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日子 第15章 我的堂兄 (3)
    我也跟著跑了過去,那裡已是桔林了。桔林裡很黑,兩人黑影呆立在那裡。福哥說:「欒平,管你卵事!」

    我頭回聽說通哥的外號叫欒平,那是革命現代京劇《智取威虎山》裡的土匪,一個說話結巴的聯絡官。

    通哥說:「管我卵……事?你這是犯……罪,告了你,你就要坐……牢!」

    福哥說:「你想嚇我?我要讓你成為反革命!我要讓你坐牢!」

    通哥說:「我是人……民教師!」

    「人民教師?你說孔老二是好人,你說孔老二是人民教師的祖師爺,你還看流氓小說!公社早就對你有看法,你好逸惡勞,從來不在生產隊出工。」福哥說。

    「你造……謠!你……你……你……」通哥氣得更加結巴。

    陽秋萍跑過來說:「通哥,我們回去!他敢亂說,我就告他!」

    通哥走在前面,陽秋萍走中間,我走在最後。路上誰也沒有說話。月光很亮,陽秋萍衣上的碎花點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我想起那天她收工回來,見通哥坐在樟樹下,她突然閃進岔路裡,那腰肢一扭一扭的,很好看。

    吃過晚飯,爸爸媽媽在場院裡歇涼。飯吃得很晚,月亮已在屋頂上了。姐姐和哥哥在屋裡沒出來,奶奶早睡覺了。我想跑出去玩,不敢馬上就走。爸爸躺在竹靠椅上,搖著大大的蒲扇。媽媽坐在矮凳上,也搖著蒲扇。媽媽把我拉近些,就便給我趕蚊子。我卻想找機會溜出去。爸爸同媽媽很少說話的,除非有事要說。我和爸爸媽媽就在月光下靜靜地坐著,螢火蟲在夜色裡低低地飛舞。

    爸爸突然說:「舒通可能出事了。」

    媽媽忙問:「出什麼事?」

    爸爸說:「公社來人把他帶走了。」

    「舒通就是有些懶,人很老實,他會出什麼事?」媽媽問。

    我說:「今日通哥還上我們的課哩!」

    爸爸嚴厲地說:「大人的事,你不要亂講!」

    我就不敢亂講了,傻傻地坐著。沒多時,爸爸開始打鼾,媽媽手裡的蒲扇也慢慢停止了搖擺。趁爸爸媽媽都瞌睡了,我溜了。

    我跑出沒多遠,聽媽媽在後面喊道:「眼睛管事些,別踩著長的!」

    原來媽媽醒了。長的,指的是蛇。家鄉的人對蛇有著莫名的敬畏,不敢隨便直呼其名。老輩人講,祖先總是化作蛇回家來看望後人,屋前屋後看見蛇是不能打的。我夜間走路,突然想起蛇跟祖先的傳說,背脊骨立即涼嗖嗖的,腳下似乎掃過一陣冷風。

    我循著小伢兒的喧鬧聲走,曉得他們在那裡玩打仗。還沒吃晚飯的時候,三猴子就跑到我家門口,偷偷兒朝我招手。我跑去一問,他說晚上打仗,司令叫他來邀我。司令就是喜坨,福哥的弟弟。我倆說得很輕,媽媽卻聽見了,喊道:「不准去!」

    猴子嚇得一溜煙跑了。猴子跑到屋角,快轉彎了,朝我大喊:「怕死不當共產黨!」我覺得很沒面子,自家成了怕死鬼。上回打仗,我頭被瓦片砸了,流了很多血。我沒有哭,堅持戰鬥到最後。回家媽媽一邊給我上草藥,一邊罵著說再也不准我出去玩打仗,我竟哭了。

    我聽出戰鬥聲在隊上倉庫那邊,就朝那邊飛跑。我跑著跑著,就感覺自家像離開戰場多日的戰士,馬上就要回到戰友們身邊了。我會跑到喜坨面前,立正向他報到:「報告首長,我回來了!」

