幾本史書的體例,他便用了三天時間。然後又花兩天時間,列了一張明代紀年同公元的對照表。事實上不列紀年對照表也無妨,需要瞭解相關年代的時候再推算一下就得了。可史維覺得時間不明明白白,腦子就糊里糊塗。那一剎那,史維猛然間似乎有了頓悟,發現人是生活在時間裡的,生命存在於時間。人可以生存在任意的空間裡,卻不可以生存在任意的時間裡。時間的霸道與冷漠,令人絕望和悲傷。

    大約半年以後,史維在《明史紀事本末》裡讀到這樣一段話:「……乃遜國之期,以壬午六月十三日。建文獨從地道,余臣悉出水關。痛哭仆地者五十餘人,自矢從亡者二十二士。……其經由之地,則自神樂觀啟行,由松陵而入滇南,西遊重慶,東到天台,轉人祥符,僑居西粵。中間結庵於白龍,題詩於羅永,兩人荊楚之鄉,三幸史彬之第,蹤跡去來,何歷歷也。特以年逼桑榆,願還骸骨……夫不復國而歸國,不作君而作師,雖以考終,亦云(上而下火)矣。」

    史維反覆研究這段話,意思大致明瞭,只是不明白「(上而下火)」是什麼意思。翻開《現代漢語詞典》,裡面根本沒有這個字。查了《康熙字典》,才找到這個字。上面解釋說:泥短切,音暖,縮也。史維思量再三,「(上而下火)」大概就是畏縮、沒有膽量的意思。那麼這段話的大意是說,建文帝遜國以後,在外流浪了四十多年,最後無力復國,身老還家,做了佛老,終究是畏縮無勇的弱者。

    史彬公到底是多大的官?有些日子史維總想著這事。可遍翻明史,都找不到有關史彬公只言半語的介紹。史維便估計史彬公的品級只怕不會太高。這想法簡直是罪過,他不敢去向爸爸討教。爸爸說過,史彬公是建文帝的寵臣。史維猜想,寵臣起碼應該是近臣,倘若不是近臣,就沒有機會成天在皇帝跟前行走,自然就不會得寵。而近臣差不多都是重臣,不是一定品級的重臣,哪能經常接近皇上?按這個邏輯推斷,史彬公再怎麼也應該相當於當今的省部級幹部。可是除了《明史紀事本末》上提了一下他的名字,明史上怎麼就再也找不到他的影子了,這是為什麼呢?後來史維猛然想到翻翻自家家譜。家譜是爸爸收著的,史維找了借口,拿了出來。他當然不敢向爸爸談起自己大逆不道的想法,只是說想多瞭解一下家族的歷史。這讓史老很高興,把家譜交給了他。你們的確要多瞭解自己家族的歷史啊!你們欠缺的就是對自己歷史的瞭解!

    翻開家譜,見扉頁上竟然就是史彬公的肖像,下面赫然寫著:大明徐王府賓輔史彬公。史維平素也翻閱過一些外姓家譜,發現大凡家譜都有攀附陋習,總得推出一個歷史上顯赫的人物認作祖宗。似乎這一姓人的歷史只是從這個祖宗才發祥的,在此之前這個家族都還是猴子。要說史家的顯赫人物,史彬公之前至少還有史思明。只是史思明同安祿山先後造反,史家羞於認這位祖宗了,就像秦氏家族並不樂意把秦檜當作祖宗。史維反覆琢磨,不明白這徐王府賓輔是個什麼級別的官,只怕不會相當於省部級。充其量徐王也只是個省部級,那麼史彬公勉強是個廳局級幹部。那個時候的廳局級幹部有機會經常同皇上在一塊兒,是不是那時的皇上比較聯繫群眾?史維想不清這中間的道道,反正史彬公的形象在他心目中是打了折扣了。真是罪過!

    史維研究家族歷史這段日子,史老慢慢放權,也乘此一步步樹立史維的威信。好些事情,本該是史老親自作主的,他都讓史維作了主。要說家裡也沒什麼拿得上桌面的大事,無非雞毛蒜皮。比方那棵榆樹的枝椏伸到院子外面去了,快撐破鄰居家的屋頂。鄰居找到史維協商這事怎麼辦,史維說他得問問爸爸。他知道爸爸最看重那棵榆樹。史老聽史維說了這事,手一揮,說,都由你處理吧。史維同鄰居商量了三個小時,拿了好幾套方案,最後達成一致意見:由史家請人,將伸過去的榆樹枝鋸掉一節。

    民工爬在樹上鋸樹的時候,正是中午,史綱、史儀都下班了,他倆吃驚地望著在樹下指手畫腳的哥哥。他倆還不知道爸爸把處理榆樹枝的事情交給哥哥全權負責了,生怕爸爸回家時生氣。爸爸照例帶著媽媽去明月公園唱京戲去了。過會兒秋明也回來了,望著樹上紛紛揚揚飄落的鋸末,嘴巴張得天大,忙問這是誰的主意?她還清楚地記得,前幾年鄰居也提過榆樹的事,說是榆樹葉子落在他家瓦楞上,把屋頂漚壞了。鄰居家沒明說,只是暗示史家把這榆樹砍了。史老笑了笑,一句話沒說。鄰居也就不好多說了。史老是街坊心目中的賢達,大家都顧著他的臉面。自此全家人都知道老人家很喜歡這榆樹,沒人敢動它一枝一葉。史維全然不在乎弟弟、妹妹和妻子的驚疑,也不作任何解釋,只是在那裡抬著頭指指戳戳。

    這天史老回來得早。大家聽到小珍在裡面喊道爺爺奶奶回來了,這邊榆樹枝正好嘩然落地。秋明嚇了一跳,雙肩禁不住抖了一下。史綱把臉望在別處,像躲避著什麼。史儀飛快地從耳門進了屋裡。

    史老徑直來到了後院,抬頭望望榆樹,說,好,好。

    史老說完就轉身往屋裡走。史維這才問道,爸爸你說這樣行嗎?史維明知是多此一舉,還是衝著爸爸的背影問道。史老不再多說什麼,點著頭進屋了。一家人便跟著老人進屋,開始吃中飯。

    一家人正默默吃著飯,史老突然說,今後,家裡的大小事情,你們都聽哥哥的!

