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日子 第13章 我的堂兄 (1)
    一

    舒通是我的堂兄,我叫他通哥。通哥喜歡把綠軍帽做成工帽的樣子,低低地往前壓著,快蓋住鼻子了。我看不見他的眼睛。工帽是我後來才曉得的叫法,當時我們都叫它鴨舌帽。我平常只在電影裡見特務和上海灘的阿飛戴這種鴨舌帽。通哥戴著這種軍帽做成的鴨舌帽,在村子裡走過,小伢兒們都很羨慕。

    通哥的帽簷壓得太低,走路時自然得使勁兒昂著頭,看不清腳下的路,腿就抬得高高的。當時我才八九歲,並不曉得這個樣子就是趾高氣揚。村裡女兒家背地裡說通哥很朽,極看不起的樣子。「朽」是我的家鄉方言,不曉得怎麼翻譯成普通話,大概意思是得意、臭美、忘乎所以。

    女兒家納著鞋墊,嘴裡總得說些事的。她們最喜歡說的就是通哥,常常都是不屑的口氣。她們說通哥的近視,就是戴帽子戴成那樣的。成天拿帽子蓋著眼睛,哪有不近視的?近視就是書讀得多?就有文化了?真是個活寶!

    舒家祠堂是大隊部。有個春天的晴日,舒家祠堂前圍滿了許多人。我鑽進人牆去,見通哥正在八仙桌上寫毛筆字。這張八仙桌原是地主舒剛廷家的,四周都有抽屜,據說是打麻將用來裝錢的。現在抽屜斗早不見了,只有四個空空的洞。記得每回鬥爭舒剛廷,大隊幹部就會說到這張八仙桌,它是地主分子花天酒地的罪證。萬惡的舊社會!

    我頭回看見通哥的帽簷沒有壓著鼻子,而是翻轉過去,翹在後腦勺上。通哥歪著頭,舌頭伸出來,左右來回滾動,似乎他不是用毛筆寫字,而是用舌頭。我這時已是小學二年級了,曉得通哥是給大隊出牆報。正在批林批孔哩。

    通哥對面站著陽秋萍。陽秋萍雙手扯著紙角,望著通哥寫字。通哥寫完一行,就直起腰來,瞇著眼睛打量剛寫好的字,腦殼往左邊歪一下,又往右邊歪一下,就像栽禾時生產隊長檢查合理密植。陽秋萍看看通哥的眼色,再小心地把紙往下拉拉。

    「孔老二四體不勤,五穀不分……」我吃力地念著通哥寫的字。

    「呀,六坨才二年級哩,抄字都認得!」馬上就有大人誇我。村裡人把正楷以外的行、草之類潦草的字都喊作抄字。

    通哥望著我笑笑,說:「六……六……六坨是塊讀……書讀書的……料子!」

    通哥是我的語文老師,他說話結巴得嘴角鼓白泡,讀課文卻很流利。我受了誇獎,就有些忘乎所以,鑽到陽秋萍前面,想幫通哥扯紙。陽秋萍啪地拍了我腦殼:「六坨,快過去,別把紙扯壞了!」

    「六坨,人家哪要你扯?」

    大家都笑了起來。我不曉得剛才是哪個說了這話,只聽見是個女兒家說的;也不曉得他們為什麼會大笑。

    通哥抬起頭來,樣子很生氣:「我和……和陽秋萍出牆報,是……是……大隊支書安……安排的,哪個有意見……就就去找……支書……」

    「哪個有意見?扯紙只有陽秋萍會,我們又不會!」

    這回我看見了,說話的是臘梅。大人們都說臘梅長得像李鐵梅,眼睛大,辮子長,偏又嗓子好,最喜歡唱「我家的表叔數不清」。

    陽秋萍聽著臉一紅,說:「臘梅你莫這麼講,我是服從組織安排。」

    通哥說:「是是……是嘛,我們都是服從……從……安排……」

    臘梅笑笑,說:「是啊,你是革命的螺絲釘,組織上要你在哪裡鑽,你就在哪裡鑽!」

    通哥聽出弦外之音,沉了臉:「臘梅,你…… 你……這是什麼意……意思!」

    有人故意想把話兒挑明白,便說:「臘梅,你一個黃花閨女,怎麼說得出口!」

    臘梅說:「我說什麼了?我又沒有說哪個是螺絲帽!」

    陽秋萍低了頭,鑽出人群,飛跑去了。

    通哥瞪了眼睛:「臘梅,你……真……真過分!陽秋萍……父母有……問……問題,她是可以改造……造的!周總理講……的,有成份……論,不唯成成……份論!」

    臘梅不等通哥說完,哼了聲鼻子,也走了。通哥說到後面兩句,只能望著她那條長長的大辮子,李鐵梅式的。

    通哥繼續寫字,圍觀的人仍看著熱鬧。我趁機撿了陽秋萍的差事,給通哥扯紙。通哥沒有罵我,准許我替他扯紙。我像受了獎賞,居然有些不好意思。

    「用心……何……何……其……其其……毒也……」通哥字有些草,我又是反著看,念得結結巴巴。

    通哥卻以為我在學他結巴,突然抬頭望著我:「六……六坨!你頑……頑……皮羅!」

    圍觀的人哄笑起來。通哥氣惱,發起無名火:「有有什麼好……好看的,又不是殺……殺……年豬!」鄉下沒什麼好看的,過年殺年豬,補鍋匠補鍋,剃頭匠剃頭,都會圍著許多人看。

