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日子 第4章 鄉村故典 (4)
    祥坨撲通跪在滿叔跟前,痛哭流涕:「叔叔,我不是人,你打死我吧!我也不想做人了。我想先把你牛賣掉打牌,贏了錢再買頭牛還你。哪曉得我這麼倒霉呀!人家天天賭沒有事,我頭回賭,就被抓了。」

    滿叔重重地扇了祥坨幾耳光,罵道:「你這個畜生!」

    「阿呀,是你偷了叔叔的牛?我怎麼風都沒聞到?」銀花在旁哭道,「滿叔,你打死他都要得,就是不能讓他去坐牢!他才從班房出來!」

    祥坨道:「快過年了,我屋裡一兩肉都沒有。問滿叔你借,你一句話,就是沒有。」

    滿叔氣憤道:「我不借錢給你,你就要偷我牛?」

    銀花說:「滿叔,他不是人,你打他吧。」

    滿叔罵道:「你若是我親養的兒子,我要喝你的血!」

    祥坨哭道:「我爹早死了,叔就是我的爹。你就打死我算了。」

    翠娘罵道:「你從小就不學好,從我家鹽水壇裡酸羅卜偷起,如今開始偷牛了!小時候當你不懂事,如今你是養兒做爹的人了還不懂事?」

    兩老口回到家裡,滿叔歎息半晌,說:「堂客,散財免災吧,不能再讓警察查了。真讓祥坨坐了牢,他媳婦、孩子還不是我們照顧?畢竟是自己親骨肉啊!」

    翠娘罵道:「冤家,哪有這樣不孝的侄子!」

    可是過了幾天,派出所不知從哪裡聽到風聲,帶走了祥坨。滿叔慌了,忙求村長幫忙,全村人聯名,要保祥坨出來。

    銀花站在滿叔門前大罵:「俗話說,虎毒不食子。我祥坨不是你的親兒子,也是你的親侄子,自小跟著你長大,你就捨得把他送到班房裡去!」

    翠娘回道:「你講不講理?你滿叔老早就跑派出所去了。他挨戶求人做保山,要把祥坨保出來。你男人抓進去了,怪誰?怪我?怪你滿叔?」

    銀花道:「誰知道是祥坨偷了牛?當面說得好,背後害人!你們不告誰會告?又沒偷別人家牛,管別人什麼事?」

    派出所值班的又是那位胖警察,他看了看村民聯名信,笑道:「你以為是舊社會?寫個聯名信,就能改變法律?」

    滿叔說:「祥坨是我自己侄子。」

    警察說:「侄子偷叔叔的牛,也是盜竊。」

    滿叔說:「祥坨他爹死得早,我帶大的。他從小就老實,膽小怕事。」

    警察說:「搭幫他膽子小,膽子大些,要搶銀行了。」

    滿叔說:「放了他吧,他家孩子還小。」

    警察說:「你說放了就放了?孩子小偷牛就要放,沒有孩子的就可以殺人了?」

    滿叔說:「牛我不要了,就當我送給他的。」

    警察笑笑,說:「牛黃你還要不呢?」

    滿叔說:「你問問他,牛賣到哪裡去了。你去訪訪,訪到了,牛黃歸你。」

    警察說:「牛黃你還是自己拿著吧。你得把辦案經費交了。」

    滿叔說:「我沒錢,除非找到牛黃。警察,你把人放了。」

    警察說:「你是怎麼回事?我們好不容易破了案,你口口聲聲要我放人。早知如此,當初你就不要報案呀!」

    滿叔說:「我真的後悔報了案。」

    警察說:「你看你看,你的法律意識就是淡薄!」

    滿叔說:「你的法律,我弄不懂。」

    警察說:「我替你挽回了損失,你沒有半句感謝的話,還氣沖沖地朝我來!」

    滿叔問:「你哪裡挽回我損失了?退了我的牛,還是賠了我的錢?」

    警察說:「案子還沒有最後審結。牛錢、辦案經費都問你侄子要。」

    滿叔問:「那我祥坨,你們要怎麼辦他?」

    警察說:「怎麼辦?法辦!坐牢是肯定的,只看幾年!」

