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日子 第14章 我的堂兄 (2)
    「怎……麼了,能……完成任務嗎?」通哥突然像個解放軍首長。

    我說:「外面黑了,我怕。」

    通哥說:「你真……的怕鬼?世上是沒……有鬼的。好……吧,我送……你出校門。」

    學堂其實沒有校門,大家習慣把操場外面進村的口子叫做校門。我走到村口就不怕了,說:「通哥你回去吧,我保證完成任務!」

    從通哥像解放軍首長那刻起,我就覺得自家像小兵張嘎了。解放軍跟八路軍我分得並不太清楚。我腦子裡響起衝鋒號的旋律,都是電影裡的。我走到拐彎處,忍不住回頭望望。只見通哥站在操場中間,朝我揮手。但他揮手的動作並不像電影裡面那樣,手舉過頭頂,慢慢的左右擺動。通哥揮手的動作很快,就像趕蚊子。我明白他趕蚊子的意思,就是叫我快去。

    我飛跑起來,驚得村裡的狗狂叫。我馬上想起媽媽的話,狗叫的時候,千萬別跑,不然狗會追著你咬的。我只好慢下來,警覺地看看四周,再從容前行。狗叫聲漸漸平息下來。我慢慢走著的時候,感覺自家就像深入敵後的地下工作者,正機警地走在大街上。大街上滿是特務、憲兵。

    快到陽秋萍家的時候,我步子更慢了。陽秋萍家其實就是我三伯父家,分出兩間,供他們家住下。記得有一年,突然有輛卡車拉來些箱子、櫃子和桌椅板凳。卡車停在祠堂前面,車上下來一個中年婦女,一個女兒家。那個女兒家臉比所有人都白,嘴巴閉得緊緊的,眼睛不望人。

    「長得像一朵花!」有人悄悄兒說。

    那朵花就是陽秋萍。很快,附近十幾個村子都曉得舒家坳有個陽秋萍,城裡下放的。有人背地裡不叫她名字,叫她阿慶嫂。舒家坳的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遠近聞名,陽秋萍演阿慶嫂。陽秋萍其實也演過李鐵梅,但人們只叫她阿慶嫂。鐵梅是臘梅的外號。

    陽秋萍家在我三伯父家西頭搭了個棚子做廚房。我貓腰進了她家廚房,想先偵察情況。燈光從木板縫透過來,照進廚房裡。我趴在木板縫處往裡看,見陽秋萍正對著鏡子,往臉上塗雪花膏。她左右看著自家的臉,又呲開嘴看自家的牙。正在這時,聽得她媽媽的聲音:「一天到晚只曉得照鏡子!」

