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日子 第24章 沒這回事 (1)
    史濟老人吃了早飯,閒步往明月公園去。老人身著白衣白褲,平底力士鞋也是白的,很有幾分飄逸。又是鶴發美髯,優遊自在,更加宛若仙翁。只要天氣好,老人都會去明月公園,同一幫老朋友聚在來鶴亭,唱的唱戲,下的下棋,聊的聊天。史老喜歡唱幾句京戲,倒也字正腔圓,頗顯功底。

    來鶴亭在公園西南角的小山上,四面都有石級可登。山下只能望其隱約,「簷欲飛。史老不慌不忙,抬級而上。行至半山,只覺風生袖底,清爽異常;再上十來級,就望見來鶴亭的對聯了:

    雙鶴已作白雲去

    明月總隨清風來

    快要上亭,就聽得有人在唱《斬黃袍》:

    孤王酒醉桃花宮,韓素梅生來好貌容。

    寡人一(也)見龍心寵,兄封國舅妹封在桃花宮。

    他聽得出這唱著的是陳老,拉京胡的一定是劉老了。那麼郭姨十有八九還沒有到。

    常到這裡玩的只有郭姨郭純林是行家,她退休前是市京劇團的專業琴師,拉了幾十年的京胡。去年郭姨在來鶴亭頭次碰上史老,她說自己平生一事無成,守著個破京胡拉了幾十年。史老說,最不中用的還是我,如今我七十多歲了,根本記不起自己一輩子做過什麼事。你到底還從事了一輩子的藝術工作啊!郭姨笑了起來,說,還藝術?老百姓都把拉琴說成鋸琴。我們鄰居都只說我是京劇團鋸琴的,把我同鋸木頭相提並論,混為一談!您老可不得了,大名鼎鼎的中醫,又是大名鼎鼎的書法家!史老連忙擺手。

    果然是陳劉二老在搭檔。陳老見他來了,朝他揚揚手,仍搖頭晃腦唱著。劉老則閉目拉琴,似乎早已神遊八極了。史老同各位拱手致意,便有人起身為他讓座。他客氣地抬手往下壓壓,表示謝意,自己找了個地方坐下了。郭姨真的還沒有到。史老心中不免快快的。

    我哭一聲鄭三弟,我叫、叫、叫、叫、叫一聲鄭子明

    吶。寡人酒醉將(呃)你斬,我那三弟呀!

    陳老唱完了,拉琴的劉老也睜開了眼。陳老說,史老來一段?史老搖搖手,謙虛道,還是您接著來吧。劉老笑了,說,您是嫌我的琴拉得不行吧。您那搭檔總是姍姍來遲啊。史老雙手一拱,表示得罪了,說,哪裡哪裡,我這才上來,氣還喘不勻哩。劉老鬼裡鬼氣眨了眼睛說,等您同她結婚了,有您喘不過氣的時候呢!史老就指著劉老罵老不正經。

    正開著玩笑,就見郭姨來了。她也是一身素白衣服,坐下來問,什麼事兒這麼好笑?劉老開玩笑來得快,說,笑您呢!笑您和史老心有靈犀,穿衣服也不約而同。年輕人興穿情侶裝,您二位趕上了。為我們老傢伙們爭了光呢。郭純林笑道,劉老您只怕三十年沒漱口了吧,怎麼一說話就這麼臭?史老擺手一笑,說,小郭別同他說了,你越說他越來勁,等會還不知他要說出什麼難聽的話來呢。劉老這就對著史老來了,說。您就這麼明著護她了?老哥兒們都知道您會心疼老婆!老哥老姐們就大笑起來,問他倆什麼時候辦事,要討杯喜酒喝。

    郭姨臉紅了起來,低下頭來調弦。大家便笑她又不是二八姑娘,這麼害羞了?

