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日子 第21章 我的堂兄 (9)
    真是難住我了,我哪裡曉得寫詩?天井中間燒著一堆大火,青煙直上雲霄。通哥的桌子放在火堆的一角,他正埋頭改詩。大老官同李書記幾個人圍著火堆烤火,說著社員寫詩的事。大老官說:「縣裡對我們工作是肯定的,我們要抓緊時間把每戶一首詩搞出來,搞個社員賽詩會。」

    「搞社員賽詩會,能不能把縣委向書記請來?」李書記問。

    「向書記肯定會來的,我去請示匯報。」大老官說。我當時還不曉得縣委向書記同大老官阿娘的事,也就沒有在意他的臉色。我正在想詩哩。通哥平日罵不會做作業的同學只曉得望天花板,可我這會兒坐在天井中間,只能望著天空了。今日是冬日裡難得的晴天,空中的白雲像大團大團的棉花,慢慢從天井北邊角上飛到南邊角上。

    我突然想起,臘梅的拖拉機沒油都可以自家跑,我何不把天上的白雲拿來做棉花呢?可我有了這個想法,也寫不出詩來。我看見別人寫的詩都押韻,每句的字數也都一樣多。我冥思苦想了老半日,才麻著膽子走到通哥跟前,說:「通哥,我想了幾句。」

    通哥放下筆,望著我:「說給我聽……聽?」

    我的臉涮地紅了,心裡怦怦跳。我壯著膽子,說:「我順著彩虹飛上天,神仙問我我不回答。我沒有功夫回答他,我正忙著曬棉花!」

    通哥吃驚的望著,說:「六坨你是神……童啊!好,真好,我給你稍……微改改!」通哥皺著眉,不一會兒,提筆寫道:農民伯伯去天宮,踩著彩虹上九重。神仙問話沒空答,社員忙著曬棉花。

    「劉……組長,李書……記,六坨是個神……童哩!」通哥喊道。

    大老官接過通哥遞上的詩,同李書記湊在一起念了念,都懷疑地望著我。「真是你寫的?」大老官問。

    「我是說的飛上天,通哥改成上九重。我說我正忙著曬棉花,通哥改成社員忙著曬棉花。」我說。

    「你幾歲了?上幾年級?」李書記問。

    我回答說:「九歲了,三年級。」

    「九歲?神童,真是神童!馬上打發人把六坨的詩送到縣裡去!」大老官叫喚著工作組的人。有個年輕幹部從樓上下來,拿著詩稿看看,推著單車就要走。大老官突然想起:「對了,叫六坨自家抄寫一遍,帶他自家抄寫的原稿去!」

    我整個人就像中了邪,恍恍惚惚。我趴在桌上抄詩,一堆大人圍著看。我緊張得要死,出了身老汗。有人搖頭歎服:「真是聰明,九歲小伢兒的詩,這麼好,我們大人都寫不出。」我抄完詩,回頭看看通哥,他獨個兒蹲在火堆旁烤火。大老官望望通哥,臉上滿是笑容,對李書記說:「老李,我們這個點,會出成績的!」

    我捱到很晚才回去,爸爸媽媽早聽說我寫詩的事了。「真是你自家寫的嗎?」媽媽問我。「當然是我自家寫的,通哥、大老官、李書記都在場。」我說。不曉得怎麼回事,我沒有說起通哥幫著修改了。

    我剛端起碗吃飯,就聽見廣播裡說道:「世界上有神童嗎?回答是否定的。但是,在社會主義新農村裡成長起來的兒童,不是神童,勝似神童。下面廣播一首九歲小朋友的詩,請聽!」接下來念我那四句詩的是個小女孩,她念得真好,我真不相信這詩是我寫的。小女孩念完,又是大人的聲音,整個兒都在說這詩短小精悍,寫得太好了。「作者運用了革命浪漫主義手法,描寫了農村棉花豐收的景象。棉花多得像天上的雲,神仙都為之驚訝,多麼生動的神來之筆!」

    爸爸媽媽嘴裡含著飯,都停在那兒不敢嚼,生怕聽漏一個字。爸爸拿筷子輕輕敲了下我的腦袋,笑得合不擾嘴,說:「舒通平日總誇你聰明,我就是看不出。還真要得啊!」

    我成了小詩人,感覺非常的好。不論走到哪裡,大人都誇我。小伢兒們也羨慕,老問我這詩是怎麼想出來的。

    十六

    通哥和工作組忙了好久,家家戶戶都有詩了。學堂也開學了。通哥沒有去學堂上課,他要準備賽詩會。他的課都由別的老師代了。有個白天,祠堂門口紮了松枝做成的彩拱門,上面掛著的紅綢布上寫著「學習小靳莊社員賽詩會」。學堂不上課,同學們早早地就坐到了天井裡。社員們比以往任何會議都聽打招呼,他們家家戶戶都要上台。