    快黃昏了,通哥才寫好那些字,一張張貼到牆上去。牆報貼好了,大家圍著看了會兒,都說字好,字好,漸漸散去。似乎沒人在意上面寫了些什麼,更在乎的是通哥寫的字。能把這麼多字用毛筆寫好,貼到牆上去,村裡找不出第二個人。村裡人嘴上不怎麼說,心裡還是佩服通哥的,也有人嫉妒。

    只有福哥一直站在圈外,冷眼看著。福哥名叫幸福,外號王連舉。等到通哥開始往牆上貼紙了,福哥卻裝著什麼也沒看見,吹著口哨走開了。我聽到有人吹著郭建光的「朝霞映在陽澄湖上」,就曉得是福哥。我抬頭看看,果然是福哥,正拿手摸著他的西式頭。

    福哥是大隊支書俊叔的兒子,一年四季拿手摸著他的西式頭,把自家摸得像個王連舉。叫他王連舉,算是我的發明。有回放學的路上,我和同學們沒有馬上回家,坐在稻草垛上曬太陽。那是個初冬的星期六,學堂只有半日課。還有半日,我們在外面瘋。稻草被曬得暖暖的,香香的,我躺在上面,閉上眼睛。我故意朝著太陽方向,眼前血樣的紅,然後變黑、變綠、變灰、又變黑。腦殼開始嗡嗡作響,彷彿是太陽的聲音。這時,聽得有人吹著口哨,調子是「朝霞映在陽澄湖上」。我仍閉著眼睛,說:「肯定是福哥,他那樣子就像叛徒王連舉,還吹英雄人物郭建光的歌哩!」

    「王連舉!王連舉!」同學們高聲喊了起來。

    我忙睜開眼睛,眼前漆黑一片。半天才朦朧看見福哥的影子,他正摸著自家的西式頭。福哥起先並不在意,仍只顧吹著郭建光調子。他突然發覺不對勁,回頭一看,見同學們正朝他喊得起勁。福哥瞪了眼,罵了句娘,朝我們猛跑過來。同學們哄地作鳥獸散,邊跑邊喊「王連舉」。福哥不知抓哪個才好,哪邊喊聲大就朝哪邊張牙舞爪,結果哪個也沒抓住。我幸好早早睜開眼睛了,不然準被他抓住。福哥站在草垛邊罵幾句娘,回去了。可是從那以後,他在村裡就有了個外號:王連舉。鄉下人並不忌諱外號,人家叫他王連舉,他也答應。不過,地富反壞右不能叫他王連舉,輩份小的不能叫他王連舉。我就不能叫,只能叫他福哥。可我有回叫他福哥,卻被他瞪著眼睛罵了:「你還曉得叫我福哥?叫王連舉啊!」原來,不知哪個告訴福哥,他那個王連舉是我叫開頭的。

    通哥有回問我:「六坨,王連舉……是……是你叫出來的?」

    我不敢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是望著通哥。通哥說:「幸福真像……像死了王連舉。要是真的打……打起仗來,他說……不定就……就是叛徒。」

    人都走完了,通哥自家望著牆報,搖搖頭說:「寫字就是上……上不得牆,放在桌……桌上好看,貼上去就像……像雞……雞抓爛的。」

    我隨了通哥去溪邊洗毛筆。他把毛筆一支支洗乾淨,一支支遞給我。通哥說:「古……時候有個人字寫……得好,你曉得人……家費了多……少功夫嗎?」

    通哥這會兒又像老師了,我便緊張起來,搖搖頭。

    通哥說:「他家門前有個水……水塘,他每回寫……寫完字,就在水塘裡洗……洗筆洗硯。天……天長日久,水塘裡的水都變……變成墨,可以拿去寫……寫字了。」

    通哥說:「這就叫……有志者,事……竟成。」

    通哥又說:「這個古人的名字叫……王……王羲之。」

    通哥說著,就拿濕毛筆在干石板上寫了個大大的「羲」字,正楷的。「這個字很難……難寫,很……很難認,讀……西,東西的……西。」通哥嚴肅地望著我,就像平日在教室裡。

    我就是那回認識這個字「羲」的,再也沒有忘記過。事後我還拿這個字去考同學,沒有人認得。倒是有同學說是馬列主義的「義」字,繁體的。村裡牆壁上、田垅裡的土坎上,儘是石灰寫的標語,也有些「義」被寫字的人故意寫成繁體,顯得很有學問。

