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日子 第22章 我的堂兄 (10)
    幸福每隔些日子,就回到村裡。他穿著藍色工裝,袖子高高捲起,樣子很叫人羨慕。他回到村裡就是個沒事的人,四處遊走。看見誰家裡有人,喜歡就站在人家門口,說會兒話。他碰見人總是打聲招呼,說:「倒班,休息。」有時是村裡人先打招呼:「幸福,倒班?」我不曉得什麼是倒班,就問通哥。通哥說,氮肥廠二十四小時上班,分三班,輪著上。輪著上夜班,白天休息。連續上幾個夜班,就加休一個白天。加休這天,就叫倒班。幸福是村裡最清閒的人,吃的國家糧,月月還有工資拿。媽媽說:「你長大了要是像幸福,命就好了。」

    有天,幸福回來沒穿工裝,穿了件白襯衣,扎進褲腰裡。村裡誰也沒見過這麼白的布,很多人扯著摸摸。幸福說:「這叫的確良,日本人發明的,放在地裡埋三十年都不會爛。」

    有人不相信:「鬼話,哪有漚不爛的布?」

    幸福說:「的確良又不是棉花做的,石頭做的。石頭埋在地裡會爛嗎?」

    大家更加不相信了:「石頭碎了,最多是粉粉,怎麼會變布呢?」

    幸福說:「你們不懂科學。氮肥是什麼變的你們曉得不呢?」

    眾人搖頭。幸福說:「氮肥是空氣變的!把空氣收在一起,放在機械裡,就變氮肥了。」

    眾人聽得神乎其神,幸福很是得意,吹起大牛:「你們曉得的,我們用的尿素,最好的是日本尿素。你們曉得日本人有好聰明嗎?日本人把輪船開出來,本來是空的。他們就在太平洋上邊走邊生產,等到了中國,就是滿船的尿素了。再把尿素賣給中國,運中國的大米回去。」

    有人很不服氣,說:「他媽的日本人太狡猾了,拿空氣換我們的大米!」

    我把幸福的話告訴通哥,通哥說:「幸福曉……得個屁!日本人是……厲害,也沒……有這……麼神。」

    我突然發現陽秋萍的腰粗了,走路時總喜歡一手支著腰。聽大人們說,陽秋萍有了。算著日子對不上號,背地裡說陽秋萍肚子裡是現飯兒。現飯兒,是我們鄉下人的說法,指的是未婚先孕。

    有天,我正在外頭玩,突然聽得廣播裡響起哀樂。我聽了,大吃一驚。我飛快地跑回家,說:「媽媽,毛主席死了!」

    媽媽正在織布,聽我這麼一說,拿起身邊的掃把就要打人。我躲了一下,沒打著。媽媽站起來,追著我打。廣播裡正在念著訃告,媽媽一邊追打我,一邊聽著訃告,慢慢停下腳步。我邊跑邊回頭,見媽媽站住了,我也站住了。媽媽站在那裡不動,白著眼睛望天,反覆聽著,終於聽清楚了,突然大哭起來:「毛主席呀……」

    毛主席的哀期未過,陽秋萍的兒子悄悄兒生下來了。生兒子本來是大喜事,可是這孩子生得不是時候,不准放鞭炮,不准請酒飯。所以說這個小伢兒是悄悄生下來的。通哥給兒子起的名字叫默生,可能就是這個意思。

    村裡人都戴了黑紗,拿別針別在袖子上。幸福倒班時也回到村裡,手臂間也戴著黑紗。人們發現幸福的黑紗做得漂亮些,吃國家糧的就是不同。幸福說:「廠裡統一發的。」有人說:「我們也是大隊統一發的,差些。」

    很快就是深秋,太陽曬著不燙人,很舒服。晚稻開始收割,白天村裡見不著幾個人。大人們都到田里收谷子去了。我提著魚簍,想去田里抓泥鰍。晚稻收割完了,沒撒綠肥的冬浸田里,正好抓泥鰍。

