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日子 第20章 我的堂兄 (8)
    通哥沒有戴帽子,上身穿著棉衣,下面只穿著裡褲,站在門口,沒有讓我進去的意思。我透過通哥和門框間的縫兒,看見陽秋萍坐在床上,拿被子蓋著腳。陽秋萍說:「快進來,外面冷哩!」通哥進去,我就跟了進去。通哥仍坐到被窩裡,問:「叫我去做……什麼?」

    我說:「二伯母同我爸爸媽媽商量,叫全大隊人保你。」

    通哥不做聲,把頭偏向一邊。陽秋萍說:「通哥,你還是聽大家的,回去一下。人家是上面來的官老爺,莫要硬頂著來。」

    通哥說:「我不……怕!我又沒……犯法!」

    陽秋萍說:「人家是縣裡工作組的組長,就是代表縣裡的。你大丈夫能屈能伸,退一步天寬地闊。」

    房裡沒有燒火,我站在那裡冷得打顫,就說:「我回去了,通哥你快來。」聽得陽秋萍在說話:「通哥你莫太強了,回去吧。你莫讓六坨自個兒來自個兒回去,外頭漆黑的。」

    我回到家裡,俊叔已到了,聽他正說道:「事情這樣辦,保書讓舒通自家寫,大隊也只有他寫得好。出面還是二嫂自家出面,挨家挨戶上門講好話,要人家簽名蓋章。我呢?只裝著不曉得這個事。」

    二伯母見通哥沒跟我來,問:「他沒來?」

    「他不肯來。」我說。

    二伯母罵了起來:「他想坐班房,叫他去坐好了,我們都不要管了。」

    俊叔說:「二嫂莫急,再去喊一下。」

    這時,通哥推門進來了。二伯母罵道:「大人急得要死,你自家還雷打不動!」

    通哥說:「我又沒……有犯法,我怕……什麼?」

    「沒有犯法?光是你同那個狐狸精亂搞,就可以抓你流氓阿飛!」二伯母點著通哥的鼻子罵著。

    通哥說:「我們是自……由戀愛,憲法上都寫……了的。」

    俊叔說:「舒通,你媽媽說你幾句,你還頂嘴,你不是個孝兒。憲法也沒有寫著不結婚可以睡在一起啊!」

    「俊叔,我沒……犯法,不……怕他。這個姓劉的,還是文……化局副局長,我說他懂……個屁!」通哥把帽子取下,捏在手裡,我看見他的眼睛從來沒有睜得這麼大過。

    俊叔說:「舒通,你硬來是不行的!工作組在通夜整你的材料!我是支書,本來不該護著你說話。我們關起門講,都是一個祠堂的人,你趕快寫個保書。」

    幾個大人勸了好久,通哥沒法,只好說:「我去學……堂寫!」

    二伯母氣不過,罵道:「你就一時半刻都離不開那個狐狸精?」

    通哥也火氣沖天:「莫一口一個狐……狸精好不好?筆和紙都……在學堂……」

    通哥說完就摔門出去了。我不曉得什麼時候睡著的,肯定是睡著了讓媽媽抱上床的。第二天才曉得,通哥寫好了保書,馬上送了回來。俊叔一直等著,聽通哥自家念了一遍,才放心回去。二伯母就讓我媽媽陪著,挨家上門去。除了大隊的地富反壞右,家家戶戶都跑了,也都簽了名蓋了章。

    吃過早飯,二伯母匆匆往祠堂去。祠堂東西兩廂樓上樓下有很多房間,樓上房間外面還有走廊。工作組的辦公室在東廂房樓上。祠堂平時也是我們小伢兒玩的地方,但工作組在樓上做事,我們就不准上樓。我怕通哥出事,見二伯母往祠堂去,也就跟去了。

    二伯母上了樓,進了工作組辦公室,撲通一聲跪下,雙手遞上保書。大老官呼地站了起來,瞪著眼睛:「你這是做什麼?貧下中農不能跪!這裡不是舊社會衙門!」

    二伯母說:「劉局長,全大隊人都證明,我兒子舒通是個好人,你們不能把他抓起來!」

    「哦,你是舒通的媽媽啊!你可是養了個好兒子啊,專門對抗無產階級專政!」大老官重新坐下,不接二伯母的材料,他突然看見我趴在門邊偷看,「走走走,小孩子看什麼?」

    我忙退了出來,剛想跑下樓去,見通哥來了。他見二伯母跪在地上,氣得臉鐵青:「媽媽,你骨頭也太軟了,快起來!」通哥竟然沒有結巴,快步上前,拉起二伯母。

    二伯母站了起來,拍著膝頭的灰,大聲哭了起來。通哥說:「媽……媽,你不能在他……面前跪,要跪也……是他跪!」

    「舒通!你猖狂!」大老官叫道。

    工作組的幾個人大吃一驚,有人指著通哥喊道:「舒通,我們可以馬上把你抓起來!」

    通哥說:「我說話自……家負責!劉局長,我想同你個……別談談。」

    「我同你沒什麼好談的,要談,等審查你的時候再談。」大老官哼哼鼻子,他又發現我了,「又是你這個小鬼!走走走!」

    通哥說:「那好,不……談你自家莫……後悔。」

    我怕再挨罵,下樓來了。可我看見通哥同大老官也下樓了,他倆都黑著臉,一聲不吭,進了一間屋子。這時,樓上幾個幹部朝樓下張望,聽得有人說:「怕舒通狗急跳牆,對劉局長動手啊。」二伯母忙說:「領導放心,我兒子不敢做蠢事的。」

