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好久,那個大老官才進來,後面跟著公社李書記和俊叔、臘梅,還有好幾個像幹部的人。俊叔快步走到前面,招呼大家讓路。社員們忙閃開一條路,大老官同李書記幾個走到天井中間,那裡的凳子空著。不用哪個告訴,我也認得出哪個是大老官。只有他披著件軍大衣,像電影裡面的解放軍首長。他要是把雙手叉在腰上,就更像大老官了。大老官的雙手不在腰上,他的左手插在褲兜裡,右手的小手指正翹著,剔著牙齒。
大老官坐下,架起了二郎腿,嘴巴動了幾下。俊叔忙雙手做成喇叭,朝台上喊道:「開始開始!」
場面馬上安靜下來了。儘管隔得遠,我還是隱約聽見通哥喊聲「三二起」,樂隊就演奏起來。一段過門之後,陽秋萍領著女兒家載歌載舞出來了。台下的臉都是歡快的,他們悄悄議論哪個的扮相好,哪個的腰身好,哪個的歌喉好。我想腰身最好的當然是陽秋萍,她擺出的動作最漂亮。俊叔那樣子,好像台上跳舞的儘是他的女兒,他喜滋滋地笑著,望望台上,又望望大老官。
突然,大老官站了起來,大喊:「算了算了!」
台上的人聽到喊聲,停了下來。他們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情,都站在台上。大老官走出觀眾席,上了戲台。他拿起話筒,先拍拍,試試聲音,說:「不要演了!黨中央、毛主席說了!一九八零年農村要全面實現機械化!你們這個《插秧舞》還在表現原始的人工插秧!這是開歷史倒車!這是給社會主義臉上抹黑!」
大老官的聲音特別宏亮,他說的每句話都應該打驚歎號。台上台下鴉雀無聲,宣傳隊的人悄悄兒退到後面去了。大老官獨自站在台上,威風凜凜。這時候,他一手拿著話筒,另一隻手是叉在腰間的,但我覺得他不像解放軍大首長,倒是像《閃閃的紅星》裡的胡漢三。
大老官說:「這個節目,原來只是聽說好,就往省裡報了。幸好我親自來審查,不然要犯政治錯誤!聽說這個節目還在全公社各個大隊演出,流毒不淺!」
社員們哪個也不敢多嘴,都緊張地望著大老官。
「這個戲是哪個編的?」大老官逼視著台下,好像編戲的人坐在下面。
「是……我。」通哥從戲台後面走了出來。
通哥仍是平時的模樣,帽子低低壓在鼻子上,他要望著大老官,頭自然就高高昂著了。大老官受不了他這副傲慢相,喝令:「把帽子取下來!」通哥沒有取帽子,只把帽簷轉了個向,拉到後面腦勺上去了。
大老官望望通哥,問:「你是幹什麼的?」
通哥說:「教……書……」
「你這麼結巴還教書?不要把學生都教成結巴?」大老官說。
通哥說:「我教……好多……年書了,還沒教出一……個結巴。」
大老官很不高興:「你嚴肅點,不要油腔滑調!」
通哥說:「我結……巴,想油腔滑……調都不……行。」
俊叔走上台來,說:「報告首長,舒老師只是說話結巴,唸書一點兒不結巴。」
大老官笑笑:「俊生同志,你是支書,不要有封建宗法思想。你們大隊全是姓舒的,好壞你都得護著?說話結巴唸書不結巴?鬼才相信!」
通哥不等大老官批評完,突然流暢地背起了毛主席語錄:「毛主席教導我們說,知識分子如果不和工農民眾相結合,則將一事無成。革命的或不革命的或反革命的知識分子的最後的分界,看其是否願意並且實行和工農民眾相結合。」
大老官吃驚地望著通哥,點點頭,說:「果然是怪事啊!好,你也算是知識分子吧,回鄉知青。舒臘梅同志上來一下!」
台下嘰嘰喳喳起來,不明白大老官的意思。臘梅從人群中擠了出來,昂首走上戲台。臘梅畢竟沒上過台的,亮堂堂的燈光一照,手腳就沒地方放了。
大老官說:「臘梅也是回鄉知青,她學會了開拖拉機,以實際行動同農民群眾相結合了。舒通,我看你是有才氣的,這個《插秧舞》仍要上省裡演出,但是要改,改成機械化插秧。」
「這……個怎……麼改?」通哥問。
大老官說:「這個就不要問我了。舒臘梅同志是開拖拉機的,有這方面的生活,她配合你改吧。這是政治任務!」
大老官說完,扯著軍大衣往胸前攏攏,下了戲台,走了。他剛要下樓梯,突然轉身對通哥說:「你戴帽子的樣子,像個二溜子!人民教師,不許這個樣子!」