    突然,我被人從後面撲倒,膝蓋摔得青痛。

    「抓了個俘虜!」我聽出是猴子的聲音。

    我大喊:「猴子,我是去向司令報到的!」

    猴子說:「司令正等著你哪!」

    猴子推著我走,真像他抓著了俘虜。

    我說:「猴子,你誣蔑自家的戰友!」

    猴子冷冷一笑:「你是敵人派來的間諜!」

    我說:「你才是間諜哩!」

    倉庫後面就是草樹塬。草樹是我家鄉的風物,通常是選高爽之地,立起高高的樹樁,把干稻草往上碼起來,像個豎起來的巨大紡錘。埋草樹的地方,就是草樹塬。現在快到早稻收割季節,乾草沒剩下多少,十幾根杉樹樁高高地聳立著。

    司令站在一棵草樹下面,雙手叉腰,威嚴地望著我。

    「報告司令,猴子誣蔑我,說我是間諜!」我大喊著。

    司令不說話,目光嚴厲地逼視著我。猴子望望司令的表情,立即叫道:「把間諜綁起來!」

    幾個戰士擁上來,真把我綁起來了。原來他們早搓好了稻草繩子。我的手被粗糙的稻草繩綁得刺痛,罵了起來:「喜坨,我不玩了!」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玩不玩不由你!」司令喜坨背對著我。

    我被綁在扯完稻草的草樹樁上,敵人的子彈在我耳邊嗖嗖作響。想起上回被瓦片砸破頭的事,我有些害怕。這時,陣前殺聲震天。瓦片好幾次落在我身邊,可我沒法躲藏。

    喜坨掩護在前面的草樹邊,審問我:「欒平都同你說了些什麼?」

    我說:「我們在玩打日本鬼子,怎麼會有欒平?又不是剿匪!喜坨你這個都不曉得!」

    「我是司令!不准喊我喜坨!」喜坨說,「我是問你,舒通都同你說了什麼反動話?」

    我很惱火:「喜坨,你說欒平……通哥,那是真事,我們這是在玩,假的!」

    「報告,敵人衝上來了!」一位戰士跑到喜坨面前敬禮,立正。

    司令大手一揮:「同志們,我們彈盡糧絕,衝上去,打肉搏戰!」

    戰友們喊道「衝啊」,奔向倉庫前面的曬穀場。敵我雙方叫罵、拉扯、推搡、摔跤。有人哭喊,那是真的哭喊。曬穀場硬得像石板,摔上去痛得要命。玩是玩假的,痛卻是真的。

    喜坨仍躲在草樹後面,密切注視著戰況。猴子跑了過來:「報告司令,敵人不肯假裝打敗仗,把我們八路軍戰士摔傷了。四毛頭上摔了好大一個包,他在哭!」

    喜坨說:「摔個包還哭,算什麼八路軍戰士!下回叫他做日本鬼子!警衛員!」

    猴子馬上跑到他前面立正:「到!」

    喜坨說:「你去把麻雀叫來!」

    麻雀今夜又是扮作山田。只要玩打仗,喜坨總是八路軍司令,麻雀總是日本鬼子的小隊長山田。不一會兒,麻雀來了,話也不說,很不服氣的樣子。

    喜坨說:「說好了的,打肉搏戰,日本鬼子都要倒下裝死!」

    麻雀說:「回回我都是日本鬼子,我不玩了!」

    喜坨說:「不玩了就不玩了!猴子,我們回去!」

    麻雀朝曬穀場大喊:「戰鬥結束了!」

    沒人理他,八路軍同日本鬼子還在肉搏。麻雀又喊道:「不玩了,喜坨講不玩了!」

    曬穀場慢慢安靜了,八路軍同日本鬼子混在一起,聚到草樹塬來。八路軍指責日本鬼子說話不算話,講好了要倒下去的,不肯倒下去,還同八路軍硬拚,還把四毛頭上摔了個包!