    聽得汽車喇叭響,曉得縣委向書記來了。果然,一個胖子披著軍大衣進來了,他身後跟著大老官劉組長、公社李書記,還有幾個不曉得是什麼人。我猜那個胖子肯定就是向書記。俊叔站在樓梯口招呼著,向書記就領著人上樓了,走到主席台上坐下來。

    大老官拿起話筒,站著說:「縣委向書記對我們點上學習小靳莊活動非常重視,百忙之中抽出寶貴時間,參加今天的群眾賽詩會。下面,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迎向書記作指示!」

    大老官說完,把話筒端端正正放在向書記面前,自家退到後面座位上坐下。向書記清清嗓子,說:「社員同志們,有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作指導,任何人類奇跡都可以創造!兩千多年前,中國誕生了一部詩歌集,叫《詩經》,總共收錄了三百零五首詩。這是中國古人千百年創作詩歌的總和。但是今天,我們大隊三百二十五戶,不到兩個月時間,每家每戶都創作了一首詩,有的戶還創作了兩首、三首,總數達到四百零五首,比《詩經》整整多出一百首!如果我們全縣每個村都像點上一樣,那將是怎樣的景象?那是詩的海洋!」向書記下面的話我就聽得不太懂了。他講儒法鬥爭史,從兩千多年前的孔子講起,一直講到林彪。我瞟了眼坐在後面的大老官,他總是微笑著望著向書記的後腦勺,好像那裡也長著雙眼睛,正同他打招呼。

    向書記講完,賽詩會開始。早就同社員群眾打過招呼的,賽詩會上不點名,大家要爭先恐後上台,氣氛搞得熱熱鬧鬧的。但是,大老官宣佈賽詩會開始了,沒有一個人敢上去打頭炮。場面有些難看,急死了大老官、公社李書記和俊叔。這時,通哥在戲台角上,朝我眨眼睛。我明白他的意思,猛著膽子站了起來,小跑著上了戲台。站在台上打招呼的陽秋萍忙把話筒遞了過來。我雙手有些打顫,喉嚨發乾。

    「我,我,」我結巴了兩聲,終於喊了出來,「詩一首,題目是《曬棉花》。」我就像放鞭炮,自家都還不曉得是怎麼回事,就把四句詩念完了。台下拚命鼓掌。我剛要下來,聽到向書記喊道:「小朋友,我還沒聽清楚哩,再念一遍,慢些念。」

    我不曉得轉過身去,就背對著台下,望著向書記念了起來:「農民伯伯去天宮,踩著彩虹上九重。神仙問話沒空答,社員忙著曬棉花。」

    向書記高興地笑了起來,問我幾歲了,詩是不是我自家寫的,然後連聲說好。

    我打響了頭一炮,就沒人害怕了。上去幾個人之後,樓梯口竟然排著隊了。每家每戶都推選自家最有文化的人上台,大家都有爭面子的意思。

    賽詩會後,向書記召集幾個群眾代表開會。我居然被喊去開會了,這是我平生頭一回參加大人的會議。通哥、臘梅也在會上。向書記表揚大家幾句,就說了他的想法:「社員同志們,群眾寫詩,這是個新生事物。我們不光要人人寫,家家寫,還要樹典型。你們這裡是縣裡的點,應該產生代表縣裡水平的農民詩人。」

