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叔說:「無事不登三寶殿。我來報案。我家牛被人偷了。」
「牛被偷了?快過年了,我們忙得要死。」警察說。
滿叔說:「忙好啊。俗話說,沒有忙死的,只有閒死的。正是,我也想是快過年了,都想找過年錢,我的牛就被偷了。」
警察說:「你這老頭,怎麼這麼多話?」
滿叔說:「跟領導學的。我們選村長,看誰會說,我就把誰的碗裡放顆黃豆,他就是村長了。選鄉長,誰說得好聽,我就把他名字後面打個勾,他就是鄉長了。」
警察不想再同滿叔廢話,低頭往辦公室走,說:「你跟我來吧。」
滿叔跟在警察後面,望著人家肥肥的屁股,忍不住笑了起來。
警察回頭問:「你笑什麼?」
滿叔說:「不是我在笑。」
警察說:「那是誰在笑?這大院裡,就你和我兩個人。」
滿叔又笑笑,說:「我是代表群眾在笑。一看你,就知道你生活過得好,身子骨結實,小偷同你一比,老鷹和小雞。群眾就放心了。」
警察沒好氣:「誰是老鷹,誰是小雞?」
滿叔說:「警察同志,我不會說話。」
警察停下腳步,望著滿叔:「你太會說話了。你這個人有些怪。你腦袋沒毛病嗎?」
滿叔很不滿的樣子,說:「怎麼回事?你們局裡領導也這麼說我。」
「我告訴過你了,那個人不是我們領導,是個門衛!」警察說著,繼續往辦公室走。
滿叔緊跟在後面,說:「那是領導機關,見官大三級。你別看我沒見識,你們的規矩,我懂!不就是少數服從多數,下級服從上級,全黨服從中央嗎?我不是從北京來的,不代表中央;我只是自己家裡丟了牛,我也不代表多數;可我是你們領導叫我來的,你就要下級服從上級。」
警察坐下,耐著性子,問:「你叫什麼名字?」
「陳滿生。」
「哪個村的?」
「陳村。」
「多大了?」
「六十六歲。」
「性別,哦,你是男的。」
「警察同志非常正確,我是男的。」
警察說:「我被你快弄成神經病了。身份證帶了嗎?」
滿叔摸摸口袋,說:「沒帶。」
警察放下作記錄的筆,望著滿叔:「報案,你得帶身份證。我怎麼證明你的合法身份?」
滿叔說:「我是陳滿生,你去陳村打聽打聽,老老少少都知道。」
警察說:「我忙得要死,還要去陳村打聽!說說吧,怎麼丟的?」
滿叔說:「昨天夜裡丟的。」
警察皺了眉頭,說:「你要說說經過。」
滿叔說:「昨天夜裡,我堂客醒了,說聽見響動,有人。我說是風。狗做死的叫,先頭是我自己家的狗叫,接著全村的狗都叫了。鄉下沒有警察巡邏,我們靠養狗管治安。只要一條狗叫,全村的狗都叫。狗通人性,也知道搞治安聯防。我堂客又尖起耳朵聽,又說有人,我也聽聽,說是風。狗叫起來我們也弄不清是賊來了,還是有人過路。村裡人通宵打麻將,三更半夜地回家,狗都會叫。」
警察笑了笑,又搖搖頭。滿叔不明白警察的意思,不知道該不該講下去。
警察問:「怎麼不講了?」
滿叔說:「今天大清早,我堂客起來煮早飯,看見牛欄空了。」
警察問:「幾頭牛?」
滿叔說:「一頭牛。可是,我這頭牛,要抵上千頭牛。」
警察笑得臉上的肉一滾一滾的,說:「是頭金牛吧?」
滿叔很認真地說:「警察同志真是神仙!我那牛比金牛更值錢。有牛黃啊!」
警察覺得有趣,笑著問:「老人家,你火眼金睛?看得見牛肚子裡有牛黃?」
