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裡燒的,也要通哥去山上砍。星期天只要天氣好,通哥都會上山去砍柴。通哥平日穿衣服算是講究的,衣上的補丁必須方方正正。但他上山砍柴,穿得就像個乞丐。通哥已經多年沒戴帽子,但眼睛同樣瞇著。他早已是近視眼。
我頭回上山砍柴,就是通哥帶著去的。家家戶戶都燒柴,砍柴的地方就越來越遠。媽媽本來不讓我去砍柴,說太遠了,吃不消的。我吵著要去,還必須要穿草鞋。媽媽扔給我一雙草鞋,說:「不要哭著回來啊。」
通哥肩上扛著扦擔,高聲唱著歌。說實話,通哥唱歌很難聽。原先在宣傳隊,他只要唱歌,陽秋萍就會笑。我走了不到半里地,腳就被草鞋磨破了。媽媽的話應驗了。通哥回頭一看,說:「六……坨,你們小伢兒肉……皮嫩,穿不……得草鞋,不如光……著腳。」
有過這麼一回,後來通哥只要上山砍柴,必定邀我。我每次都去。多跑幾回,我也能穿草鞋了。通哥去的時候,一路上總是唱著歌。他在山上砍柴,也是唱歌。他把能想到的歌都唱出來,有時從這首歌唱到那首歌,自家並不曉得。
挑柴回家的路上,通哥不再唱歌。路上歇肩,他也不唱。這個時候,人都疲得不行了,哪唱得了歌?通哥坐在路邊,瞇起眼睛望著遠處,我會想起他當年寫詩的樣子。
十九
我考上大學,通哥並沒有祝賀我,他搖搖頭說:「你要……考就考北大,要是我像……你,就考……北大。」
我上大學幾年,每次放假回來,都聽說很多通哥的事情。想不到陽秋萍同他離婚了,跟了幸福。村裡人說得難聽,幸福三條尿素袋子,就把陽秋萍睡了。當時有種日本尿素袋子,質地很像棉綢。棉綢是那時候很高級的布料,鄉下人是穿不起的。日本尿素袋子染過之後,同棉綢差不多,做褲子很看好。通哥看見陽秋萍新做了條尿素袋子的褲子,問是哪裡來的。陽秋萍講是幸福給的。通哥對幸福從來就沒什麼好感,老見他沒事就到家裡來,望著陽秋萍餵奶他就眼睛發直。通哥起了疑心,盤問陽秋萍。陽秋萍不承認,兩人吵著吵著,就打起來了。打過之後,陽秋萍就承認了。
離婚的時候,問兩個孩子,願意跟爹,還是願意跟娘。默生和秋桂都說願意跟娘,還說聽老人講了,寧願跟討飯的娘,不願跟當官的爹。通哥紅了眼圈,說:「你……們的爹又沒當……官!」他心裡清楚,兩個小伢兒聽了陽秋萍的挑唆,跟著幸福有活錢用。
通哥不再唱歌,也不再上山砍柴。混了些日子,課都懶得上了。民辦老師也就當不成了。最叫村裡人說閒話的是他同臘梅搞到一起去了。同姓人亂搞,這在鄉下是丟臉的事。通哥就同臘梅帶著女兒,住到縣城裡去了。一家人在城邊租了兩間破屋子,做著小生意。每日清早,通哥就同臘梅守在城外路口,攔著進城來的菜農,長說短說把人家的菜躉下來,再挑到菜市上去賣。我問媽媽:「他這樣過得了日子嗎?」媽媽說:「有時候你通哥也這樣……」媽媽做了個扒手的動作。
通哥同臘梅躲在城裡,一口氣就生了三個小伢兒,都是兒子。村裡把他家裡房子拆了,就再也拿他沒辦法。那幾年,只要聽說臘梅肚子又大了,鄉政府和村裡就派人到城裡去找。臘梅就四處躲,影子都找她不著。有回,幾個幹部捉住通哥,說你阿娘不肯扎,就把你紮了。通哥笑笑,說:「我同臘梅又沒……有結婚,你們憑……什麼講她是我阿娘呢?你們憑什麼把我閹……了呢?我閹……了你們!」當時通哥正在賣魚,手裡拿著破魚的刀。他說話笑瞇瞇的,卻把幾個幹部嚇著了。