    我喊道:「喜坨,快把我放了!」

    八路軍同日本鬼子見我仍被綁在樹上,哈哈大笑。笑聲彷彿讓他們回到現實,便開始惡作劇。有人從後面封住我的眼睛,有人朝我哈癢癢,有人拿稻草探我的耳朵。我大罵起來,罵的儘是粗話,對他們祖宗三代女人不客氣。我的眼睛仍被人封著,看不清整我的人,我就罵喜坨家的三代女人。封我眼睛的手終於鬆開了,也沒有人哈我癢癢了。我的眼睛剛被開得金花四濺,這會兒仍黑雲密佈,看不清任何東西。我臉上被人打了一拳,我猜肯定是喜坨。我慢慢看清眼前的人了,果然是喜坨。

    「你這個間諜,敢罵我娘?」喜坨歪著頭,凶狠地望著我。

    我說:「就罵你娘!你家王連舉耍流氓!」

    喜坨說:「你亂說,我告訴我爸爸!要你像欒平一樣,抓到公社去!」

    「哪個打的?哪個打的?」突然見四毛媽媽拖兒子來了,「喜坨,你少家教的!」

    司令喜坨嘴裡很硬,罵著髒話,卻閃身跑了。八路軍同日本鬼子立即潰逃,只剩我還被綁著。四毛媽媽罵罵咧咧給我鬆綁:「六坨,你同四毛都是豬,只有讓人家欺負的份!」

    我放學回家,媽媽朝我招手:「六坨,你過來。」

    媽媽語氣平淡,臉色卻不好。媽媽這種臉色我很熟悉,胸口就砰砰跳,低頭走了過去。媽媽突然抓住我,狠狠地打我屁股。媽媽打得氣喘,才停了手。我沒有哭,媽媽更加氣憤,又重重打了幾板。