    聽了樓上人說話,我還真怕通哥殺了大老官。我悄悄兒貼著壁板,聽著裡面的動靜。祠堂的壁板年月久了,很多地方裂著寬寬的縫,裡面說話的聲音我聽得一清二楚。

    「你太囂張了!」大老官說。

    通哥說:「我哪……囂張?我媽媽是貧……下中農,你……的出身你自……家曉得,你怎麼能讓我媽媽跪……著?」

    「她自家跪的,又沒有哪個強迫她!」大老官說。

    通哥說:「我曉……得你,你自家出……身不好,在縣裡是挨……整的,你就想辦點辦出成……績,好翻……身。我只要讓社員群眾曉……得你的出身,你就威……信掃地,就沒有人聽……你的。」

    大老官笑笑,說:「你想得天真!」

    通哥也笑笑,說:「我見……得多了。縣裡老……在我們大隊辦點,農業學……大寨、批林……批孔,都在我……們大隊辦點。前年有個姓……馬的,我們喊他馬……組長,就是在這裡得……罪了人,大家就把他的出身翻……出來一說,他就呆……不下去了,灰溜……溜走了。聽說他回……到縣裡,更加抬……不起頭。」

    大老官說:「你想威脅我?」

    「是……啊,我就是在威……脅你,你可以不……怕。」通哥說。

    大老官說:「你比五類分子還壞!」

    通哥說:「你不要亂……扣帽子、亂打棍……子。五類分子是……地富反壞右,你出……身資本家,農村裡沒見……過資本家,會更加痛……恨。」

    不聽見大老官說什麼,只聽得通哥又說道:「我把話講到根……子上,你莫講不……好聽。你其實就是不……懂文藝的文化局副局長,指導我們排節目出……了丑,就恨……我,想整……我。告……訴你,我沒有任……何問題,你拿《插秧舞》整……我,我就到省……裡去告狀。」

    「你莫拿省裡嚇我,省裡也有文藝黑線問題。」大老官說。

    通哥說:「那就試……試看。我告……訴你,我幸好叫宣傳隊改……跳老《插秧舞》,不然會丑……死去,別說得……獎。你回去問……問縣文化館帶隊的吳……館長,省裡領導對我們的節目大……加讚揚。」

    大老官問道:「我的情況都是吳館長告訴你的?」

    通哥說:「吳……館長沒有說,你莫冤……枉人家。縣裡同去的幹部又不……是吳館長一個人,你在縣裡的群……眾基礎怎麼樣,你自家清……楚。」

    「他媽的那些文化人就是壞!」大老官罵了起來。

    通哥笑道:「你莫罵,你自家也是文化人,老牌大學生啊。」

    大老官又不說話了,聽得通哥說道:「你想試,就試……試。我輸……得起,你輸……不起。我最多不當民……辦老師了,未必還會開……除我當農民,叫我去當……工人,當……幹部?你一輸,就都……輸掉了。」

    「你好壞!」大老官說。

    「狗急了還要跳……牆哩!我是你逼……的。」通哥說,「你阿娘的……事我都……曉得。」

    我的家鄉喊老婆叫阿娘。大老官壓著嗓子,聲音低得我差點聽不清楚:「舒通,你敢說我阿娘,我打死你!」

    通哥說:「你是資……本家出身,我是貧……農,你不……敢打我。要打你也打……我不贏。」

    很久很久,沒聽見裡面再有說話聲。原來,大老官的阿娘同縣委向書記搞男女關係,城裡的幹部都曉得,只在背後議論。大老官又氣又恨,卻沒有辦法。別人都說,幸得他阿娘有這個本事,不然他這個副局長早保不住了。

    突然聽見大老官長歎道:「好吧,算我棋逢對手了。舒通,你就是革命導師們批判過的那種**********,身上充滿著流氣、匪氣。」

    通哥說:「劉……局長,你不要我說你是臭……知識分子吧?我說了,你不要亂……扣帽子。弄得好,我還可……以幫你。」

    大老官冷笑道:「我用得著你幫?」

    通哥說:「你犯了致……命錯誤,忘記了走群……眾路線。」

    大老官說:「我不缺你這個群眾。」

    通哥嘿嘿笑了幾聲,說:「你真……以為社員群眾寫……得出詩?我敢說,書……上印的群眾詩,都是秀才加……工了的。可是你帶的這些秀……才不行,我曉得。」

    祠堂裡玩著的小伢兒見我貼著壁板偷聽,突然大喊起來:「六坨,特務!六坨,特務!」我嚇得要死,朝他們做眼色。這時,工作組的幾個人擔心出事,都跑了下來,高聲喊道:「劉組長!劉組長!」