    史老說,小郭你別理他們。來,我唱段《空城計》,就唱孔明那段「我正在城樓觀山景」。

    郭姨點點頭,拉了起來。史老做古正經拿開架子,開腔唱道:

    我正在城樓觀山(吶)景,耳聽得城下亂紛紛。

    旌旗招展空翻(吶)影,卻原來是司馬發來的兵。

    我也曾差人去(呀)打聽,打聽得司(喏)馬領兵往西

    行。

    一來是馬謖無(哇)謀少才能,二來是……

    有郭姨拉著京胡,劉老就不拉,同幾個人在一邊侃氣功。他喜歡侃,侃起來口吐蓮花,神乎其神。幾位老太太很信他的,一個勁兒點頭。這邊有人給史老喝彩,劉老也不忘停下來,拍著手叫一聲好,再去侃他的氣功。

    諸葛亮無有別的敬,早預備下羊羔美酒犒賞你的三

    軍。

    既到此就該把城進,為什麼猶疑不定進退兩難為的

    是何情?

    左右琴童人(吶)兩個,我是又無埋伏又無有兵。

    你不要胡思亂想心不定,來來來請上城來聽我撫

    琴。

    史老調兒剛落,掌聲便響了起來。史老邊拱手致謝,邊笑著對大家說,你們別信劉老那套鬼名堂。他哪知道什麼氣功?劉老眨眼一笑,並不理會,仍在那裡眉飛色舞。

    這會兒沒有人唱了,郭姨自個兒拉著調兒,嘴裡輕聲哼著,很是陶醉。那邊兩個老哥下棋爭了起來,嗓門很高,像是要動手了。大伙就轉攏去看他倆,笑他倆像三歲小孩,叫他們小心別把尿爭出來了。老小老小,越老越小啊!郭姨卻像沒聽見那邊的動靜,仍只顧自個兒拉著哼著。老哥老姐們三三兩兩地來,又三三兩兩地走了。劉老提著菜籃子要順道買菜回去。陳老就說,你這個老奴才啊,忙了一輩子還沒忙夠?老了,就不要管他那麼多了,還要給兒孫當奴才!只管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看他們把你怎麼樣!

    劉老搖頭自嘲道,我這是發揮餘熱啊!

    史老和郭姨還沒走。劉老說,你們兩位老情人好好玩,我們不打攪了。我看這來鶴亭的對於要改了,如今是「雙鶴已作白頭來」了。

    史老拱手道,阿彌陀佛,你快去買你的菜去,遲了小心你兒媳婦不給飯吃!

    大夥兒都走了。只有些不認識的遊人上來溜一下又下去了。郭姨像是一下子輕鬆起來,舒了口氣說,清靜了,清靜了。

    史老說,是的,到處鬧哄哄的。

    郭姨說,沒有這麼個地方,真還沒個去處。

    史老說,你是不是搬到我那裡去算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郭姨低下頭,臉飛紅雲。老太太六十歲的人,不見一絲白髮,看上去不到五十歲。

    已是中午了,遊人漸稀。天陲西望,閒雲兩朵。

    史老回到家裡已是下午一點多。這是史家先人留下的祖居,一個小四合院,在巷子的盡頭。史老進屋很輕,他知道家人都吃過了中飯,各自在午睡。

    保姆小珍輕手輕腳地端來溫水,讓史老洗了臉,馬上又端了飯菜來。兒孫們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史老生活規律同他們合不上,他只顧按自己的一套過。

    吃過中飯,小珍說,史叔交代我,叫您老吃了飯睡一下。

    知道!史老說著,就回了自己房間。

    小珍說的史叔是史老的大兒子。史老兩子一女。老大史維,在市一中當教師,教歷史的;二兒子史綱,繼承父業,是市中醫院的醫生;女兒史儀最小,也在市中醫院上班,是位護士。兒女們很孝順,細心照料著史老的生活。

    史老住的是緊挨中堂的正房,裡外兩間。裡面是臥室,外面做書房兼會客室。他有十年不給人看病了,只在家修身養性,有興致就寫幾個字。誰都弄不懂他為什麼不肯看病了,只是惋惜。前些年曾傳說他寫過一副對聯:

    病起炎涼,炎涼即為世道,老夫奈世道何?

