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日子 第16章 我的堂兄 (4)
    不見通哥有什麼不高興,福哥也沒有脾氣。夜裡宣傳隊在祠堂排節目,通哥和福哥都會去。通哥是宣傳隊的,福哥是看熱鬧的。福哥的口哨一年四季吹著革命現代京劇,宣傳隊卻不要他。臘梅也夜夜去大隊部看熱鬧,她喜歡唱「我家的表叔數不清」,宣傳隊裡也沒有她。宣傳隊裡,通哥是領頭的,陽秋萍是主角。放暑假了,通哥白天打禾栽秧,晚上排節目。

    祠堂裡有個戲台,平日開會就是主席台,閒著不用就是我們小伢兒玩的地方。戲台兩邊各有一根大木柱,我們男伢兒顯本事,總喜歡順著柱子爬上爬下。經常有小伢兒從戲台上摔下來,直挺挺地躺在天井裡。天井地面是青石板,人摔在上面頭破血流。大人總是過了很久才曉得出事了,臉色鐵青地跑進祠堂,哭喊著把小伢兒抱了回去。我們就不玩了,各自跑回家去。可是過不了幾天,這個小伢兒又跑到戲台上打打鬧鬧來了。從來沒有聽說哪個摔死過,真是奇怪。老人家就說,祠堂本來供著祖宗牌位的,破四舊的時候被砸掉了。老祖宗不計較,照樣保佑著子孫們。

    公社李書記就在我們大隊蹲點,住在臘梅家裡。臘梅家是大隊最窮的,她爸爸是個癱子。上頭下來的蹲點幹部,專選家裡窮的住,同貧苦農民打成一片。臘梅的媽媽做得一手好菜,村裡哪個屋裡有紅白喜事,都是她去掌勺。

    有天夜裡,公社李書記來到祠堂,召集宣傳隊的人說話:「你們村的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在全公社是有名的。你們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不滿足於只演革命現代京劇,要爭取自編自演一些群眾喜聞樂見的節目。」

    陽秋萍說:「舒通會編,就讓他編。」

    通哥說:「試試,我……試試……」

    李書記說:「舒通,任務就交給你,公社就看你的表現了。」

    通哥說:「我爭……取把任務完成好。李書記,我有個……請求。宣傳隊排節目不……比出工輕鬆,能不能宣傳隊的人白天只……出上午工,下午休……息,晚上排……節目?不然,人受……不了。」

    李書記問俊叔:「我看可以,支書同意嗎?」

    俊叔說:「李書記同意了,我沒意見。」

    宣傳隊員們高興極了,都笑瞇瞇地望著通哥。俊叔仍有些可惜,喃喃道:「都是些青壯勞力啊!」

    李書記說:「毛澤東思想宣傳很重要,革命生產兩不誤!群眾的精神被調動起來,就會轉變成巨大的物質力量!」

    俊叔說:「我沒意見,只是說說,說說。」

    臘梅悄悄兒對福哥說:「什麼了不起的!戲子!」

    福哥點點頭,偷偷兒拉了拉臘梅,兩人出了祠堂。大家都在說排節目的事,沒人在意福哥同臘梅。我見福哥想拉臘梅的手,臘梅把手甩開,往前跑了幾步。福哥學郭建光出場,比劃了幾個動作,就追上臘梅了。我看得出,福哥和臘梅其實都很想演戲的。

    李書記同俊叔走後,宣傳隊又開始排節目。通哥自家上不了場的,坐在那裡看別人排節目。演出的時候,若是革命樣板戲,通哥就蹲在戲台角上提詞。宣傳隊的人都笑話他,說他只演得了欒平。可是沒有他這個欒平,什麼節目都演不成。我後來曉得,通哥這個角色,其實就是導演、編劇和總監,反正是靈魂人物。

    陽秋萍自己跳著,不時停下來教別人。同樣一個動作,別人擺出來,就是不如她好看。我想來想去,就因為陽秋萍的腰比她們好看。我這麼想著的時候,眼前浮現出的景象,又是那次在樟樹底下,她突然閃進岔路裡,腰肢一扭一扭地遠去。

    我正看得入迷,頭被哪個拍了一下。一看,正是通哥。通哥輕聲問我:「你看見……福哥同臘梅出……去了嗎?」

    「看見了。福哥還學著郭建光。」我說。

    「我也……看見了。」通哥說著,嘿嘿地笑。

    我問:「通哥你笑什麼?」

    通哥說:「沒笑什麼……說了……你也不懂……」

    我覺得通哥這種笑臉同臘梅那天的笑臉有些像,她也說我不懂。這時,看熱鬧的小伢兒追打起來,嘻嘻哈哈。通哥站起來,大吼:「你們……出去!搞得不……成名堂了!」

    通哥畢竟是老師,小伢兒都是他的學生,怕他,都出去了。通哥回頭望望我,說:「六坨你……也出去!今後排……節目,不准你們小……伢兒進……來!」

    小伢兒是閒不住的,我們出來玩「藏喏聒」,就是城裡人講的捉迷藏。劃了幾輪拳,正好是我倒霉:他們藏,我捉。我面朝牆壁站好,隔會兒喊聲「成了嗎?」,直到有人高聲回答「成了」,我就開始捉人。

