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日子 第18章 我的堂兄 (6)
    通哥說:「我哪敢挖苦……鐵姑娘!你思……想好,怎麼不自家走……路回來呢?開空車回……來,也浪費柴……油啊。」

    臘梅說:「我開空車回來,李書記批准的。李書記明天去縣裡開會,我順便送他去縣城。」

    「李書記今……後有拖拉機坐了,不要騎……單車了。」通哥說著,抬手摸摸拖拉機。他手上的粉筆灰沒有洗,一摸一個印子。臘梅很心痛的樣子,忙拿起座位上的抹布擦擦。

    通哥就說:「臘梅你硬……是對我有……意見,粉筆灰未必比……泥巴還髒?你怎麼……不把拖拉機上的泥……巴都擦……乾淨呢?」

    臘梅說:「通哥你莫這麼說,我們拖拉機是天天要擦的,就像解放軍擦槍。」

    大人和學生伢兒都往裡面擠,我不曉得怎麼就被擠出來了。我剛從人縫時探出頭來,就見福哥從祠堂南邊的屋角走過來。福哥見很多人在看拖拉機,身子閃了一下,就往回走了。他動作很快,就像電影裡面躲避敵人跟蹤的地下工作者。

    通哥也從裡面擠了出來,拍了一下我的腦殼。我就跟在通哥後面,一起回家。

    「只是開……個拖拉機,要是從部……隊回來,那還了……得!」通哥自言自語。

    我說:「福哥看見拖拉機,腦殼一縮就跑掉了。」

    「他不是怕……拖拉機,他是怕……」通哥話沒說完,嚥回去了。

    「他怕什麼?」我問。

    通哥說:「大……人的事,你莫……要多問。」

    第二天一早,我去學堂的路上,見公社李書記推著單車,走在臘梅背後。臘梅說:「李書記,要是公路通到我屋裡,就不要你走路了。」李書記笑笑,說:「我一步路都不走,那不變修了?」

    走到拖拉機旁,臘梅取下搖把,準備發車。李書記突然嚴肅起來,說:「臘梅,幸好搖把還在這裡!你要汲取教訓,搖把要隨身帶。萬一階級敵人搞破壞,把搖把偷走了,往水塘裡一扔,拖拉機就動不了。」

    臘梅臉馬上紅了,說:「李書記革命警惕真高,我記住了。」

    李書記把單車扛上拖拉機,先爬了上去。臘梅爬上拖拉機的時候,突然看見我站在下面看稀奇,馬上鐵青了臉,喊道:「六坨快走開!」

    我忙閃到牆角,望著拖拉機在崎嶇的公路上馬一樣的跳著遠去。拖拉機在村裡停了一夜,村裡人已經曉得它叫鐵牛55,我也曉得了。

    通哥常常在陽秋萍房裡坐到深更半夜,向姨都不曉得。每次通哥走的時候,怕向姨聽出兩個人的腳步聲,就背著陽秋萍出來。陽秋萍送走通哥,獨自回房間,故意弄得很響。向姨聽見腳步聲出去了,又回來了,以為陽秋萍上茅廁,仍是安心安意睡覺。

    只是通哥同陽秋萍兩個人的事,不曉得怎麼就傳到外面去了。不管男人女人,他們湊在一起,就說通哥同陽秋萍的風流事。人們添油加醋的,越說故事越多。

    有些話終於傳到向姨耳朵裡去了,氣得她嘴唇發紫。向姨脾氣不好,可她想著女兒這麼大了,打罵都不是辦法,就好言相勸:「秋萍,你要愛惜自家前程!你遲早是要回城的,進了城當個營業員,哪怕是飲食店端盤子抹桌子,也比在農村強。你同舒通好,同他結了婚,就回不了城了!」