    滿叔臉嚇得鐵青:「還要坐牢?你估計幾年?」

    警察說:「當然坐牢!幾年不是我說了算了,得法院判,依法辦事!你沒帶錢,我會上你家裡去的。反正我們還要去你家裡調查取證。我們辦案,以法律為準繩,以事實為依據。」

    胖警察上門來了。

    滿叔說:「牛我不要了,牛黃我也不要了,人你們抓走了,還來幹什麼?」

    警察說:「牛你可以不要,國家法律我們還得要。」

    警察往滿叔家屋前屋後轉了圈,做了些筆記,然後坐了下來。翠娘倒了茶來,小心放在警察面前,馬上躲進屋子裡去了。

    警察打量一下缺了口的茶杯,沒有喝茶,只道:「我已現場勘查了。」

    滿叔說:「你不要勘查了,你再勘查,我也會讓你帶走了。」

    警察說:「那要看你表現。」

    滿叔說:「我一貫表現很好,認真改造思想,辛辛苦苦勞動。當然,往日在生產隊上也沒評過勞模。」

    警察說:「勞模不勞模不管我的事。你把辦案經費交了吧。」

    滿叔說:「我除了骨頭就是皮,反正沒錢。我說牛不要了,也不要你辦案了,行不行?」

    警察語重聲長的樣子:「陳滿生,你得有法律意識啊!你丟了牛,不把牛黃算在裡面,就值千把塊錢,只是個小事。可這是刑事案件,犯罪分子我們不能放過。你必須積極配合公安部門調查。」

    滿叔說:「我怎麼不配合了?我該說的都說了,人你們也抓了。」

    警察說:「但是你沒有按規定交辦案經費!這就是阻撓辦案!」

    「我們哪敢阻撓破案?」翠娘在裡屋答話,人不敢出來。

    警察說:「不配合我們工作,就是阻撓辦案。犯罪分子我們要追究,阻撓辦案的人也是要追究的!」

    翠娘又在裡屋說:「八百塊,太多了,能不能打點折?」

    警察說:「我們是按規定收費,又不是菜市場買小菜!」

    滿叔朝屋裡嚷道:「你真想出這冤枉錢?」

    翠娘說:「不出錢,讓你去坐牢?」

    滿叔說:「我又沒犯法!」

    警察說:「看來,得向你們進行普法教育了。講個故事給你聽。有對男女在賓館同住,沒有結婚證,被抓住了,罰款三千!」

    滿叔說:「我這輩子伙鋪都沒落過腳,還住賓館!」

    警察說:「我沒說完,你不要打岔。開罰單的時候,警察無意間問道,你們這是第幾次在一起?兩個男女忙說,我們是頭一次在一起。警察馬上說,你們是頭一次在一起?罰一萬塊!兩個男女慌了,問,為什麼頭一次在一起還罰得重些呢?你們猜,這是為什麼嗎?」

    滿叔說:「這個警察腦子有毛病!」

    警察大搖其頭,說:「陳滿生呀,你這就是缺乏法律意識。他們如果經常在一起睡覺,說明是戀愛關係,最多只是非法同居,處罰從輕;他們是頭一次,肯定就是賣淫嫖娼,就得重罰!這就是法制啊!你們得加強法律學習,不然哪,犯了法自己還不知道!」

    滿叔說:「我犯法就犯法,認了。修班房我也是出了錢的,那裡有幾寸地皮算我的,我該到裡面去睡幾天!」

    警察說:「陳老,你莫要這樣子。那是人民專政工具,就讓害群之馬去住。你要是真有困難,辦案經費就免了。」

    滿叔說:「那我就感謝警察同志了。」

    警察說:「我們派出所還要獎勵你。這次我們抓賭成功,你是有貢獻的,要發你八百塊錢的獎金。獎金就不另外給了,同辦案經費互抵。我們另外發個獎狀給你掛在家裡,讓全村村民都向你學習。」

    聽警察這麼一說,滿叔早嚇得臉色鐵青了。翠娘從裡屋跑了出來,壓著嗓子罵道:「你這個老鬼,誰叫你多嘴?村裡人要是知道你報了賭案,你還要不要在村裡活下去?快七十歲的人了,越活越回去了!」