    今晚的月亮很圓,地上明晃晃的。屋子、樹木和遠處的山巒都顯出黑黑的輪廓,貼在青色的天光裡。每個黑暗的角落似乎都藏著我要捉的人。可我四處尋找,都撲了空。我高聲喊道:「打個喏聒!」

    藏著的人要打「喏聒」,這是規矩。沒聽見「喏聒」,我又喊道:「不打喏聒我就不玩了!」

    「喏聒!」立即有人回道。

    「喏聒」聲短促而隱秘,此起彼伏,好像每個地方都藏著人。我只需捉住一個人,他就得頂替我,我就可以躲在一處打「喏聒」去了。

    我彷彿聽見樟樹洞裡有人打「喏聒」,麻著膽子朝那裡走去。那是棵千年古樟,十幾個人手牽手才能圍住。樹根下面有個高大的空洞,可容二十幾人。這樟樹是成了精的,哪個孩子生了病,大人都會跑到這裡燒香。據說很靈驗。我小時候,凡是大人們認為神聖的地方,都十分害怕,比如寺廟、土地廟和這個樟樹洞。我就連自家屋裡的中堂都害怕,晚上根本不敢進去,因為那裡有神龕,家裡老了人那裡就是靈堂。

    我離樟樹洞越來越近,胸口跳得越是厲害。我給自家壯膽,有人敢藏到裡面去,我就敢爬進去捉他!

    臨近樟樹洞,有股古怪的氣味隨風而來,我幾乎想吐。我不喜歡這種氣味,那其實就是寺廟裡常有的氣味。那會兒雖說破四舊,可村後山上早沒了和尚裡破廟裡,常有人偷偷兒燒香。我不愛去破廟裡玩,就因為聞不慣那裡的氣味。

    我聽得樟樹洞裡有人說話,說明裡面藏著至少兩個人。我高興壞了,放慢了腳步。樟樹洞很多出口,我怕他們逃走,就學解放軍匍匐前進,然後一躍而起,撲了進去。

    我撲住人了。可是,我剛撲著熱乎乎的身體,猛地被人踢了出來,聽得一聲怒喝:出去!

    我顧不得屁股痛,連滾帶爬跑掉了。我慌亂中還是看清楚了,藏在樟樹洞裡的不是小伢兒,而是大人,福哥和臘梅。他倆摟在一起,臘梅把臉藏在福哥背後。

    我有了上回的教訓,決定閉口不提自家見到的事。回到家裡,媽媽見我滿身泥土,褲子屁股破了個洞,問是怎麼回事。我說不小心摔的。媽媽罵我沒長眼睛,撕扯著脫下我的褲子。我被弄痛了,哎呀叫喚。媽媽本來不在意,聽我喊痛,扯我到燈光下細看,見好幾處青紫,就厲聲問道:「身上怎麼弄的?哪個打的?」

    我說:「沒有哪個打。」

    「你是豬?挨了打回來還不敢說?」

    「被福哥踢了一腳……」媽媽逼問之下,我不得不說了。

    「他為什麼踢你?啊?」媽媽問。

    「我們藏喏聒,我又不曉得他躲在樟樹洞裡,我摸了進去,他就踢我一腳。」

    媽媽可氣壞了,立即背誦毛主席語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我光著身子,讓媽媽拉著,飛快地跑。媽媽是快步走,我就是跑了。媽媽罵著嚷著,碰上別人問,就停下來,說:「你看看你看看,王連舉那麼大的人了,把我六坨打成這樣!他是二十多歲,又不是二十多斤!」月光雖然很好,但還是看不清我身上的傷。別人就說幾句王連舉要不得,搖頭走了。