    陽秋萍說:「舒通聰明,人也好。」

    向姨說:「聰明?他會編幾句戲就算聰明?聰明怎麼大學都考不上?」

    「大學又不興考,你不是不曉得。」陽秋萍說。

    向姨罵道:「你聽也得聽,不聽也得聽!我不能讓你永生永世跟著個糞佬兒!」

    城裡人叫鄉下人糞佬兒,鄉下有脾氣的人聽見了就會罵娘。哪個也不曉得向姨罵糞佬兒的話是怎麼傳出來的。別的城裡人說了這話,鄉下人拿著沒辦法。向姨是下放改造的,她說了,麻煩就大了。通哥的媽媽二伯母曉得了,氣呼呼跑到向姨家門,高聲喊道:「向玉英,你出來!」

    向姨出來,問:「二嫂,什麼事?」

    二伯母罵道:「我舒通是糞佬兒怎麼了?我們村裡幾百老老少少都是糞佬兒!你乾淨,你是城裡人,你回去呀!你們家回去,我們村裡還節約幾個人的口糧!」

    向姨先是嚇著了,臉紅一陣白一陣。她聽二伯母氣勢不饒人,也就硬了起來:「糞佬兒糞佬兒,你們就是糞佬兒,怎麼樣?」

    聽得吵架了,立即圍過好多人。大家都很憤怒,說向姨太要不得了。這時,俊叔來了,指著向姨罵人:「向玉英,你要老實點!」

    「我怎麼不老實?」向姨昂頭望著俊叔。

    俊叔眼睛睜得雞蛋大,說:「你誣蔑貧下中農!你不好好改造,我叫你全家永世回不了城裡!」

    向姨說:「她先惹我的!」

    俊叔說:「我正要找你哩!早有群眾揭發,說你誣蔑貧下中農,說我們是糞佬兒!人家勇敢地站出來批評你,做得對!」

    向姨辯解道:「我哪裡講貧下中農是糞佬兒了?哪個聽見了?站出來做個證明人呀!」

    俊叔說:「全村人都曉得了,未必全村人都冤枉你了?你是想在全村人面前認罪,還是在第九生產隊社員面前認罪?」

    向姨軟下來了,低著頭,哭了起來。

    俊叔當即宣佈:「晚上第九生產隊開社員大會,鬥爭向玉英!」

    向姨哭著跑進屋裡。看熱鬧的人還沒有走,圍在一起罵向姨,說她不老實,太猖狂。「看她自家養的那個女兒,像個妖精,不是個正經貨!還賴人家舒通!」

    「第九生產隊全體社員,吃了晚飯,到倉庫開會!」我正在家吃晚飯,聽得生產隊長海波吹著哨子,高聲叫喊著。俊叔是第九生產隊的老隊長,他當了大隊支書,他的侄兒舒海波就當隊長。

    「向玉英是自找的!」媽媽說。

    爸爸說:「向玉英脾氣太壞了,她全家下放,只怕就怪她這張嘴巴。」

    「第九生產隊全體社員,吃了晚飯,到倉庫開社員大隊!」

    海波吹著哨子,一遍一遍叫喊著開會。曉得今晚是要鬥爭向姨,我聽著這哨子聲,胸口就怦怦跳。向姨那人我也不喜歡,可見她哭的樣子,又有些可憐。大人們都說陽秋萍的壞話,可我喜歡她。陽秋萍每次見到我,總是笑瞇瞇的,有時還摸我的腦袋,說:「六坨是個聰明伢兒。」

    不管大隊開會,還是生產隊開會,最高興的仍是小伢兒。我們會去湊熱鬧,看稀奇。吃過晚飯,我嘴都沒抹,就往倉庫跑。老遠見有個黑影,挑著糞桶,往倉庫裡去。那黑影走到倉庫門口,昏暗的燈光下,我認出那正是向姨。