    藥分陰陽,陰陽總是人情,良方救人情乎?

    有人向史老討教,問他是不是作過這副對聯,是什麼意思,是不是說世道人情不可救藥了。史老只是笑而不答。

    史老才吃飯,不想馬上就睡,推開窗戶吹風。窗外是一小坪,角上有一棵大榆樹,夏天便掛滿了榆錢;還有芭蕉一叢,老梅數棵,錯落坪間,很是隨意。連著小坪的也是一些平房,不擋風,也不遮眼。涼風吹來,蕉葉沙沙,梅樹弄姿。史老喜歡這片小天地。在這樣一個鬧市,能留下這麼個小天地,真是造化。史家小院原先也是當街臨埠的,只是後來城市規劃變了,就被擠到這個角落裡來了。倒是落得清靜,正好合了史老的雅意。更有這後院小坪,可以觀花,可以望月。

    蟬聲慵懶,令人生倦。史老打了個呵欠,上床歇了。

    老人家睡了一會兒起床,兒孫們各自出門了。他便去廚房,想倒水洗臉。小珍聽得動靜,忙跑了過來,說,爺爺等我來。他也不多講,由著小珍去倒水。

    洗了臉,感覺很爽快。他甩著手,蹬著腿,扭著腰,回到房裡,鋪紙潑墨。老人家每天下午都是如此,從不間斷。時間也沒限定,當行當止,全憑興致。只是所寫字句必求清新古雅。時下流行的語言,老人總覺得寫起來沒精神。這時,他想起明月公園的一副對聯,便信手寫下了:

    青山從來無常主

    平生只需有閒情

    寫罷抬手端詳片刻,又寫道:

    老朽向有附庸風雅之句:後庭有樹材不堪,一年一度掛榆錢。秋來借取幾萬金,問捨求田去南山。同好見了,戲言詩是好詩,只是不合時宜。南山寸土寸金,非達官顯富休想佔其一席。我便又作打油詩自嘲:南山有土寸寸金,誰人有錢誰去爭。我輩只談風與月,黃卷三車與兒孫。古人有云:山無常主,閒者便是主人。明月公園之聯,正古人高情也!

    擱筆細細審視,不免有些得意。史老總是很滿意自己的隨意揮灑之作,少了些拘謹和匠氣。想平日來索字的人,多半是他們自己想了些句子,那些狗屁話史老很多都不太喜歡。可收人錢財,就得讓人滿意,他只硬著頭皮筆走龍蛇。這些作品他自己往往不太如意。史老不太肯給人家寫字,硬是推脫不了的,一律按標準收取潤筆。標準自然是他自己定的,但也沒人說貴。

    過會兒孫子明明放學回來了,跑到爺爺書房,叫聲爺爺好,我回來了。史老摸了摸明明的頭,說,你玩去吧。哦,對了,今天是星期五,吃了晚飯讓爺爺看看你的字。

    明明是二兒子史綱的小孩,正上小學。史維膝下是一女兒,名叫亦可,在一家外貿公司工作。女兒交儀,尚是獨身,三十多歲的老姑娘了。

    兒孫們挨個兒回來了,都先到史老這裡問聲好。史老只是淡淡應著嗯。只是史儀還沒有回來。

    吃晚飯了,大媳婦秋明來請史老,說,爹,吃晚飯了。史老說,好,就來。見史老還沒動身,秋明不敢再催,也不敢馬上就走,只是垂手站在門口。史老收拾一下筆硯,見媳婦還站在那裡,就說,你去吧,我就來。秋明這才輕輕轉身去了。

