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日子 第17章 我的堂兄 (5)
    通哥來得早,坐在那裡獨自拉二胡。他閉著眼睛,舌頭吐出來,頭一晃一晃的。他那樣子很好玩,就有調皮的小伢兒站在他面前,學他的怪樣子。通哥眼睛是閉著的,不曉得有人在學他。學他的人越來越多,很快就在他面前站了一排,都閉著眼睛,吐著舌頭,腦殼一晃一晃的。很快,沒有人打打鬧鬧了,都學著通哥拉二胡。祠堂裡突然安靜下來,我曉得出麻煩了。通哥突然睜開眼睛,見幾十個小伢兒在學他,一跳而起:「你們……少家……教的,不成……名堂了!」

    小伢兒一哄而散。通哥見我仍坐在他身邊,沒有學他,就指著其他小伢兒:「你們都……出去!六坨……一個人可……以在裡面!」通哥操起一根鼓捶,做出打人的樣子。小伢兒像趕飛的小雞崽,在祠堂裡面亂竄了幾圈,都跑出去了。

    通哥坐下來,問我:「六坨,你看見蛇……相縛了?」

    我說:「沒有,我沒看見。」

    「只有我們……兩個人,你講沒……事的。」通哥說。

    我說:「我媽媽不准我講,要打人。」

    通哥就笑了,說:「是……啊,不……要講,講出去不……好。王連舉不……管他,臘梅還要嫁……人的。」

    我聽不懂,想著媽媽講的那句話,就笑了起來,說:「蛇相縛,快解褲。」

    通哥說:「那是迷……信,沒有那……回事。」

    我問:「那我今後要是看見蛇相縛,不用解褲?」

    「你相信就……解,不相……信就不解。」通哥像是沒了興趣,心不在焉地回答我,又開始拉二胡。通哥像是剛才受了刺激,舌頭也不吐,眼睛也不閉,頭也不晃。可他拉著拉著,舌頭又吐出來了,頭也晃起來了,只是眼睛沒有閉上。

    宣傳隊的人慢慢到齊了。突然,有人問我:「六坨,你看見蛇相縛了?」

    我立即紅了臉,說:「沒有,我沒看見!」

    女的就躲得遠遠的抿嘴笑,男的全圍過來問:「都說你看見了蛇相縛了,真的嗎?」

    我說:「我沒有看見!」

    通哥突然紅了臉喊道:「好了!你們不……成名堂!六坨幾……歲的人?你們問他這……種事!六坨,不理……他們!」

    他們都不好意思了,嘿嘿地笑。通哥喊道:「正經事……正經事!我們今日排個新……節目,叫……《捶秧舞》,再現我們農民……社員的勞動……場面。舞我和秋萍編……好了,她……來教!」

    陽秋萍說:「舞是通哥一個人編的,編得很有意思。我先跳一下。」

    通哥說:「大家邊……跳邊改,看看行……不行。」

    這時,媽媽突然來了,喊道:「六坨,回去!」

    我在外頭玩,媽媽從來不會出來找我的。今日她找到祠堂來了,肯定有什麼事了。我有些害怕,忙跟著媽媽走了。剛走出祠堂門,媽媽猛地揪了下我的耳朵,說:「你這耳朵就是不聽話,回去整你的風。」

    我一路上心驚肉跳,真不曉得自家又闖了什麼禍了。我從早上起床想起,就是想不起自家做了什麼錯事。越是這樣,我越是害怕。

    一進門,爸爸先扇過一耳光來,打得我暈頭轉向,我立即哭了。媽媽又在我屁股上加了幾掌,嚷道:「哭哭哭,哭個死?叫你不要出去講,你就是不聽話!」

    「我講什麼了?」我邊哭邊問。

    媽媽說:「現在村裡人都曉得你看見蛇相縛了!」

    真是天大的冤枉!我越發哭得厲害,大聲喊道:「我又沒有講!我就是沒有講!」

    爸爸問:「你沒有講,人家怎麼曉得的?」

    媽媽問:「有人問過你嗎?」

    我說:「只有通哥問過。」

    媽媽又問:「你怎麼說的?」

    「我說媽媽不准我講,要打人。」我哭泣著。

    爸爸怒道:「蠢豬!你不等於說了?」

    那個晚上,我幾乎沒有睡著。我不停地流淚,冤枉死了。上回通哥同陽秋萍的事賴我說的,這回福哥同臘梅的事又賴我說的。我真的沒有說過。我也不曉得說得說不得,只是怕挨打,就不敢說。那個晚上,應該是我平生頭回失眠。

    那個夏天,通哥的宣傳隊很風光,三天兩頭都去別的大隊演出,最受人喜愛的節目就是《插秧舞》。陽秋萍是領舞的,她的名字紅了半邊天。遠近都曉得我們村有個陽秋萍,城裡妹子。方圓幾十里的地方,陽秋萍在哪裡演出,後生家就往哪裡跑。北方話叫小伙子,我們那裡叫後生家。

    宣傳隊要是不出去演出,天黑以後,舒家祠堂前面就會聚集很多外村的後生家。他們都認得我們村的舒五或舒六,說是來找他們玩的。其實,他們是想碰運氣,看能不能遇著陽秋萍。但他們哪個也沒有在村裡碰見過陽秋萍。