    等我進入會場的時候,向姨已低頭站在糞桶前面了。會場裡臭哄哄的。社員們還沒有到齊,小伢兒在會場裡追打。海波厲聲喝道:「出去瘋!把糞桶打潑了,要你們在地上滾乾淨!」

    小伢兒們都出來了,在曬穀坪裡玩。三猴子說會議室裡臭死了,喜坨馬上罵他,說你還敢講大糞臭,就把你押到台上去,同壞分子向玉英一起挨鬥!喜坨罵著人,突然像是發了傻,翻了下白眼,說:「三猴子,我左邊腳後跟癢,你給我摳摳。」三猴子忙蹲下去,幫喜坨摳癢癢。三猴子正蹲在喜坨屁股底下,喜坨的臉似笑非笑地緊緊繃著,然後慢慢張嘴笑了,笑出了聲。三猴子忙掩了鼻子,站到一邊去了。原來喜坨故意騙三猴子蹲下去,放了個臭屁。臭屁不響,響屁不臭。我們都沒聽見響聲,卻都聞到了惡臭,掩著鼻子一哄而散。小伢兒們邊跑邊吐口水,罵喜坨的屁比狗屎還臭。

    我又回到會議室,會議已經開始了。俊叔站在向姨跟前,指著她罵道:「你身上的臭知識分子氣硬是改不了!大糞你聞著是臭的,我們貧下中農聞著是香的!沒有我們這些糞佬兒,你們城裡人連糞都沒吃的!你們臭老九才是真的臭,我們貧下中農比鮮花還香!」

    向姨低著頭,一聲不吭。我眼睛在會議室掃了好幾圈,沒有看見通哥和陽秋萍。不知怎麼回事,我怕看見陽秋萍。想著陽秋萍會傷心,我就難受。我想要是我的媽媽站在台上挨批鬥,我會非常難受的。

    「要向玉英低頭認罪!」

    「問她糞是臭的還是香的。」

    「要向玉英把頭埋進糞桶裡去!」

    ……

    社員們叫喊著,很是激憤。俊叔揚揚手,叫大家停下來,然後說:「向玉英,你自家說說,糞是臭的還是香的?」

    「糞肯定是臭的,但是……」社員們不容向姨說下去,又喊叫起來。

    「向玉英死不認罪!」

    「把向玉英吊起來!」

    這時,媽媽走過來,黑著臉對我說:「六坨你快回去睡覺了!」

    我說:「我還不睏。」

    「聽不聽話?這種熱鬧你不要看!」媽媽揚手要打人了。

    我忙飛跑著出了倉庫。回家躺在床上,老睡不著。想著向姨會被吊起來,我就害怕。爸爸媽媽回來得很晚,聽見他們的腳步聲,我就假裝睡著了。媽媽走進我的房間,看看我蹬了被子沒有。見我睡得很死,媽媽就同爸爸輕聲說話。

    「也太不像話了,不就是講錯一句話嗎?硬要把人吊起來?」媽媽說。

    爸爸歎了一聲,說:「有人喜歡多事,壞。」

    媽媽說:「向玉英肯定傷了。上次六坨用過的風藥放在哪裡了?」

    「你送去?怕人家講閒話啊!」爸爸說。

    媽媽說:「怕什麼?向玉英又沒犯死罪!」

    爸爸可能是找著風藥了,聽見他說:「酒也帶去,她家男人不在,不會有酒的。」

    幾天以後,我放學回家,碰著向姨在我家堂屋裡同媽媽說話。向姨眼睛有些紅腫,像是哭過,她說:「自家女兒不爭氣,我也沒辦法。我罵她幾句,他兩個人乾脆就睡到一起去了。我挨鬥爭、挨吊,都是為這個不爭氣的!」