滿叔說:「偷牛的要是知道牛肚子裡有牛黃,便宜把牛賣了,他這輩子吃不盡的後悔藥!擔驚受怕的偷了牛,白白丟了財運!」
警察好像終於知道滿叔腦子有問題了,不想再費事,敷衍道:「好吧,情況我知道了,我們會盡快派人調查。」
警察說著就起了身,慢悠悠地走到外面的坪裡。那裡放了張躺椅。太陽很好。警察嘎地坐下來,躺椅難受地響了幾聲。警察拿張報紙蓋在臉上,免得太陽刺眼睛。
滿叔躬著腰,朝太陽下照得發亮的報紙點頭不止:「謝謝警察同志!」
警察像從夢中驚醒,突然拿掉報紙,瞇眼望滿叔,說:「不要謝,這是我們的工作。這樣吧,你先交八百塊錢吧。」
滿叔驚問:「交錢?」
警察說:「是,交錢。」
滿叔問:「什麼錢?」
警察笑笑:「人民幣,不是美元。」
滿叔說:「我知道是人民幣。」
警察說:「知道?那就交吧。」
滿叔說:「我丟了牛,怎麼還要我出錢呢?」
警察說:「你是沒報過案吧?辦案是我們的事,辦案費是你們的事。」
滿叔說:「我哪有錢出?又不是八塊,是八百塊。」
警察說:「我已經很照顧你了。我們收費是按案值多少收的,如果把牛黃算在內,你就得交八千、八萬了。」
滿叔說:「那你還是把牛黃算上吧。我們打個賭,我願賭服輸。這八百塊錢我不出了,要是找到了牛,牛黃全歸你。」
警察問:「又是賭!你們村裡人是不是很愛賭?」
滿叔說:「我沒有講村裡人賭,他們打牌。」
警察說:「是的,打牌。說說看,你們村裡打牌多在哪幾戶人家?」
滿叔問:「你問這個幹什麼?」
警察說:「你怕說是嗎?你不知道,國家早明文規定了,打牌,包括撲克、打麻將,屬於體育活動,要大力提倡!你看看,我們派出所就我一個人值班,他們都搞體育活動去了。上頭要評群眾性體育活動先進戶,你不要攔人家的好事哦!說說吧。」
「大禮家、陳萌家、有福家、伍珍家、陳麻子家、陳雲生家……」滿叔扳著手指,一戶一戶說了,生怕漏了一戶。
警察點點頭,很滿意,說:「這次評選活動上頭很重視,是件嚴肅的政治任務。我們派出所是評委單位之一,負責初步摸底。你要保密,回到村裡,千萬不要同別人說起這事哦!」
滿叔說:「警察同志放心,我受黨的教育幾十年,人老心紅,政治過硬,不會亂說的。那錢,我就不交了?」
警察說:「錢還是要交。你還不明白,你只是墊付。等案子破了,這錢得小偷出。」
滿叔搖搖頭說:「誰有本事讓小偷出錢?小偷出錢,菩薩出血!」
警察正色道:「你得相信人民警察。」
滿叔說:「萬一破不了案呢?」
警察又道:「你得相信人民警察。」
「相信人民警察我也沒錢出!」滿叔說完就往外走。
警察追出來,說:「陳滿生,你怎麼回事?」
滿叔說:「我不報案了!」
警察說:「不報了?你已經報了。」
滿叔說:「牛我不要了。牛黃我都捨得了,還捨不得牛!」
警察說:「你不要了,也由不得你。小偷不光是偷了你家的牛,他還觸犯了國家法律。我們得維護法律尊嚴。你想讓我玩忽職守?」
滿叔說:「我不管你們玩什麼,我沒錢。」
回家的路上,滿叔老想著警察的胖屁股,心裡就沒氣了。慢慢的他臉上就有了笑容。他想,就算把偷牛的賊擺在那警察面前,他也抓不住人家。胖成那樣,說話都氣喘,還能抓賊?一年不吃幾頭牛,也胖不成那樣。真難為他了。
進了屋,翠娘正收拾家務,嘴裡還在罵罵咧咧。見了滿叔,問:「報案了?牛呢?」