    史老走到飯廳,二媳婦懷玉忙過來為老人掌著椅子,招呼他坐下。史老的座位是固定的上席,這張椅子誰也不敢亂坐。史老坐下,大家才挨次人座。史老環視一圈,皺了眉頭,問,怎麼不見儀儀?全家大小面面相覷,不知怎麼作答。亦可平時在爺爺面前隨便些,她笑笑說,姑姑可能找朋友了吧!史維望望老人家,就轉臉罵女兒,放肆!有你這麼說姑姑的嗎?史老也不說孫女什麼,只道,也該打個電話回來!說罷就拿起筷子。全家這才開始吃飯。

    史老只吃了一碗飯,喝了一碗湯就放碗了。史綱忙說,爸爸再吃一點?史老擺擺手,說,夠了。史維馬上站起來,招呼老人家去了房間。回到飯桌邊,史維說,爸爸好像飯量不太好?懷玉說,是不是菜不合老人家口味?小珍一聽就低了頭。秋明就「說,不是怪你小珍。老人家的口味同我們不同,你得常常問問他老人家。小珍遲疑一會兒說,我不敢問。亦可怕小珍委屈,就說,不是要你去問呢,你只管家裡有什麼菜就做什麼菜。

    因是懷玉負責買菜,秋明怕女兒這話得罪了弟媳,就罵亦可,也不是你管的事!大人的事你摻什麼言?又對男人說,你要問問爸爸。你是老大,爸爸高興不高興,你要多想著些。

    大家吃了晚飯,洗漱完了,就往老人家書房去。每週的這一天,老人家都要檢查亦可和明明的書法作業。兩個兒子、兒媳和女兒也都會到場。

    史老先看了明明的作業,只說,有長進。

    亦可的字好些,頗得爺爺筆意。但老人家也只是點點頭,說,還得用功。

    史維、史綱便忙教訓各自的小孩。亦可和明明都低著頭聽訓。史老望望兩個兒子,嚴厲起來,說,你們自己也一樣!史維、史綱忙說是是。

    秋明乖巧,指著案上老人家的新作,說,你們快看爺爺的字!

    大家忙圍上去,欣賞老人家今天下午的即興之作,一片嘖嘖聲。

    史維面帶慚愧,說,爸爸用墨的方法我總是掌握不了。

    老人家威嚴地說,外行話!書法到了一定境界,技法總在其次,要緊的是道與理。必須悟其道,明其理,存乎心,發乎外。如果只重技法,充其量只是一個寫字匠!

    不等史維說什麼,史綱湊上來說,是的是的。爸爸的書法總有一股氣,發所當發,止所當止。通觀全局,起落跌宕,疏密有致,剛柔相濟。剛則力透紙背,柔則吳帶當風……

    你肚子裡還有什麼詞?史老冷眼一瞥,說,你只知說些書上的話。

    老人家再教訓兒孫們幾句,只讓史維一個人留下,有事要說。史維便留下了,垂手站在那裡。老人家讓他坐下,他才坐下,雙手放在膝蓋上。

    老人家半天不說什麼,只在書房轉來轉去。史維不敢問父親有什麼事,只是望著老人家,心裡有些不安起來。

    老人家走了好一會兒,坐下來,說,有個事情,同你說聲。你母親過世五年了,你們都很孝順,我過得很好。但老人家有老人家的樂趣,老人家有老人家的話要說。這些你們要到自己老了才知道。我同一位姓郭的姨相好了,我想同她一起過。這郭姨你們不認得。她原是市京劇團的琴師,去年退的休,比我小十來歲。她老伴早就過世了,一個人帶著個女兒過了好些年。女兒去年隨女婿出國了,只剩她一個人在家,也很孤獨。這事我只同你說,你去同他們說吧!

    史維順從地說,好吧。只要你老過得順心順意,我們做兒女的就心安了。

    老人家揮揮手,說,好了,你去吧。

    史維站起來,遲疑一會兒,說,爸爸,我……想同你說說妹妹的事。

    她有什麼事?老人家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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