通哥在村裡就有些抬不起頭了。我父母輩以上的人幾乎都不識字,但他們都會講些廣播裡的話。他們說通哥現在是立功贖罪,以觀後效。通哥成天也是罪人的樣子,走路低著頭。他以往都是高高昂著腦袋的,帽簷壓著鼻子。他現在帽子也沒壓得那麼低了,不然就是二溜子。正好很快學堂放寒假了,通哥天天同陽秋萍、臘梅幾個人在祠堂改節目。臘梅的鐵牛55天天停在祠堂門口。李書記不去公社,蹲在大隊搞三同,與貧下中農同吃、同住、同勞動。改節目是件大事,李書記晚上沒事也在祠堂陪著。
幾天幾夜過去了,節目仍不讓人滿意。通哥說:「李……書記,人插……秧表演起來還……好看,機……械插秧,怎麼表……演呢?未必我……們還要弄幾台插……秧機到戲台……上去?」
李書記還沒開口,臘梅早把這幾天學到的一句話拋了出來:「藝術源於生活,高於生活。」
通哥聽了很不滿,衝著臘梅說:「縣裡領導說你有開拖拉機的生活,你來編算了。」
臘梅臉落了個通紅,白眼瞟著通哥。李書記批評通哥:「舒老師你要謙虛,臘梅的意見是對的。」
陽秋萍幾乎不說話,通哥同大家商量會兒,叫她怎麼跳,她就試著跳。跳過之後,她又坐在那裡不動。我每天晚上都去看熱鬧,發現節目真的越改越不好看。有個動作是李書記的主意,讓女兒家排成一排,側著身子,手上下抽動,說這像插秧機。我看了怎麼也覺得像開火車。
正月初三,縣裡來了輛大客車,把宣傳隊的人全部接走了,說是進省城匯報演出。臘梅沒有去,她要開拖拉機。
正月初七,大客車把宣傳隊送回了村裡。宣傳隊的人個個胸前戴著紅花,喜氣洋洋。原來,《插秧舞》跳得好,獲獎了。通哥的帽子仍舊低低壓在鼻子上,頭昂得高高的。同樣戴著大紅花,偏是陽秋萍格外顯眼。俊叔拍著通哥的肩膀:「舒通,你為我們大隊爭光了!」通哥昂著頭說:「好節目走到哪裡都是好節目!」
真是天大的喜事!整個正月間,村裡人都在說這件事,越說越神。有人甚至說,弄不好這個節目會上北京去演,哪天讓通哥他們跟隨周總理出國訪問都說不定。這些話傳到別的地方,都是說周總理接見通哥他們了。
我總覺得原先那個《插秧舞》好看些,就偷偷兒問通哥:「《插秧舞》醜死人了,還戴大紅花?」
「那個大……老官,他曉得……個屁!」通哥說著,取下帽子,哈哈大笑。我不曉得他笑什麼,聽他罵大老官,有些害怕。
十三
老人們都說,解放二十幾年,村裡就出了三個有名人物,幸福、舒通和臘梅。舒通領著宣傳隊跳舞跳到省裡去了,臘梅一個女兒家開拖拉機了,幸福上大學了。
幸福是突然接到大學錄取通知的,他們全家人都說事先不曉得,原以為事情早就黃了。送幸福上大學那天,俊叔請了桌飯。公社李書記自然去了,俊叔還請了通哥和臘梅。俊叔敬著酒,老是講:「李書記曉得,幸福也是才接到通知,原先早以為沒有戲了。」李書記就應和說:「是是,都是縣裡定的。舒通你文化好,好好教書,今後縣裡召工,要是有機會,我推薦你。臘梅也是一樣的,我也推薦!」
通哥越來越聽出些味道來,就懷疑幸福上大學,肯定是搞了名堂。事先怕社員告狀,就說幸福上不了大學了。快開學了,突然來了通知,哪個想告狀也來不及了。通哥把眼睛藏在帽簷下面,偷偷兒看著酒桌上的人。他發現俊叔老是同李書記遞眼色,李書記老是同臘梅遞眼色,臘梅望著幸福和李書記就不自然,幸福老想同舒通說話卻看不見他的眼睛。
這場飯局多年之後通哥同我說起過,我當時只是在家裡聽爸爸媽媽說到過幸福上大學的事。爸爸說俊生這個人也不是太壞,就是關鍵事上有些自私,幸福比舒通差遠了,還送去上大學。媽媽說哪個當支書都會這樣,有意見也沒用。
正月剛過,那個大老官又到村裡來了。因為《插秧舞》在省裡獲獎,我們大隊被定為縣裡學習小靳莊的點。大老官是下來蹲點的。他坐在祠堂戲台上講了一個晚上,就是要社員群眾都寫詩,都當詩人。有人笑了起來,說自家名字都認不得,哪裡寫得出詩?大老官說當詩人未必就要文化,小靳莊的農民也是農民,他們可都是詩人。大老官舉了個例子,說有個八十歲的老太太,鈔票都不認得,卻寫了首好詩:隊上養豬大如牛,隊上養牛像條龍;八十老太飼養員,夕陽敢比朝陽紅。通哥在下面悄悄兒同別人說:「吹……牛皮,後……面那句,肯定是讀書……人改的。八十……歲老太太,哪曉得什麼夕……陽朝陽!」
台下說話的人很多,祠堂裡鬧哄哄的。大老官很沒面子,臉上不好看了。公社李書記望望俊叔,俊叔忙從戲台角上走到前面,大聲喊道:「不要講小話!」