滿叔說:「你放心,我同警察說好了,要是找到了牛,牛歸我,牛黃歸他。」
翠娘故意說道:「你真大方,牛黃白白地送人了。」
滿叔說:「堂客,你的覺悟就是低!哪是送人?送給國家!你一點不關心國家大事,就像往年林彪,是個不讀書不看報的大黨閥、大軍閥!林彪要是活到現在,還要加上條不看新聞聯播。你也不看新聞聯播。國家有困難,三峽建設、南水北調、西部開發,都得花錢哪!警察哪會貪污我的牛黃?」
翠娘被弄得雲裡霧裡了,不再理滿叔,只顧自己罵罵咧咧了。翠娘罵起話來,很有創意,就跟講故事似的,塑造了各種小偷形象,還為人家安排了很多悲慘的結局。
當天晚上,村裡的狗叫得特別厲害。反正牛已丟了,滿叔跟翠娘沒誰在意。
清早醒來,聽見外頭吵吵嚷嚷的。滿叔出門看看,見很多人站在坪裡說話。原來昨夜派出所到村裡抓賭,當場搜走了幾萬塊錢。滿叔的侄兒祥坨也被抓了,光他身上就搜出一千多塊。
陽春說:「這個祥坨,平日盡裝窮,昨夜他身上的錢最多!好了,都交給警察叔叔發獎金了。今年派出所的又過熱鬧年。」
滿叔問:「他人呢?」
「抓到派出所去了!要錢去贖。我哪有錢?」祥坨媳婦銀花蹲在旁邊哭。
翠娘罵道:「一個女人,管不好男人,算什麼女人!」
銀花搶白:「你那侄子,哪個管得了!」
突然,滿叔像是火燙了背,哎喲一聲,歪著嘴巴往屋裡跑。回頭喊道翠娘:「堂客,你進來。」
滿叔問:「派出所的到哪幾家抓賭?」
「大禮家、陳萌家、有福家、伍珍家、陳麻子家、陳雲生家……」翠娘一五一十說給滿叔聽。
滿叔嘴巴張得像蛤蟆,過了老半天,罵道:「我捅他娘!」
翠娘感覺半天上一雷,問:「你罵誰?」
滿叔說:「誰是胖子我罵誰!」
翠娘說:「你神經病!胖子惹你了撩你了?世界上胖子千千萬,你捅得過來嗎?」
滿叔說:「胖子浪費布,胖子走路爛地方,胖子喝水喝得多,胖子連空氣都要多咽幾口!」
翠娘說:「陳滿生,你越老越不像話了。」
滿叔忽然跌坐在椅子裡,說:「堂客,祥哥怎麼會有這麼多錢?前些天他不是問我們借錢嗎?」
翠娘怔住了,說:「你怕是祥坨……」
滿叔搖搖手,說:「錯不了,肯定是這畜生偷的牛!他問你借錢,你不肯借,他說了什麼鬼話?」
翠娘說:「他說沒錢過年,只有去偷。我怕他是講氣話,哪知道他真的偷,從自己叔叔家開張!」
滿叔說:「快去問問銀花。」
翠娘出門沒多久,回來說:「銀花去她娘家借錢贖人去了。年頭年尾的,人不能在班房裡過年。」
天黑了,聽得銀花高聲嚷嚷:「雷打的,火燒的,不是我娘家出錢,你就在班房過年!」
一聽,知道祥坨贖回來了。滿叔同翠娘過去喊門:「祥坨,你開門!」
銀花開了門,還在嚷:「幸得托了人,八百塊出來了。要罰三千!」
祥坨坐在角落裡,不敢望人。
滿叔坐下來,說:「祥坨,你自己承認就算了。」
祥坨抬起頭:「承認什麼?」
翠娘說:「要是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滿叔說:「你自己承認了,叔侄一場,算了。不承認呢?莫怪叔叔不認人。只要到了派出所,警察叔叔有辦法讓你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