    俊叔問:「向書記,舒通是民辦老師,算不算農民?」

    向書記說:「當然算農民呀?」

    俊叔說:「民辦老師算農民的話,我個人覺得推舒通比較合適。」

    「哪位是舒通?」向書記問。

    「是……我!」通哥回答。

    向書記望望舒通,說:「你,結巴?」

    通哥答道:「結……巴。」

    向書記說:「作為農民詩人推出來,有時候免不了要登台朗誦,結巴只怕不妥。」

    俊叔說:「他讀書一點兒也不結巴。」

    向書記問:「你自家寫的詩是什麼?」

    舒通說:「社員挑擔橋上過,河水猛漲三尺多;要問這是為什麼,一個紅薯滾下河。」

    「哈哈哈哈!」向書記高聲大笑,「這個紅薯可真大啊!好啊,有氣魄。剛才怎麼沒見你上台念呀?」

    通哥說:「我家的詩是我媽……媽上台念的,我媽媽自……家寫的。起床起得早,雄雞吵醒了。叫聲大娘喲,今後你報曉。收工收得晏,天天是大戰。社員豪情高,為國做貢獻。」

    「哦,你媽媽的詩寫得好。」向書記說。

    「舒通唸書不結巴,這是真的,」大老官劉組長說,「不過,我覺得要有代表性,不如推舒臘梅同志。她是拖拉機司機,又是女同志。」

    李書記說:「我同意。」

    臘梅低著頭,腳在地上不停地劃著。

    「可不可以推這個小朋友呢?」向書記問。

    我聽了腦子嗡地響了起來,像被哪個敲了一下。

    通哥馬上說:「不要推……六坨,讀……書要緊。」

    向書記說:「你這個認識就有問題了,寫詩怎麼會影響讀書?」

    通哥說:「我說要推就推臘梅,不然最好推不識字的,更是新生事物。」

    大老官嚴肅起來:「舒通你這是什麼意思?說風涼話?你這個人就是喜歡翹尾巴。」

    臘梅的臉涮地緋紅,嘴巴噘得老高,瞪著別處。

    通哥說:「我哪……是說風涼話?勞動人民口……頭創作,文化人記……錄整理,自……古都有……的事啊。」

    向書記說:「舒通倒是個有見識的人,他說得有道理。我們這裡只是徵求群眾意見,最後我們幾個留下來研究研究。你們回去吧。」

    哪個該回去,哪個該留下來,大家聽了就明白。只有俊叔不知是走還是留,遲疑地望著李書記。李書記看出他的意思,說:「俊生同志一起研究。」

    我走在通哥後面,一句話也不說。通哥自家想當詩人,就攔著我。他推臘梅也是虛情假意的,故意諷刺人家。

    「六……坨,你今天表……現不錯。」通哥說。

    我不說話,低頭走路。

    「咦,怎麼不……理我?」通哥問。

    我說:「通哥,你自家想當詩人吧?」

    通哥說:「哦,我曉……得了,你生我……的氣?我才不……想當哩!你還……小,不曉……得事。這哪裡是……詩?這……叫順口溜!這也……是詩,那算……命先生個個是詩人!算命先……生講話,全是順……口溜,全押……韻!」

    我不明白通哥的意思,仍不說話。通哥說:「六……坨,你也……是三年級的學……生了,要大不……大,要……小不小。我講……的話,你只……記住,不要跟別……人講。賽詩是一……陣風,過不……了多久,就什麼都……沒有了。你好……好讀書。」

    通哥這話,就像冬天的一盆冷水,潑得我人都蔫了。我原以為自家真是小詩人了哩!我分不清順口溜同詩有什麼區別,但還是相信通哥的話。縣委向書記,那是個真正的大老官,他都說通哥有見識。

    可是過了幾天,我就真不清楚自家是否被通哥騙了。通哥明明說他不當詩人的,卻被推選為縣裡的農民詩人,到省裡賽詩去了。

    這次通哥出門時間可真長,大約二十多天才回來。他背回一捆書,書名叫《舒通的詩》。我翻開看看,竟然家家戶戶的詩都在裡面,我的四句詩也在裡面。

    「通哥,怎麼人家的詩都變成你的詩了?」我問。

    通哥說:「六坨,同你講……不清,你年紀太……小了。」

    村裡人知道自家的詩印在書上了,都非常高興。他們並不在意書上印著哪個的名字,看著自家的詩變成了鉛字了就滿心歡喜。幾十本書被社員們一搶而空,沒搶到的還有意見,問通哥能不能再弄些來。

    只有我不甘心,自家寫的詩,印在人家書上。媽媽說:「六坨就是鑽牛角尖,這有什麼奇怪的?大躍進的時候,十多畝田的谷子堆到一丘田里放衛星,現在把全村人寫的詩都放在你通哥一個人腦殼上,不是一回事?」

    十七

    通哥從省裡賽詩回來,人就變了。他真的開始寫詩,放在信封裡,寄到外地去。他說是投稿。我問投稿是什麼意思,他懶得告訴我,只說你長大了就曉得了。通哥不再像原先那樣,耐心告訴我很多不曉得的東西。他總是昂著腦殼想事情,然後在紙上寫幾行字。

    這年暑假,通哥同陽秋萍去公社登記了。向姨不再反對,隨他們去了。二伯母同向姨也說話了,兩家都認了這門親戚。通哥同陽秋萍新事新辦,沒有弄酒席,開了個茶話會,年輕人聚滿了洞房,鬧到深夜。通哥不再住學堂的老師房,兩人在家裡佈置了新房。

    結婚了就得分家過的,但分家太快又不合情理。到了年底,通哥就同陽秋萍自家過日子了。分家也是當喜事辦的,兩邊大人湊在一起,辦幾樣菜,吃了頓酒。

    正是這個時候,幸福大學畢業了。我這才曉得,福哥上的大學,只有八個月,叫春秋大學。春季入學,秋季畢業。但福哥回家的時候,已是冬天。他吃國家糧了,去了縣裡氮肥廠上班。

    第二年初夏,村裡出了件大事。臘梅肚子大了。冬春衣服厚,沒人發現;一到夏天,就見她的肚子高高地腆著了。臘梅閉門不出,拖拉機停在站裡沒有開回來。村裡人開始議論,有人說她肚子裡的貨是公社李書記的,有人說是縣裡劉副局長的,還有人說是幸福的。最後大家曉得,原來是李書記的。李書記挨處分了,撤了職務,調到別的公社去了。

    臘梅被發現懷孕的時候,日子早到了。村裡婦女主任領她到醫院,要打掉。她不光違背計劃生育政策,而且沒有結婚。人打下來卻是活的,臘梅哭著嚷著,把伢兒搶走,抱回來了。生的是個女伢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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