大老官目光逼視著通哥:「舒通,我剛才看見,你在下面說得最起勁。你不要翹尾巴,你的《插秧舞》,不是我們及時發現問題,還想獲獎?那是大毒草!」
台下哄堂大笑。大老官不明白下面為什麼會笑,甚至懷疑自家講錯了話。他停頓片刻,想想自家並沒有說錯話,就問:「你們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要分清香花和毒草,這對於我們開展學習小靳莊運動,非常重要!」
台下又笑了起來。大老官非常惱火:「我發現,你們大隊有股邪氣,甚囂塵上!這股邪氣是從哪裡來的?我們要追查到底!舒臘梅同志,你上來一下。」
大家都回頭,四處尋找臘梅。臘梅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低頭扭捏一下,走向戲台。她上了戲台的時候,頭昂起甩了幾下,就像劉胡蘭要英勇就義了。大老官問:「舒臘梅同志,你站在群眾中間,聽見了群眾呼聲。你告訴我,大家笑什麼?」
臘梅說:「在省裡獲獎的《插秧舞》,不是我們改過的,是人工插秧的老《插秧舞》。社員們都曉得這個事,他們就笑。」
大老官猛地站了起來,拍著桌子:「我曉得了,曉得了,你們大隊這股邪氣是從哪裡來的,我曉得了!」
社員們不禁把目光投向通哥。通哥像被幾百瓦的燈光照著,無處躲藏,低下了頭。大老官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也都曉得這股邪氣是從哪裡來的了。把舒通帶上來!」
不知哪個應該去帶舒通,祠堂裡沒半點聲音。舒通自家走了上去,站在戲台角上。他頭不再低頭,脖子直直地昂著。因為帽簷壓得低,他直著脖子正好看清台下的社員。大老官說:「舒通,你自家向社員群眾交待清楚!」
舒通到戲台中間拿過話筒,仍舊走到台角,站著說:「獲獎的……的確是老……《插秧舞》,我怕出你們領……導的醜,交待宣傳隊的人不……准講出來,不曉得哪……個嘴巴癢,講出……來了。」
「出我們的醜?這是丟我們縣裡的臉!」大老官叫喊著。
通哥說:「我們到……省裡以後,發現外地有個……《採茶舞》,就是演的人……工採茶,很……漂亮,省裡領導說很……好。我就靈……機一動,叫宣傳隊改跳老……《插秧舞》。」
「好,你改得好哇!」大老官忍不住怒火。
「也不是演機械化就一……定得獎,有個節……目叫《火……車向著韶山跑》都沒有得獎,火車比插秧機還……高級些。」通哥說。
大老官站起來,搶過通哥的話筒:「社員同志們,你們要提高覺悟,心明眼亮。這說明什麼問題?說明資產階級文藝黑線仍然還有市場!我們學習小靳莊,就是要朝這條黑線開火!舒通,不要以為你在省裡得獎了,就怎麼樣了!我們會把情況向上級反映,我們照樣整你的材料!」
「我祖宗八……代都是貧農,清……水巖板底子,你整……吧!」通哥撂下這麼句話,自家下來了。
十四
從祠堂裡回來,二伯母跑到我家,同爸爸媽媽商量如何救通哥。二伯母哭著說:「這回舒通完了,只怕要坐班房啊!」
「嫂嫂你莫急,沒有那麼大的事,最多就是在大隊開個鬥爭大會。」媽媽勸道。
二伯母說:「開了鬥爭會,他的民辦老師肯定就當不成了。」
爸爸說:「是啊,鬥爭了,民辦老師只怕就當不成了。」
二伯母焦急萬分:「我叫他寫個檢討給人家,舒通就是不肯。」
「檢討沒用,」爸爸說,「除非全大隊人出面保他。」
「哪個肯出這個頭?」二伯母問。
爸爸說:「只有請俊生出面。話講在明處,俊生肯的。」
二伯母說:「俊生平日人也還好,人心隔肚皮,曉得到這個時候他肯出面嗎?」
媽媽說:「管不了那麼多,嫂嫂你自家去請一下俊叔,六坨去把你通哥喊來。」
二伯母說:「我叫他一起來,他就是不肯。他整天同那個狐狸精搞在一起,人家要整他,多樁事,說他流氓阿飛,這是釘子釘的,跑不脫啊!」
我摸著黑去了學堂,推開教室門,看見通哥房裡透著光亮。我碰著了桌椅,響聲弄得很大,通哥在裡面問:「哪……個?」
「通哥,是我!」我說。
通哥開了門,說:「六坨,你……來做什麼?」
我說:「二伯母叫你到我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