    陽秋萍忙收起鏡子,低頭坐著。她媽媽我叫向姨,聽說原是在城裡當老師的。向姨說:「幸福有什麼不好?人家馬上就是大學生了。」

    陽秋萍說:「他上大學又怎麼了?籮筐大的字,認不得幾擔!像個王連舉!」

    「王連舉怎麼了?人家長在鄉下,梳個西式頭,就說人家像叛徒。明天他上大學了,那樣子就是知識分子!」向姨說話間,手在女兒頭上不停地戳著。

    陽秋萍說:「你真以為他會變成知識分子?虧你自家還是知識分子!」

    「死鬼婆,你是越來越膽大了!」向姨說,「俊叔要是不照顧我們,我們永遠回不了城!」

    「回不了就回不了!住在鄉下,我還少幾個人欺負!」陽秋萍說著,屁股一蹦,轉過身去。我只能看見她的背了,彎著,像半邊月亮。

    向姨大聲說道:「我已答應俊叔了!」

    「你答應俊叔了你就自家……」

    我沒來得及聽清陽秋萍說什麼,只聽得啪地一聲脆響。陽秋萍挨打了。我嚇著了,不小心碰著什麼,匡地一聲響。

    「哪個?」向姨厲聲喊道。

    我忙學著貓叫:「喵……喵……」

    我學貓叫幾可亂真。

    向姨罵道:「回不了城,你就天天同貓呀、老鼠滾在一起吧!」

    聽得門匡地一聲,向姨出去了。陽秋萍趴在桌子上,肩膀聳動著。這時,我才想起如何完成任務。向姨那麼凶,我也不敢進她家去。

    我繼續學貓叫:「喵……喵……」

    陽秋萍仍趴在桌上哭泣。

    「喵……喵……」我邊學貓叫,邊學貓抓著壁板。

    陽秋萍終於回頭望望,很怕的樣子。後來我曉得她的真的很怕貓。我把通哥的信悄悄地從木板縫裡塞進去。陽秋萍先是嚇了一跳,忙望望四周,悄悄兒走上前來,抽走了信。大功告成,我躬著腰摸出她家廚房,飛跑。

    老師不要下地出工。也有老師星期天出工的,會得到俊叔的表揚。通哥教書之外從不出工,除非大隊安排他寫毛筆字。通哥星期天會躲在老師房看書,從早看到晚,中飯都不吃。

    這是暑假,老師房熱得要命,通哥跑到村頭的大樟樹下看書。我打豬草回來,路過樟樹下,通哥喊我:「六……坨,來!」

    我背著豬草走到他面前,曉得他又會問雞毛信的事。雞毛信送出去十多天了,可通哥還老是問我。

    「六……坨,信真……是陽……秋萍拿……走的嗎?怕……不是她老……娘吧?」

    我說:「真是陽秋萍拿走的。要是向姨拿走了,不找你來了?」

    通哥臉刷地紅了,說:「她找……我做什麼?我是找……陽秋萍談……心。」

    我說:「談心你怕什麼?」

    通哥笑了起來:「六坨可……能知……事了。」

    我頓時臉上發燒。我們鄉下說哪個伢兒知事了,就是懂得男女了。我當時才八歲多,這話聽來很醜。

    「把豬……草放下,坐……會兒。」通哥說著,他手裡拿的仍是那本我聽成「流氓」的小說。

    我放下背獵草的竹簍,坐了下來。樹下清涼,頭頂早禾郎吱吱長鳴。早禾郎就是城裡人說的蟬。

    通哥說:「六坨,你知……道什……麼是戀……愛嗎?」

    我不曉得什麼是戀愛,懵懂地搖搖頭。通哥笑笑,莫名其妙地說:「不……曉得,不曉得就……好。」他再往下說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了。他抬頭望著空中的白雲,一會兒說天上的太陽、月亮、星星,一會兒說大海和大海裡的石頭。我從未見過大海,任他怎麼講都不明白。

    「長……大了,你就會……曉得的。」通哥突然摸了摸我的腦殼。

    這時,隊上收工了,社員們扛著鋤頭進村子。通哥收起書本,往村頭張望。有人從樟樹下走過,說:「舒通,你會享福啊!跑到樟樹下面坐著!」

    通哥嘿嘿笑著,眼睛卻朝村口的溪邊望去。社員們出工回來,都會在那裡洗洗腳。「城……裡人,就……是講究些。」我聽通哥這麼一說,曉得他說的是陽秋萍。原來大家洗完腳,褲腿依舊高高捲著。只有陽秋萍把褲腿放下來,左右看看身上是否還沾著泥。

    陽秋萍原本低頭走路,她突然看見了通哥,馬上閃進旁邊岔路去了。陽秋萍閃進岔路的那一瞬,斗笠下面那張雪白的臉,涮地紅了。岔路並沒有馬上拐彎,可以看見她飛快地走著碎步,腰肢一扭一扭的很好看。陽秋萍消失在拐彎處的時候,我聽得通哥歎息了一聲。