    大老官高聲回答著,開門出來了。通哥也出來了,朝樓上喊道:「媽……媽,我們回……去。」

    二伯母驚慌下樓,跑到大老官面前,哀求道:「劉局長,請你放過我兒子!他還年輕,不懂事……」

    大老官沒好氣,說:「行了行了,我們再研究研究!」

    「媽……媽,我們回……去。」通哥說著,轉身就走。二伯母望望大老官,又望望兒子的背影,只好跟著走了。二伯母追上通哥,帶著哭腔說道:「你莫強,回去求求人家!人家保書都還沒接啊你的啊!」

    通哥頭也不回,說:「他不敢整……我!」

    十五

    媽媽說:「真是怪事了!前日還說要整舒通的材料,今日就讓舒通進工作組了!」

    「這個劉組長可能還算個正派幹部,曉得群眾意見大,就不整舒通了。」爸爸說。

    我曉得是怎麼回事,卻不敢告訴爸爸媽媽。我早學乖了,很多事情曉得了也悶在肚子裡不說。通哥身上發生的有些事,也並不是我耳聞目睹的,好多是他後來慢慢告訴我的。我長大以後,通哥老喜歡在我面前回憶以往的事情。

    大老官說臘梅是新式農民,她應該寫首詩。臘梅回答得很響亮,說一定完成任務。可她憋了半個月,只得四句:鐵牛55沒長腦,但是它的思想好。日日夜夜不歇氣,犁田耙田還要跑。大老官看了臘梅寫的詩,笑著說:「意思好,意思很好,話句子還要加工加工。舒通,你來吧。」

    通哥閉著眼睛想了會兒,說:「我改……改。」於是寫道:鐵牛55通通響,今日開口把話講:社會主義就是好,沒油我也自家跑!

    大老官看了,非常高興:「舒通,革命的浪漫主義啊,好,太好了!特別是最後一句,沒油我也自家跑!」大老官派人火速將舒臘梅的詩稿送往縣裡,縣廣播站當天晚上就廣播了這首詩。村裡離縣城很近,騎單車三十分鐘就到了。一夜之間,這四句詩就在全縣流傳開來。司機同志們都背得這四句詩,幾乎曲不離口。

    工作組傳下話來,每家每戶都要有一首詩,不完成任務的扣口糧。媽媽把我哥哥、姐姐和我叫到跟前,說:「你們三個是讀書的,詩就要你們寫了。」

    哥哥說:「我上學時語文成績最差了,寫不好。」

    姐姐說:「通哥講六坨聰明,六坨寫。」

    我說:「我很多字都不會寫,我不寫。人家臘梅都寫了詩,姐姐你也要寫詩。」

    爸爸火了:「你們三個不要爭,詩反正要你們寫出來!」

    我跑去祠堂求通哥,哪知通哥那裡圍著幾十社員,都是請他改詩的。通哥說:「你們把作品上面寫……了名字,都放在桌……上,我一個……一個想。這是寫……詩啊,要慢……慢想。」

    大老官同公社李書記他們站在天井角落抽煙,說話。見這邊響聲大,大老官跑過來說:「社員同志們交了作品就回去,舒通同志要集中精力看你們的作品,這麼吵吵鬧鬧,沒辦法看啊。」

    社員們就回去了,卻又不放心似的,忍不住回頭張望。大老官拿起桌上的紙條,問:「有好的嗎?」

    「正是你……說的,意……思都好,但都……要改。」通哥說。

    大老官隨口念著口中的條子:「一年四季不穿鞋,田里事情做不完。苦幹巧干拚命幹,多掙工分好過年。這首詩嘛,總體上講是好的,體現了大干快上的精神,但是思想境界要提升,不能只想著自家過個好年,而要把落腳點放在建設社會主義新中國上。」

    李書記也拿起一張紙條念道:「一年養他三頭豬,一頭過年一頭盤書,還有一頭送國家,完成任務不認輸。這首……這首……劉組長你看?」

    大老官說:「要不得,這首要不得。」

    通哥說:「說的倒……是大……實話。」

    「通哥,我媽媽要你寫首詩。」我說。

    沒等通哥答話,大老官說了:「不能喊人代寫!你是哪家小伢兒?」

    通哥說:「我四……叔家。」

    大老官說:「你們自家寫好,交給工作組審查、修改,這是可以的。」

    通哥笑笑,摸著我的腦袋,說:「六坨最……聰明了,你想……想,再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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