    全家人便望著史維,說當然當然。

    過了好一會兒,史老又突然說,我老了,管不了這麼多了,你們就聽大哥的吧!

    史維對建文帝遜國的研究幾乎走火人魔了。可是能夠找得到的史料少得可憐,他只能在隻言片語上費勁琢磨。歷史竟是這種玩意兒,可以任人打扮的。他反覆研究手頭的材料,沒有大的收穫。有個雪夜,史維面對發黃的豎排線裝書,弄得頭昏眼花。他去了後院,抓起地上的雪往臉上亂抹了一陣,一下子清醒了。他發現自己苦苦研究兩年多,終於發現有些史實同爸爸跟他說的有些出人。爸爸說當年有二十多名大臣發誓同建文帝一道殉國,其實根據他的研究,那二十多名大臣只是願意隨建文帝出逃。爸爸和先祖怕是把「自矢從亡者二十二士」這句話誤讀了。

    這裡面的「亡」其實是「逃亡」之「亡」。祖祖輩輩對先賢們的忠義感動得太沒道理,簡直是自作多情了。再說,建文帝無力復國,卻還有臉面回到宮裡去,就連有血性的大丈夫都算不上,更莫說是英明之君了,不值得大臣們那麼效忠。史家世世代代還守著個銅匣子做逸民,就更顯得可笑了。史彬公也不是先輩們標榜的那樣顯赫的重臣,這個家族沒有必要把這麼重的歷史包袱當作神聖使命一背就是近六百年。而且,即便先輩們傳下來的故事是真實的,建文帝也並不是說這個匣子不可以打開,他只是說但願史家世世代代都用不著打開它。史維站在寒風瑟瑟的後院裡,感覺自己簡直可以當歷史學家了,便有些躊躇滿志了。

    可史維一回到房裡,面對一大摞明史書籍,他的觀點動搖了。他重新翻開做了記號的地方,一行一行地讀。他很佩服古人發明的豎排法,讓後人讀前人書的時候不得不點頭不止。所以中國人總是對前人五體投地。而外國人發明的橫排法,後人讀前人書的時候總是在搖頭,偏不信邪。相比之下,還是中國古人高明,牢牢掌握著後人。史維想,難道那麼多高明的史家先輩都錯了?不可能啊!

    信奉和懷疑都很折磨人,就像熱戀和失戀都會令人心力交瘁。這兩種情緒在史維腦子裡交替著,叫他一日也不得安寧。他想解脫自己的痛苦,便試著不再關心什麼歷史,把注意力放在了銅匣子上。每到夜深人靜,他都有癮似的要把銅匣子偷偷取出來把玩。他把檯燈壓得很低,讓光圈剛好罩著銅匣子。心境不同,銅匣子給他的感覺也就不同。有時候,銅匣子在燈光下發著幽幽青光,像盜墓賊剛從古墓裡挖出來的,有些恐怖。而有時候,銅匣子讓燈光一照,煙煙生輝,似乎裡面裝滿了財寶。史維盡量不讓自己猜想匣於裡面的謎,好像這是種邪惡,可其實他想得最多的還是裡面到底裝著什麼寶物。他夜夜把玩銅匣子,上面九條龍的一鱗一爪,四壁兩面的一紋一理,他都爛熟於心。後來一些日子,他越來越著魔的就是那把神秘的鎖了。鎖是蝙蝠狀的,鎖銷子掩藏在蝙蝠的翅膀下面,匣子的掛扣也看不見。轉眼又

    是一年多了,可老人家一直沒有交給他鑰匙的意思。他真的有些著急了。

    終於有一天,史老叫他去房裡說話。史維,你是不是覺得我應該把鑰匙交給你了?老人家不緊不慢地問。

    史維恭敬地注視著老人,說,爸爸交給我的話,我會很好保管的。

    是嗎?史老問道,你是不是每天晚上都在琢磨那個銅匣子?

    爸爸怎麼知道?史維感覺爸爸的語氣有些不對勁了,慌張起來。

    史老眼睛望著天花板,說,你不要成天想著銅匣子裡面到底裝著什麼東西。這個匣子本來就不是交我們打開的。

    是的,史維說,但按建文帝的旨意,也不是說不可以打開銅匣子,只是說但願我們家族世世代代都用不著打開它……

    史老長歎一聲,說,我就知道,我只要把鑰匙交給你,你馬上就會偷偷打開銅匣子的。那樣史家說不定就大禍臨頭了。你借了那麼多明史書籍回來研究,我還讓你讀家譜。看來,我讓你掌握我們家族歷史,是個失誤啊!

    爸爸……

    不要說了,史老閉上眼睛說,你把銅匣子給我拿來吧,我考慮還是將它交給史綱算了。他只是醫生,不懂歷史,沒你那麼複雜,只怕還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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