    「通哥,陽秋萍不願意和你談心?」我問。

    通哥低聲罵道:「莫……亂講!」

    我不敢亂講了,同通哥招呼一聲,準備回家去。我剛背上豬草簍子,通哥說:「六……坨,吃過晚……飯跟我到河……裡洗澡去!」

    我們那兒,游泳就叫洗澡。那條河叫漵水,匯入洞庭湖,再到長江。長江的水是要去東海的,從小我聽老人講東海龍王的故事,就感覺自家像漵水裡的一條魚,緊貼著河底往下游,游往東海去。河離家三華里左右,得走過一片田野和沙灘。沒有大人陪伴,我們小伢兒是不准去河裡洗澡的。其實我們平時也偷偷兒去,只是不敢讓大人曉得。熱天在外混了半日回來,爸爸或者媽媽會用指甲在我手臂上劃一下,如果留下白色的痕跡,就會挨打。無可抵賴,肯定是下河洗澡了。今日媽媽聽說我跟通哥去洗澡,就答應了。通哥是大人,又是我的老師。

    那天晚飯吃得早,我同通哥穿過甘蔗林和桔園,爬上河堤,只見河面閃著金光。落日正銜在我們身後的山口上。

    「通哥,風篷,風篷!」我指著河的上游。

    通哥問:「六坨,你知……道風篷在書……上是怎麼說……的嗎?」

    我搖搖頭:「不曉得。」

    通哥說:「叫帆,這麼……寫的。」

    通哥說著,就拿腳尖在地上寫了個大大的「帆」字。

    「為什麼船上要扯帆?」我問。

    通哥說:「借助……風力,船就不……用撐竹篙,自家會……走。你……看看,船越來越……近了。」

    船近了,可以看見船尾冒著炊煙。一個女人從河裡舀了一瓢水,倒進鍋裡,頓時熱氣騰騰。女人後面有個光著上身的男人,端著碗喝酒。

    「通哥,他們在河裡做飯吃,幾有意思啊!」我很是羨慕。

    通哥說:「是有……意思。我哪天也過……過這種日子。」

    下了河堤,踩過鬆軟的沙灘,再走過一片鵝卵石,就可下河了。河水先是淺淺的,越到中間越深。通哥說:「六坨,我到中……間去了,你只能在淺……水裡玩,千……萬莫到深水去。」