    俊叔家黑著燈,媽媽把他家門擂得通通響。聽得俊叔在裡面高聲問道:「哪個?三更半夜的?」

    門開了,俊叔披衣出來:「啊,嫂子,你……」

    媽媽把我往他面前一推,說:「你看看我六坨身上!」

    俊叔反手拉亮了燈,把我拖進屋裡,說:「啊?我喜坨今夜沒出去呀?」

    媽媽說:「不是喜坨,是你家王連舉!」

    「福坨?他都是做得爹的人了!」俊叔回頭喊道,「福坨!幸福!福坨!幸福!幸福!」

    俊叔母出來,說:「幸福做什麼了?幸福還沒回來哩!」

    媽媽說:「你看看六坨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幸福踢的!」

    俊叔母說:「小伢兒講話要信半不信半,你講是喜坨我還相信,你講是幸福,我不信。幸福都做得爹了……」

    媽媽更加氣憤:「要不你把幸福找回來對場!說是喜坨我沒意見,小伢兒不懂事。我氣就氣在幸福,他好大?六坨好大?」

    俊叔低頭問我:「六坨,你講真話。」

    我說:「我講的是真話!我聽見樟樹洞裡好像有人打喏聒,我跑進去捉人,我不曉得福哥同臘梅躲在裡面。」

    「啊?」三個大人都大吃一驚,一時說不出話。媽媽本來還站在門外,馬上進了屋。俊叔母忙關了門,望著我說:「六坨,你不要亂講。」

    「我沒有亂講,他倆就是躲在樟樹洞裡,抱在一起!」我的聲音很大。

    「你不准說話了,聽我們大人說!」媽媽猛地拉我過去,抱著我,抬頭同俊叔和俊叔母說,「六坨是不會亂講的。他在家裡只說被幸福踢了,我聽著好氣,就拖他來了。你想幸福好大?六坨好大?早曉得是這樣,我就不帶他來了。」

    俊叔仍不相信,問我:「六坨,真的嗎?」

    我說:「真的!」

    俊叔一拳砸在桌上,罵道:「報應!出報應了!」

    報應,就是別的地方講的孽障。福哥同臘梅都姓舒,按族規是不能在一起的。他們居然不規矩,就是報應。當時我並不曉得問題有多嚴重,只覺得自家看見了不該看見的事。

    媽媽他們三個大人把我放在一邊,去了裡面。好一陣,他們才出來。媽媽不再說話,拖著我回去。俊叔母輕聲對媽媽說:「嫂子,你就不要生氣了。這個報應!這裡有點風藥,拿去和酒磨,給六坨揉揉。」

    「風藥我屋裡有,屋裡有。」媽媽拖著我回來了。

    爸爸找了個土缽碗,往裡面倒了些酒,取來風藥慢慢的磨。那藥是種淡黃色的根塊,治跌打損傷的,被鄉里人籠統地叫作風藥。

    爸爸邊磨藥邊問我:「他倆穿了衣服沒有?」

    我說:「好像穿了,好像沒穿,沒看清楚。」

    媽媽問:「他倆是坐著呢?還是怎樣?」

    我說:「坐著,好像福哥坐在臘梅身上,臘梅藏在福哥背後面,我認得她的褲子,就是臘梅。我看見他倆從祠堂出去的。」

    爸爸望望媽媽,媽媽搖搖頭。爸爸媽媽就不問我了。我當時並不曉得爸爸媽媽為什麼問得這麼細,硬要問福哥同臘梅穿了衣服沒有。過了些年我才曉得,我們鄉下人以為撞見了男女之事會倒霉的,須得當著他們的面脫脫褲子才能消災。鄉下人把男女之事講得隱晦,叫蛇相縛。

    「不准出去講啊!」媽媽冷著臉。

    「我不講。」

    「聽到你在外頭講,打死你!」媽媽又說。

    「我不講。」我低著頭,就像做錯了事。

    藥磨好了,爸爸替我搽藥,說:「六坨,以後要是看見男人和女人……沒穿衣服……你就脫一下褲子,反身就跑,不要回頭。」

    「我為什麼要脫褲子?」我聽得懵裡懵懂。

    媽媽說:「聽大人的,叫你脫,你就脫。俗話說,蛇相縛,快解褲!」

    下午,祠堂裡只有通哥和陽秋萍兩個人排節目。其實他們是在編節目,我當時並不曉得這同排節目有什麼不同。通哥哼著曲子,陽秋萍跳舞。陽秋萍跳著跳著,就笑了起來,笑得彎腰捶背的,說:「通哥,你還是拉二胡吧,你五音不全,你哼曲子我就跳不出了。」

    通哥抓耳撓腮的笑,拿起二胡,說:「曲子是我自……己編的,還說我五……音不全!」

    通哥拉著二胡,舌頭就吐了出來,頭不停地晃動。我覺得奇怪,通哥寫毛筆字的時候吐舌頭,拉二胡也吐舌頭。突然,通哥停了二胡,走上前去,說:「這個動作要改……改。這……樣,這樣……好……些。」

    通哥比劃幾下,陽秋萍又笑了,說:「好了好了,你意思一下,我就懂了。你自家跳起來,醜死人了。」

    陽秋萍按照通哥的意思再跳,果然好看多了。真是怪事,曲子是通哥編的,他唱不好;舞也是通哥編的,他同樣跳不好。

    日頭快落山了,通哥說:「秋……萍,要……得了。晚上可……以排了,你來……教。」

    陽秋萍笑笑,說:「曲子和舞都是你編的,還是你教吧。」

    通哥說:「你要出……我……丑啊!你教……你教。」

    通哥那天發脾氣,說不準小伢兒晚上去祠堂,哪裡禁得住!晚上祠堂裡照樣儘是小伢兒,通哥最多大吼一聲:「不……准吵!」因為結巴,「不」字拖得老長,意外地增添了威嚴。

    我吃了晚飯,早早的跑到祠堂去了。有些小伢兒比我還早些,已在裡面台上台下飛竄了。只是再也沒見福哥和臘梅來過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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