    晚上要是沒有演出,陽秋萍就同通哥沿著村後的小溪慢慢的走。那條路很僻靜,儘是參天古樹,夜裡很少有人去。溪邊也有好幾棵成了精的樹,樹上經常貼著紅條子,上面寫著四句口訣: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過路君子念一遍,一夜睡到大天光。我從小就曉得那是個可怕的地方,不是說哪個樹上吊死過人,就是說哪個夜裡在哪處遇上過鬼。通哥膽子大,不怕鬼,晚上只有他敢帶著陽秋萍去那裡。通哥告訴我,他每天晚上都同陽秋萍在村後的溪邊散步,真把我嚇得兩腿發麻。那是我頭回聽說散步這個詞,記得非常清楚。我還問了通哥:「什麼叫散步?」通哥張張嘴,像是不曉得怎麼同我說:「啊……啊……散步,就……是沒事慢……慢的走,城裡人才……散步。」我說:「那我不天天散步?我老喜歡慢慢的走,媽媽總是怪我走路太慢,說我不把路上螞蟻全部踩死不甘心。」通哥無可奈何的樣子,望著我搖搖頭,笑著。

    有個下午,我手裡拿著彈弓,在村裡轉悠著打麻雀。突然狂風大作,閃電雷鳴,天黑了下來。我曉得要下大雨了,連忙就近往學堂裡跑。我還沒跑進學堂,雨就傾盆而下。我脫了衣,只穿著短褲,站在學堂走廊裡躲雨。

    雨太大了,幾米之外看不清東西。這時,一隻麻雀飛過來,站在窗台上。我瞄準麻雀,啪地打了過去。只聽得匡的一聲脆響,窗玻璃碎了。麻雀自然飛走了。

    「哪……個」聽得有人大喊。

    我剛想跑掉,聽得是通哥的聲音:「六坨!」

    我跑不掉了,站在那裡等著挨罵。「你怎麼打……玻璃?損壞公……物,照價……賠償!」通哥目光嚴厲。

    我說:「我打麻雀,除四害。」

    「你打麻雀就打……麻雀,打玻璃做……什麼呢?」

    我低著頭,光腳丫在地上亂劃。通哥說:「莫鬼……畫符了,到我房……裡去。」

    我跟著通哥走,準備到他房裡去再挨罵。沒想到陽秋萍在裡頭坐著,笑瞇瞇的望著我:「是六坨啊!六坨不頑皮的啊!」

    通哥並沒有再罵人,好像完全忘記了我打碎玻璃的事,望著窗外高喊:「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通哥高喊之後,哈哈大笑。

    陽秋萍笑著,說了句廣播裡經常聽見的話:「你用心何其毒也!」

    通哥說:「雨不停……地下,下午就不……要出工了。」

    陽秋萍說:「你不想出工,就說還要排節目不就要得了?」

    「老是說……排節目,也……不好。」通哥又喊道,「那些海鴨呀,享受不了戰鬥的歡樂,轟隆隆的雷聲就把它們嚇壞了!」

    通哥高喊的時候,講的是普通話,也不結巴。怪就怪在通哥平日講話結巴,課堂上念課文的時候不結巴,蹲在戲台角上提詞的時候不結巴,這會兒高聲喊著普通話也不結巴。我當時並不曉得高爾基和《海燕》,只覺得通哥真了不得,高喊起來就像電影演員。

    暴風雨並沒有像通哥說的越來越猛烈,而是越下越小;但時間也不早了,等雨慢慢停下來,已近黃昏了。陽秋萍說要回去了。通哥叫她先回去,他等會兒再走。

    陽秋萍出門前,站在那裡拿雙手理了理頭髮,昂著頭甩了甩。她甩頭髮的時候,腰肢隨著扭動了幾下。真是奇怪,見著陽秋萍的腰肢,我就會想起那次在樟樹底下見到的情景:她飛快地邁著碎步,扭著輕盈的腰肢,消失在拐彎處。