    我從通哥屋前走過,正好看見陽秋萍坐在外頭曬太陽,摟著默生餵奶。幸福坐在她面前,望著她餵奶,同她說話。「六坨,不上學?」陽秋萍問。「今天是星期六,半日課。」我說。陽秋萍說:「哦哦,我糊塗了,今天是半日課,你通哥砍柴去了哩。」

    我瞟了眼陽秋萍,忙走掉了。她把奶子露在外面,我不好意思看。她頭髮稀亂,腰照樣很粗。剛才陽秋萍同我說話的時候,幸福望都沒望我。他一直望著陽秋萍的奶子。真搞不懂,女人沒生孩子,身上半寸肉都不敢露出來;生了孩子,就把奶子當著人舞上舞下。

    十八

    我上五年級了,已經曉得什麼是投稿,什麼是發表作品。我問通哥:「通哥,你還投稿嗎?」通哥說:「不……投了,我要復……習,參加高……考。告訴你,今後考……大學,不是社……來社去,可以吃國……家糧。」通哥寫了好多年詩,我不曉得他是否發表過。我曉得這事不好問,就沒有問他。通哥自家卻說了:「寫……詩,比考大……學還難。」我問通哥:「你考大學出來,想做什麼?」通哥說:「肯……定不再當老……師了。我問……過,師範大學不……要結巴。我想當……記者,無……冕之王。」

    可是,比寫詩容易的大學,通哥也沒有考上。通哥搖搖頭說:「複習得太……晚了,太晚……了。明天再……來,明年……再來!」通哥準備再次複習參加高考的時候,他的第二個孩子出生了。生的是個女兒家,起名叫秋桂。有人說他給女兒起的名字不通,又不是秋天生的。通哥笑笑,說:「你們不……曉得!現在高考改在夏……天了,發榜的時候……是秋季,同古……時候考狀元是一個時間。古時候考……上狀元,就叫折……桂。」

    鄉下人信迷信,聽通哥這麼一說,料定他今年肯定考得上大學。不說別的,兆頭好啊!再說通哥在村裡人眼裡,學問太好了。但是,通哥仍然名落孫山。幸福在旁邊說風涼話:「吃國家糧,還得有命!我們廠裡,很多人文化連我都不如!」通哥曉得這話了,冷冷一笑,說:「幸福還吹……什麼牛皮?三十……多歲了,阿……娘都找不到!」

    幸福的婚事越來越是村裡人議論的話題,都說他再找不到阿娘只怕就要打單身了,高腳了。鄉下人說話,喜歡拿農事打比方。高腳,本來是講秧苗過季了,長高了就栽不活了。這時候,俊叔已不當支書了,家裡的事兒也越發不稱心。幸福吃著國家糧,卻找不著阿娘。喜坨書早不讀了,學了門丟人的手藝,鉗工。也就是扒手。俊叔在村裡當支書好多年,丟不起這個面子的。可是兒子大了,管也管不住。喜坨回家一回,打他一頓。打他一頓,出門半年。慢慢的,俊叔打也不打,罵也不罵,由他去了。

    慢慢的,村裡出了很多鉗工,都說是喜坨的徒弟。日子久了,大家也習慣了,似乎那真是一門手藝。喜坨從外面回來,有人甚至會問:「生意好嗎?」喜坨衣著光鮮,滿面笑容:「好哩,還好哩!」老輩人在一旁搖頭:「舊社會,附近十鄉八里,只有彭家坡有個彭疤子是扒手,大家都認得他。現在啊,扒手成堆了!」

    通哥死心了,再也不想考大學。詩也不寫了,他說那東西比考大學還難。家裡四口人了,他得掙工分。學校放學,他就扛著鋤頭往地裡跑,還可以趕一氣煙的工。一個工分上下兩個半日,每個半日分兩氣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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