    我說:「我會游泳了。」

    通哥說:「會游也……不行。我不曉……得你是在塘裡游?那是死……水,這是活……水,水急,還怕有流……沙。」

    通哥獨自到深水裡去了,我只好在齊腰深的水裡撲騰。扯著白帆的船漸漸遠去。

    我多次試圖往深水裡泅,都被通哥嚴厲地喝住了。

    「六坨,你不……聽話,我下……次就不帶你來……洗澡了。」

    我生怕通哥不帶我下河洗澡,只好回到淺水裡。我不停地潛水,每次都憋得腦殼發脹,才猛地跳出水面。

    我再次從水裡跳出來,猛然間發現天已漆黑了。我朝深水裡望去,不見通哥的影子。

    「通哥,通哥!」我大聲叫喊。

    不見通哥回答。

    「通哥,通哥!」仍不見通哥答應。

    我害怕起來,全身發麻。我怕通哥淹死了。想起平時聽過的很多流沙和落水鬼的故事,我忙往岸上跑。鵝卵石頂得我的腳板心生生的痛。

    「通……哥……」我邊喊邊逃,忍不住哭了起來。

    這時,突然聽見對岸有人大喊:「捉賊啊!捉賊啊!」

    我猛地一驚,反而不怕了。我朝對河望去,只見濃黑一片。我曉得那濃黑處是甘蔗地,屬於對河李家村。

    「捉賊啊,捉賊啊!」叫喊聲沒有歇下來。

    星空之下,河水泛著點點白光。河中央的白光激盪著,發出響聲。一定是那賊逃過河來了。賊我也是害怕的,轉身繼續往岸上跑。

    「六坨!六……坨!」我突然聽見通哥叫我。

    我回頭一看,見通哥手裡舉著東西,在水裡朝我招搖。我不敢相信,驚疑地望了會兒,才回到河裡去。

    原來通哥跑到對岸偷甘蔗去了。這時,對岸捉賊的人也不叫喊了。

    「通哥,嚇死我了!」

    通哥遞給我一根甘蔗,說:「怕什……麼?他……們抓……不住我的!」

    「我怕你淹死了……」

    「真……是小伢兒,通……哥那麼容……易淹死?」通哥笑笑,「吃……甘蔗要從尖尖吃起,越……吃越甜。」

    通哥是我的老師,竟然當著我的面偷甘蔗,真是好玩。李家村的甘蔗好吃,我顧不上說話。通哥卻不停地說話:

    「我偷李家村的甘蔗,沒有偷自家隊上的。」

    「口……渴了,吃根甘……蔗,不算偷。讀書人偷書也……不算偷。」

    「他喊捉……賊,怎麼捉得到……我呢?我光……著身子,他抓了我一下,一……滑,我就下……河了。他穿著衣……服,還是個老……頭子。」

    通哥邊吃甘蔗邊說話,突然問我:「六坨,你不會到學……校去說吧?」

    我說:「不說。」

    通哥又問:「我要你給陽秋萍送……信,你也沒有告訴別……人吧?」

    我說:「沒有。」

    通哥說:「那好,你當……得地……下黨員。」

    通哥這麼一說,我立即覺得莊嚴起來,似乎他剛才是繳獲敵人武器去了,而不是偷甘蔗。我把吃剩的甘蔗比劃成槍,朝空中啪啪地掃射。甘蔗蔸子彎彎的,正像手槍把兒。通哥笑笑,說:「你拿的是左……輪手槍。」

    聽說是左輪手槍,剩下的這節甘蔗我捨不得吃了。往回走的時候,我邊聽通哥說話,邊拿左輪手槍往四周瞄著,就像夜間警戒。

    通哥說:「河裡的水越……來越淺了。我小時候,水比現……在深半個人。古時候,這裡的水只……怕還深些。」

    「什麼是古時候?」

    通哥說:「古時候?就是很久……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以前,有個……詩人,叫屈原,他被國王趕……出來,就坐船到……了這裡。他在詩裡還寫……到我們漵浦……」

    通哥念了兩句詩,我聽不明白。直到上了大學,我才曉得那是屈原《涉江》裡的兩句:入漵浦余徊兮,迷不知吾所如。

    通哥念這兩句詩的時候,正好站在河堤上。河風吹起他的頭髮,樣子很水。當時講的水,相當於現在講的酷。

    通哥站著望了會兒河面,突然說:「六坨,你把左……輪手槍吃了,不然碰……著大隊禁長,以為你偷……隊裡甘蔗吃。」

    通哥等我吃完左輪手槍,才領著我繼續往回走。走在甘蔗林的小路上,我想起電影裡的青紗帳,胸中又湧起了戰鬥激情。我同通哥就像兩位八路軍戰士,在青紗帳裡穿梭,尋找戰機打日本。通哥沒有說話,我也不作聲,就更像執行任務了。

    我倆默默走了好一會兒,突然聽到有女人罵道:「你流氓!」

    通哥馬上拉住我,停了下來。

    「你媽媽答應的!」我聽出是福哥在說話。

    「我媽媽答應,我又沒答應!」原來是陽秋萍。

    福哥語氣很惡:「你不答應,約我出來做什麼?」

    陽秋萍:「我想同你說清楚,讓你死心!」

    福哥大聲說:「我今日就是要搞你!」

    「流氓,流氓,我告你強姦!」陽秋萍厲聲叫喊。

    「你喊,你喊破喉嚨都沒人聽見!」

    通哥突然甩開我,飛跑過去,大喊:「王連舉……你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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