    警察笑瞇瞇地:「大娘,你這話就不對了。陳老一身正氣,大義凜然,我們都要向他學習。村民都像他這樣,哪裡還有偷盜?還是還有賭博?」

    翠娘哭了起來:「警察同志,你行行好,獎金我們不要,獎狀我們也不要。我們出辦案經費!」

    警察收了錢,很沉重的樣子,感歎說:「真是正不壓邪,現實很嚴酷啊!整治農村社會治安任重道遠!」

    幾天後,兩位穿西裝的來到滿叔家。滿叔一眼就猜出這兩個人是城裡的幹部。

    幹部問:「哪位是陳滿生?」

    滿叔答道:「我是。」

    幹部又問:「你就是陳滿生?」

    滿叔說:「是。」

    幹部問:「是你家丟了牛嗎?」

    滿叔回道:「是。」

    幹部說:「你是陳滿生,就交三百塊錢吧。」

    滿生驚得嘴巴都合不攏了,半天才問:「辦案費我已出了,還要什麼錢?」

    幹部說:「價值評估費。」

    滿叔聽不懂,問:「什麼費?」

    幹部很耐心,解釋道:「你家牛丟了,公安破了案,抓住了盜竊犯。要給盜竊犯定罪,就得查清案值。案值懂嗎?就是那頭牛值多少錢。」

    滿叔說:「還用查嗎?一頭當用牛,少的話一千一二百塊,最多不超千五六。俗話說,長豬短牛,我那頭牛膘體短,至少也值千三四百塊錢。這個行情,鄉下人都清楚。當然,要算上牛黃,就不止這個數了。」

    幹部說:「不是誰都有權核定案值的,得依法辦事。我們是物價局的。必須是我們物價部門出具的證明,才有法律效力。如果沒有我們的證明,案值就定不下來,犯罪分子的罪也就定不下來,犯罪分子就得不到應有的懲罰。老人家,你明白了嗎?我們替你的牛估價,得有償服務。」

    滿叔說:「我丟了牛,賠了辦案費,再拿不出錢了。」

    幹部說:「老陳,你得感謝政府才是啊!這麼快時間,就替你破了案。不用打官司,你注定贏了。你贏了官司,三百塊都不願出,說不過去啊!我們沒有按牛黃價收評估費,已經很優惠了。」

    滿叔說:「我只有這把老骨頭了,錢沒有。」

    幹部說:「你的骨頭我們不要,又不是虎骨。你拿錢吧。」

    滿叔說:「你就把我這骨頭當虎骨賣了吧。」

    幹部說:「聽派出所的同志介紹說,陳老你的覺悟最高,全村人都應該向你學習。你不會為了這三百塊錢就……」

    翠娘忙打斷幹部的話:「獎金和獎狀我們都不要了,我們出錢!」

    辦案費八百塊,加上案值評估費三百塊,總共一千一百塊,正好是頭牛錢。如果連牛黃算在裡面,那就是另外回事了。這是滿叔家積蓄多年才餘下的,翠娘天天關著門嚷。日子長了,外頭人都知道了。

    有人問滿叔:「聽說你丟了一頭牛?」

    滿叔說:「哪是一頭?兩頭!」

    那人說:「我聽說你只丟了一頭牛。」

    滿叔沒好氣:「被賊偷了一頭,被強盜搶了一頭!」

    滿叔嘴巴不再像原先那樣利索了,倒是脾氣越來越壞了,總是摔東西。翠娘也有氣,卻不再在外頭叫罵,只對滿叔嚷:「你摔什麼呀?有本事就上派出所去呀!」

    滿叔怒道:「你怎麼不罵了呢?你滿世界罵去呀?你敢出去罵,我提著茶壺跟在你背後侍候你!你罵得口渴了,我給你餵水!」

    有日凌晨,滿叔早早的醒了。聽屋後有人路過,說著話兒。一聽,便知道他們打了通宵麻將。

    「昨晚你贏了。」

    「贏?滿叔贏官司!」

    一個典故誕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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