    陽秋萍走了,通哥望著窗外出神。西邊山頭上,雲慢慢淡去,漸漸露出陽光。這是今日的最後一絲陽光。沒過多久,天就暗下來了。

    「六坨,你曉……得什麼是愛……情嗎?」通哥問。

    我搖搖頭。

    通哥仍是望著窗外,說:「男人和……女人,兩個人好……了,就有愛……情,今後就生活在……一起。」

    我還是聽不懂,只是望著他。通哥回過頭,也望著我,說:「你還……小,同你說沒……用。你快長大,就曉得什……麼是愛情了。」

    我要回去了,通哥讓我先走,他還要獨自呆會兒。我出門的時候,回頭望望通哥,他的目光仍在窗外。

    回到家裡,我問媽媽:「媽媽,你和爸爸是愛情嗎?」

    媽媽臉色都變了,問道:「哪裡學來的痞話?」

    我說:「通哥說男人和女人好了,就有愛情,就在一起生活。」

    媽媽說:「你老是跟著他做什麼?他是書讀到牛屁股上去了!」

    媽媽邊忙著做飯菜,邊嚷著通哥太不像話。這時,聽得通哥高聲唱著革命樣板戲:「共產黨員,時刻聽從黨召喚……」

    媽媽鍋鏟都沒放下,跑到門口,大聲喊道:「舒通!」

    「叔母……」通哥停住,笑著。

    媽媽說:「你時刻聽從黨召喚?黨叫你當老師,教學生,沒叫你教他們講痞話!」

    通哥肯定覺得莫名其妙,眼睛睜得老大,問:「叔……母,我哪……裡告訴學生講……痞話了?」

    媽媽說:「你要同哪個愛情是你的事,不要講給六坨聽!」

    通哥不服氣:「叔母,你這是封建思想。愛情是純……潔的,高……尚的……」

    「你別給我扣帽子,還不就是男女關係!」媽媽聞得鍋裡的菜煳了,跑進屋裡去了。

    開學那天,通哥在班上講:「這個暑……假,你們過得有……意義嗎?勞動充……滿快樂。我們宣傳隊天……天排節目,夜……夜演出,很……辛苦,但是很快……樂。」

    我曉得通哥總是想辦法躲避出工,打禾栽秧太辛苦了。聽他說勞動快樂,我覺得很好玩。通哥說著說著,就點了我的名字,說我愛思考,肯學習,別的同學放假就野了,只有我像在學堂一樣遵守紀律。通哥表揚我的時候,我想到的是自家打爛了學堂的玻璃,還想到通哥呼喚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就不要出工了。

    「你們要好……好讀書。不是我在表……揚自家,我要是不……肯讀書,就編不出……好節目,宣傳隊就不會有……《插秧舞》。我們現在開……學了,但是宣傳隊的演……出還忙不開。今日晚上,我們還……要出去演……出哩。」通哥說著說著又說到宣傳隊了。

    同學們很佩服通哥,覺得他是學堂最厲害的老師。老師們圍在一起,也都說通哥有才,說《插秧舞》不光在全公社有名,在縣裡都有名了。老師們說著說著,話題就到通哥和陽秋萍身上去了。

    「舒通,你自家承認,你們倆是在戀愛嗎?」有老師問。

    通哥笑笑,說:「人家是城……裡妹子,遲早要回……城裡去的,我算……什麼?」

    「還不承認,村背後那條路,叫你們倆踩矮三寸了。」又有老師說。

    通哥笑著說:「你們未……必跟蹤?」

    「哈哈哈,承認了嘛!要曉得,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老師們以為我們聽不懂,他們說著大人的事,並不迴避。我也不曉得怎麼就叫鬼摸了腦袋,莫名其妙地喊了句:「男女關係!」

    我的聲音很響亮,震得自家耳朵嗡嗡響。老師們都回頭望著我,哈哈大笑。通哥黑了臉,瞪著我:「我還表……揚你哩,這麼頑……皮!」我一溜煙跑了。

    有樁喜事兒在村裡傳著,說是公社要成立鐵姑娘拖拉機隊。村裡女兒家都想去開拖拉機,她們只要湊在一起,就說這事兒。有的家裡大人就上俊叔家說,讓他幫忙。俊叔說這是公社管的,他說不起話。公社李書記就住在村裡,夜夜睡在臘梅家。可是沒有哪個敢去找李書記說。慢慢的,女兒家們發現,只有臘梅從來不同她們說開拖拉機的事兒。她們就猜,肯定是臘梅去開拖拉機了。

    她們猜對了。有天,臘梅突然打上背包上縣城去了。俊叔說派臘梅去學拖拉機,生產隊和大隊都蓋了章,公社批准的。哪個也說不上意見。

    冬天快到的時候,臘梅開著紅色的拖拉機回到了村裡。拖拉機沒有棚,老遠就見臘梅身子一跳一跳,就像騎馬。她戴著乳白色草帽,肩上搭著條白色毛巾,很像村裡牆上到處可以看見的邢燕子畫像。

    臘梅開回來的只是拖拉機頭,後面沒有拖鬥。拖拉機停在祠堂前面,圍著很多人看熱鬧。正好是放學的時候,學生們都往拖拉機跟前湊。臘梅笑著同所有大人打招呼,那神氣就像從部隊回家探親的軍人。好像她的口音也有些變了,有些城裡人講話的味道。有人就說,臘梅出去學開拖拉機,人都學漂亮了,有些像街上的人了。

    「臘梅,怎麼只開個腦殼回來?」有人問。

    臘梅說:「運輸的時候掛拖鬥,耕地的時候掛犁和耙,我是回來取衣服,就什麼都不掛。」

    這時,通哥腋下夾著課本,擠了進來,說:「臘梅要是掛……個拖斗回來,夜裡就拉……我們去野雞坪演……劇。」

    臘梅說:「我就是掛拖斗回來了,也不敢送你們去。要節約柴油!」

    通哥笑笑,說:「哦,鐵姑娘……拖拉機隊的,思想都蠻……好的。」

    「通哥你莫挖苦我。」臘梅跳下拖拉機,拿白毛巾在臉上擦擦,其實她臉上什麼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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