    通哥接過毛筆,走在前面。已是黃昏,蛙鳴四起。通哥問:「六坨,你曉得孔老二是……是什麼人嗎?」

    我說:「你在牆報上都寫了。」

    通哥說:「你是……是說批林批孔啊。林彪肯定是……是壞人,他想謀害……毛……毛主席。但……但是孔老二都死了兩……兩千多年了,他是我們老……師的祖……宗……」

    通哥並沒有說孔老二是好人,可他說了「但是」,我就聽出些意思來。這時,迎面碰見陽秋萍。她站在路中間,望著通哥。天已擦黑,我看不清楚她的眼神。

    通哥還沒說完孔老二,喊道:「陽……」

    沒等他喊出人家的名字,陽秋萍返身跑了。我弄不明白,通哥同陽秋萍就像鬧了意見。

    回到家裡,我問媽媽:「孔老二是好人嗎?」

    媽媽嚇死了,忙問:「你聽哪個說的?」

    我說:「通哥說孔老二是老師的祖宗。」

    媽媽說:「六坨,這句話你千萬不要再說!」

    通哥要上大學了,我是聽別人說的。聽說這回上的大學,不是社來社去,回來是要吃國家糧的。有人不信通哥會上大學,說肯定是幸福上大學,人家是大隊支書的兒子。俊叔聽到了這些閒話,很生氣,說:哪個上大學,又不是我舒象俊說了算,大隊上頭有公社領導,公社上頭有縣裡領導!

    晚飯後,我去了通哥辦公室。通哥叫我去的。當時我並不曉得他的房子應叫辦公室,只叫老師房。每間教室的棟頭,都有間老師房,只容放張辦公桌,一張小床。學堂有十來間這樣的老師房,只有通哥晚上住在那裡。學堂就在村後,從前是墳地。建學堂的時候,挖出很多人骨,嚇死人了。這裡不知埋葬過好多先人,墳重著墳。有回,我們教室的地面突然陷進去一塊,有個同學連人帶桌椅掉進墳坑裡。我們好久都不敢碰那個同學,總覺得他身上有股死屍的氣味。

    我趁天沒黑,飛快跑到通哥那裡。通哥正在看書。燈光有些灰暗,通哥眼睛不好,就像拿鼻子在聞。通哥並沒有回頭,只說:「六坨吃……過飯了?」

    「吃過了。」我問通哥,「通哥,你真的要上大學嗎?」

    「你是小……小孩子,問……問這些做什麼?」通哥望著我。

    我說:「應該是你去上大學,福哥字都不認得幾個,你還會寫毛筆字。」

    通哥笑笑,說:「上大學又……又不考毛……筆字!」

    我問:「那考什麼?」

    通哥說:「就是幾……個幹部,一個……一個叫我們進去問……話。」

    「問什麼?」我很好奇。

    通哥說:「問我什麼叫儒……法鬥爭。」

    我隱約曉得儒法鬥爭的意思,卻說不清楚,有些緊張地望著通哥,生怕他考我。

    通哥說:「儒……法鬥爭,報紙上天……天講,魔……芋腦殼都……曉得。」

    魔芋是地裡長的一種塊根植物,大如人頭。我們那兒笑話別人蠢,就說他是個魔芋腦殼。我正想像那魔芋的樣子,真的很像人頭,卻見通哥笑了起來。

    我以為通哥笑我,忙逞能,說:「通哥,儒家的代表人物是孔子和孟子,法家的代表人物是荀子和韓非子,是嗎?」

    通哥摸摸我的腦殼,說:「六坨真的很……聰明,比……比幸福強。幸……福二十幾歲的人了,鬧了個天……大的笑話。」

    通哥沒有說幸福鬧了什麼笑話,我也不問。通哥笑得直捂肚子,我猜他笑過之後,會告訴我的。果然,通哥笑過之後,長長地喘了幾口氣,說:「幸福說,儒……法鬥爭,就是日……日本和法……國兩個帝……國主義之間狗……咬狗的鬥爭。」

    我沒想到幸福這麼蠢,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我們那兒土話,「儒」跟「日」同音,都讀成「日」。我腦子裡立即想起廣播裡天天喊的那句話,說林彪是不讀書、不看報的大軍閥、大黨閥。我想不出幸福是什麼閥,心想他應該叫做大蠢閥。我只悶在心裡想,不敢說出來。通哥儘管還沒有去上大學,我卻感覺他的學問好像比平日大了許多,不敢在他面前出醜。

    「通哥,你看什麼書?」

    「牛……虻,小……說。」

    通哥拿起桌上的書,瞟了眼封面,並沒有把書給我看。我聽成了「流氓」,覺得很奇怪。通哥大概看出我的心思,說:「你還……小,這是長篇……小說,長大了再……看。」

    我暗自害羞,心想我永遠不會看流氓小說。可是,我看通哥臉上沒有半點不好意思,他居然滿面微笑,望著我。心想,難道大人就可以看流氓小說了嗎?

    「六坨,我想同……陽秋萍談……心,寫……了封信。她老娘太……厲害了,我不敢到……她家裡去。」通哥臉上突然通紅起來。

    我忙說:「通哥是要我送雞毛信吧?」

    通哥說:「六坨就……是聰明。」

    我拿了信,走到門口,卻不敢出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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