    媽媽說:「舒通是我自家侄子,不是我護著他,他人倒是個好人。」

    向姨說:「我也不是說舒通人不好,只是……政策你是曉得的,秋萍在農村結了婚,就回不去了。」

    媽媽歎道:「要是我,也不會同意女兒嫁在農村,太苦了。農村人都講,要是到城裡去,掃街都願意。」

    媽媽不想讓我偷聽,不是要我喂雞,就是叫我掃地。我掃地的時候,故意在堂屋裡磨蹭。可是向姨要走了,說:「四嫂,你真是好人啊!」

    「向姨莫講莫講,你家現在是落難了,今後會好的。」媽媽說。

    向姨搖搖頭,歎息著走了。媽媽把用剩的風藥小心包好,藏了起來。

    十一

    有天放學,喜坨說晚上出來玩打仗。我說裝敵人我就不玩。喜坨說讓你裝解放軍偵察兵。我就答應了。

    吃過晚飯,我趁媽媽沒在意,偷偷跑了。媽媽現在不准我夜裡出去,她說我老是挨欺負。我跑到學堂操場,喜坨已等在那裡了。他說我不遵守紀律,執行任務不能遲到。我沒看見幾個人,就說:「同志們都還沒有到呀!」

    喜坨說:「今日就是我們幾個人,深入敵後去偵察。我帶隊,你們只跟著我走,不准說話!」

    「是!」我同三猴子等幾個人齊聲回答。

    「我們行動吧!」喜坨把大手一揮,轉身就走。

    我們跟著喜坨,一聲不響。操場坪對面就是我們的教室,青磚砌的平房。夜裡學堂沒有人,漆黑一片。我們悄悄兒繞到教室後面,小心往前走。突然發現前面有個窗戶透著燈光,喜坨抬手往後壓壓,自家就貓下了腰。我們也趕緊貓下了腰,繼續前行。到了有燈光的窗下,喜坨遞個眼神,就坐了下來。我們也都靠牆坐了下來。這時,聽得屋子裡面有人說話,原來是通哥。這間老師房的燈光從教室前面是看不見的。

    通哥說:「《插秧舞》要到省……裡去演……出!」

    「通哥,你真厲害!」陽秋萍說。

    通哥說:「我編……是編,不……是你跳得好,也枉……然了。秋萍,你應該……進縣文工團。」

    陽秋萍說:「我哪裡還進得了縣文工團?我媽媽頑固不化,一家人都回不了城的。我就跟著你,生幾個農民出來算了。」

    通哥哈哈大笑,說:「秋萍你開始老……是臉紅,現在比我臉皮還……厚了!我要你明天就生個農……民出來!」

    陽秋萍說:「明天就生呀?催豆芽菜都沒這麼快啊!」

    「來,現在下……種,明天就……生!」通哥說。

    陽秋萍尖叫一聲,說:「通哥,你沒有戴帽帽,怕出事啊!」

    喜坨忍不住笑了起來,拔腳就跑。我們幾個也忙跑了。聽得通哥隔著窗戶罵人:「是哪……個?少家……教的!」

    我們一直跑了老遠,才停下來。三猴子問:「司令,舒老師怎麼不戴帽子呢?他一年四季戴帽子啊。」

    我也說:「是啊,通哥大熱天都戴帽子,人家說他朽。」

    喜坨笑著說:「舒老師白天戴帽子,晚上弟弟要戴帽子。」

    我說:「講鬼話,通哥哪有弟弟?」

    「你不是他弟弟?」喜坨把我的腦殼摸得生痛。

    我說:「我又不是他親弟弟!」

    喜坨大笑起來,做了個下流動作。我這回聽明白了,他說是通哥同陽秋萍正在蛇相縛。可是這同我戴不戴帽子有什麼關係呢?

    十二

    我們鄉下人對上頭大幹部十分敬畏,背後稱他們大老官。聽說縣裡來了個大老官,專門審查《插秧舞》。晚上,村裡老老少少好多人,都跑到祠堂去了,想看看大老官,也想再看看《插秧舞》。村裡人不曉得看過了好多遍《插秧舞》,可這回聽說要送省裡演出,好像更加發現了這個節目的稀奇。

    社員們三三兩兩來到祠堂,有搬凳子來的,有空手來的。小伢兒來得更早,卻不准上台去玩。「等會兒大老官要來!」大隊會計三番五次拿這句話嚇唬小伢兒。

    通哥他們來了。通哥同幾個拉琴的、敲鑼打鼓的人坐在台角試著樂器,陽秋萍她們跳舞的全部進了後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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