    打過之後,媽媽把我往後一推,盯著我:「和你講過的,大人的事,你不要亂講,就是不聽!」

    我根本不曉得自家亂講什麼了,不過也沒多大委屈。媽媽打兒子,天經地義。

    「人家殺人放火都不關你的事,你好大的人?關你什麼事?」

    「欒平還在公社關著,你也想進去?」

    「陽秋萍自家都不講,你講什麼?哪個相信小伢兒的話?」

    媽媽不停地嚷,嚷了老半天,慢慢我才聽明白。

    「王連舉強姦阿慶嫂,我和通哥看見的!」我大聲喊道。

    媽媽慌忙望望門外,撲向我,捂著我的嘴巴,狠狠打我。我被打得兩眼發黑,媽媽才放手。我不敢再嘴硬,嗚嗚地哭。

    「你說護著通哥,你是在害通哥!」

    「公社定他的罪,我都聽你說過。」

    「我聽你說過,你說通哥說,孔老二是個好人。」

    「你說通哥看流氓書籍。」

    「你說通哥同陽秋萍亂搞男女關係。」

    「我交待過你,不要亂說大人的事。」

    「我交待過你,一傳十,十傳百,好話都會變壞話。」

    「我交待過你,你就是不聽!」

    ……

    聽媽媽不停地嚷著罵著,我真感覺到自家害了通哥。媽媽說的通哥這些事,有些是我自家曉得了同媽媽說的,有些是我聽別人說了告訴媽媽的。

    我挨打的第二天,碰到臘梅。臘梅笑瞇瞇的,叫我過去。我就過去了,抬頭望著她。臘梅臉格外的紅,她鼻孔裡呼出的氣格外熱。她摸摸我的腦殼,問:「六坨,你真的看見了?」

    「看見什麼了?」我問她。

    臘梅又問:「福哥同陽秋萍,你看見了?」

    我聽不懂臘梅的話,搖搖頭。

    臘梅急了,說:「你看見福哥強姦陽秋萍了?」

    我記住了媽媽的話,忙說:「我沒有看見,沒看見!」

    臘梅說:「就是嘛!福哥怎麼會是這樣的人?人家是大學生了。說通哥還差不多。」

    我說:「通哥也沒有!」

    臘梅笑笑,說:「你曉得什麼?人家就是當著你的面,你也不曉得是做什麼!」

    我聽得糊里糊塗。臘梅不再問我什麼,只是望著我笑。我就走了。路過陽秋萍家門口,見福哥在她家外的柿子樹下,低著頭來回走著。鄉下像這麼來回走動的人見不著,我就多看了幾眼。福哥猛一抬頭,看見我了。福哥凶狠地瞪我一眼,咬了咬牙齒。我忙掉頭跑了。我跑到家裡,還在想福哥來回走動的樣子,真像電影《大浪淘沙》裡的那幾個革命青年。可是福哥有些壞,我不願意把他想成好人,就覺得他像裡面的叛徒余宏奎。再想想,還真有些像,長長的頭髮。王連舉也好,余宏奎也好,都不會有好下場。

    沒過幾天,通哥回到了村裡。不像發生了什麼大事,還有人同他開玩笑,說:「欒平你招了沒有?」

    通哥說:「我又……沒犯法,招……招什麼?」

    「沒犯法,公社請你去做客?」

    通哥說:「哪個……講孔子是好……人?我講……的?證……明人在哪……裡?」

    圍著許多人,像看新媳婦。「是啊,哪個敢講孔老二是好人?吃了豹子膽!」有人說。

    「說我看流氓書,屁……話!我看的小……說,叫……《牛虻》!」通哥說著,無意間瞟了我一眼。我臉上火辣辣的。

    有人說:「我們只曉得流氓,沒聽說過牛氓。」

    通哥笑笑,說:「什麼牛……氓?牛虻!你們天天看見……牛氓,還不曉得什……麼是牛虻!」

    「我們天天看見牛虻?在哪裡?」

    通哥說:「就是叮在牛背上吸血的麻蚊子!」

    看熱鬧的人更加熱鬧了。「麻蚊子就麻蚊子嘛!麻蚊子有什麼好看的?你不說看牛虻,只說看麻蚊子,公社哪會捉你去?」

    通哥立即瞪圓了眼睛,說:「話要說……清楚啊!我不是公社捉……去的啊,我是公社打電話喊……我去的啊!電話打到俊叔……屋裡,俊叔可以……做證。」

    說到俊叔,就沒人答話了。俊叔是支書,大隊電話裝在他家裡。我經常去俊叔家裡玩,喜坨是我們的司令。我很少聽見電話響過,也很少看見哪個打過電話。只有一回,三麻雀媽媽哭哭啼啼跑來,說快打個電話,要救護車,三麻雀得急症了。俊叔忙丟了煙屁股,使勁地搖電話把手,搖上幾圈,就拿起聽筒,喂喂的叫喚:「喂,喂,總機嗎?」然後再搖,再喂喂叫喊。如此再三,才聽得俊叔開始說話:「總機嗎?請接公社衛生院!」

    電話響起來,總不會是太好的事。要麼就是公社開緊急會議,無非是中央又出問題了;要麼就是哪個在外面的人得了急病,遇了車禍之類。鄉下人沒有天災人禍,絕不會打電話的。

    電話在鄉里人腦子裡是這麼個玩意兒,通哥說自家是公社打電話找去的,也不見得就好到哪裡去。有人就開玩笑:「公社伙食好嗎?是缽子飯嗎?」

    這話又把通哥惹火了。我們鄉下,吃缽子飯,就是坐班房的意思。通哥臉紅脖子粗:「哪個亂講,我要罵娘了!」

    通哥並沒有坐班房,福哥也沒有上大學。聽大人們說,通哥壞了福哥的事,福哥也壞了通哥的事。通哥肚子裡書多,福哥家庭背景好。本來他們倆總有一個會上大學的,現在哪個也上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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