那年上面突然來了政策,工齡長的民辦老師可以轉為正式老師,村裡好幾位和通哥同年當民辦老師的都轉正了。通哥曉得了很後悔,不該把民辦老師這個飯碗丟了。有天通哥聽說,江東村有位民辦老師,也是中途離開教師隊伍的,同樣轉正了。他很興奮,打了報告,跑到縣教育局。
通哥走進局長辦公室,原來局長正是當年在大隊辦點的大老官。「劉……局長,你還認……得我嗎?」通哥笑著。
劉局長望望舒通,很熱情的樣子:「原來是舒通啊!好多年不見你了,倒是老聽人家講起你。坐啊,坐啊。」
「我有什……麼好講的,」通哥坐下說,「劉局……長,我的政……策能落實嗎?」
劉局長溜了眼報告,說:「你的情況我清楚。像你這種情況,沒有辦法落實政策。你是自動離開教師隊伍的。」
通哥就說:「那……江東村有……個老師,他也……是中途離開的,聽說他轉……正了。」
劉局長說:「你講的情況不錯,但人家是因為在文革時期受迫害,被開除出教師隊伍。現在平反昭雪,承認他的連續工齡,就轉正了。」
「劉……局長,還有沒有辦……法想呢?」通哥幾乎是哀求。
劉局長說:「沒有辦法。人家是受迫害,你是因為亂搞男女關係。」
通哥面紅耳赤,站了起來。他真想罵娘。要是依著當年在宣傳隊的脾氣,他差不多會扇劉局長一個耳光。他拿回放在劉局長面前的報告,捏成一團。
「聽說你阿娘陽秋萍跟人家去了?」劉局長笑瞇瞇的問。
「你阿娘還偷縣委書記嗎?」通哥摔下這句話,扭頭出來了,居然沒有結巴。
幾年之後,默生突然來找我,說他爸爸關起來了,要我幫忙把他搞出來。通哥並不專門偷扒,他只是遇著機會就順手牽羊。可他年紀畢竟大了,眼睛又不好,老是被抓。他其實被關了好多回了,每次都托人說情,關幾天就放了。這回他倒霉,偷到公安局長家裡去了。往日都是關在派出所裡,請人幫忙,交錢就放人。這回關到監獄去了,麻煩就大了。他家裡四處托人,聽人家說只有找六坨了。我其實是不肯求人的,但通哥是自家堂兄,又是老師,賴也賴不掉。算是通哥有運氣,公安局長正是我大學同學。我這同學聽我一說,哈哈大笑,說:「原來是你老師啊!你還有這樣的老師,佩服!」
我自家開車去監獄接通哥出來,見面很有些尷尬。我盡量做得自然些,同他寒暄:「通哥,你受苦了。」
不料通哥嘿嘿一笑,說:「不……受苦!我在裡……頭就像皇……帝!那……裡頭可黑……啊!裡面犯……人個個凶……惡,欺……生。我剛進……去,差點兒被他們打……了。幸……好喜坨在裡頭,喜……坨是裡面的老大。喜……坨說,他是我的老……師,你們要尊敬……老師!每餐……吃飯,喜坨都要人……家把菜分一半給我吃。他們都爭……著把好菜給我吃,我吃都吃……不完,不是家……裡人硬要……我回去,我在裡……頭還……好些……」
通哥結結巴巴,不停地講著自家在監獄裡的奇遇。要不是到了他家門口,他還會講下去。他住的地方在城邊,房子像建築工地的臨時工棚。下車的時候,通哥又嘿嘿笑著:「當老……師還……是好,坐班……房都有學……生來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