蝸牛 第49章 人事 (4)
    我說,吳老,這方面政策我不懂,您老說的事,等她回來,我跟她說說,要她抓緊向上面反映。

    吳老也不走,也不正經說什麼,只是坐在那裡拿著本雜誌翻翻。又拿張報紙翻翻。報紙翻得稀里嘩啦,叫我心慌難耐。好一會兒,吳老才動身走了。還好,他還算多讀了幾句書,臨走還招呼一聲你忙吧。

    我忙個鬼!吳老一走,我就把門虛掩了。這吳老也真有意思,說人家只想著自己的官帽子,他自己退休都好幾年了,還在爭什麼副處級。人哪,說人家都好說,輪到自己就是另一回事了。

    沒事可做,我翻開一張報紙,看上一會兒,就瞌睡昏昏了。突然響起了敲門聲。沒等我說請進,一位中年婦女推門進來了。

    陳雪華在嗎?她問。

    我說,陳科長出差去了。我是新來的,您有什麼事嗎?

    她不說有什麼事,只道,你就是新分配來的大學生?聽說了,果然帥氣。我叫林滿英,公司的,已經留職停薪了。

    你就是林滿英?

    怎麼?你認識我?林滿英顯得興奮,眼睛和臉龐都放了光。憑她現在的模樣,仍然看得出她曾是位美人兒。大凡漂亮女人,總感覺自己在眾人目光注視下生活,她們一輩子都因此而愉快和傲氣。

    我因為知道她一些事情,便像做賊心虛,忙說,我看過職工花名冊,對你的名字有印象。心裡卻在想,吳大運遲走幾分鐘就好了,我想看看這兩位當年在戲台上相罵的老對頭,碰在一起是什麼場面。

    見我並不認識她,林滿英顯得有些失望,坐下來說,我找陳雪華。她打過好多次電話給我,要我交留職停薪費。我是不會交的。我還有幾百塊錢的醫藥費公司沒給我報,還要我交錢,哪有這個道理?陳雪華說我要是不交錢,公司就停交我的養老保險費。我就是來說這事。她敢這樣,我就跟她沒完!

    又是來者不善,什麼鬼公司,這麼多麻煩事?我只希望她快些走了,便說,林大姐,我新來,很多政策都不懂。等陳科長回來,我把你的意見向她轉達?

    林滿英說,這個公司還談什麼政策?沒政策!強有理,弱不是。也不麻煩你轉達,她要找我她自己來找我。我今天也是到這邊辦事,順路來一趟。

    這倒省事,我求之不得。我想她該走了,可她卻還想同我說話,問,你跟陳雪華共事,感覺怎麼樣?

    這話一聽就有文章,我只裝糊塗,說,我剛參加工作,不懂實際,多向她請教就是了。

    林滿英嘴角露出一絲譏諷,說,你一個大學生,用得著向她請教什麼?她什麼底子,我不清楚?從一參加工作,我倆就住在一間宿舍。那會兒年輕人住集體宿舍。她呀,我太瞭解了,只知道算計別人。

    你們那會兒還有集體宿舍住,我現在睡辦公室。天地良心,我說這話並不是發牢騷,只是開玩笑。

    林滿英眼睛一亮,說,小伙子,你可要小心啊。

    我不明白她說的是什麼意思,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只是未置可否地笑。

    林滿英很有興趣談陳科長的事,繼續說,她呀,心腸是又黑又硬。年輕時跟自己妹妹搶男人,硬是把自己嫡親的妹妹逼瘋了,逼死了。這在茶葉公司是盡人皆知,她當年還為這事挨過處分哩。

    我只是笑。

    她同誰出差去了?林滿英問。

    我說,她同劉總出差去了。

    同劉總?林滿英表情神秘起來,說,她真有功夫!劉總辦公室放著個年輕漂亮的女秘書不帶,硬要帶她這個半老徐娘出去。她啊,這方面本事大啊。當年她想死了她妹妹的男朋友王為民,可人家王為民又不喜歡她,她就主動獻身。我在寢室就碰上好幾回。我這輩子運氣不好,只怪看到了這種晦氣事。

    我好像明白林滿英說的你要小心是什麼意思了,便有些討厭這個女人了。可她仍然憑著漂亮女人年輕時候養成的自信坐在我的對面,目不轉眼地望著我說話。我注意她的眉毛和眼睛,真的很好看。可她眼角的魚尾紋已沒法掩飾,脖子上的皮膚也早已鬆弛了。

    晚上,我躺在辦公桌上看書,突然想起林滿英,便找來了她的檔案。原來,她同陳科長還有另一樁公案糾葛。

    何時何地因何種原因受過何種處分:

    1974年,因自己政治學習不夠,思想改造不積極,把五角星納在鞋墊上。被同寢客觀存在的同事陳雪華同志發現了,她狠狠批評了我,並將我的錯誤行為向組織上做了匯報。我因此受到開除團籍處分。1976年上半年,陳雪華的男朋友王為民常到寢室來找她談心。有天,王為民來的時候,陳雪華不在寢室,我就同他說了很多話。我以為他是位有知識、有抱負的優秀青年,很傾慕他。後來同他接觸就多了起來。後來又一次,王為民來的時候,陳雪華又不在,他就帶我出去了。我們在河邊的草灘上發生了兩性關係。後來在不同地點又發生了幾次,事情經組織上發現後,對我及時進行了教育。我因此受到群眾大會批鬥。

    怎麼又是為王為民呢?這人真是艷福不淺啊。我想知道王為民最終是否成了林滿英的丈夫,一翻她的配偶一欄,不是的。我突然覺得配偶一詞特別刺眼,真有些動物配種的意思。我發現一條規律,那些年對兩性關係抓得嚴,可我看過檔案的人,卻幾乎沒有誰不在這個問題上受過處分。這是怎麼回事呢?我突然想到被李大滿摸過奶子的李明花,又翻出她的檔案,仍然翻到有關處分的內容。

    1961年6月,有天夜裡,我在門市部值班,和我一個科室的同事舒向前調戲我。我不答應,他說,你跟李滿生那個國民黨兵痞都肯,同我就不肯?我說我和李滿生沒有那事,是他調戲我,我打了他,他還被組織上處分了。後來他就強行和我做了那事。我後來想著不服氣,想告他。他就求我,說他上有七十老母,下有老婆孩子,都在農村,要是我告了他,他就要回鄉下去,老母親就會活活氣死。他又給了我一些飯票和菜票。我就心軟了,不再告他。從那以後,他隔一段就來找我,過後都給我一些東西。後來,我倆的事被同事檢舉,我倆一起被放在群眾大會上批鬥。

    真是好玩極了。我猛然間有了某種靈感,發現了一條發財絕招。如今《老照片》這樣的書這麼走俏,要是誰出本《老檔案》,保證洛陽紙貴。何必讓別人去發財呢?我自己幹!從這天開始,我就隔三岔五地偷出四十五歲以上的員工檔案,跑到外面去複印。我想只要時機一到,我只需把這些檔案中的人名和地名換一下,就是現成一本書了。也用不著全部複印,四十五歲以上員工有三百多人,我只需精選其中有意思的一百個人,每人選出一千五到兩千字的內容,就可以編本二十多萬字的書了。現在這年月,書不宜太厚,二十萬字足夠了。

    劉總這次出差,原本是衣錦還鄉。他帶了二十萬塊錢回去支援家鄉,投給他村裡辦希望小學,命名雅文小學。職工就有意見了,說我們自己的希望還不知在哪裡,他這敗家子拿著公司的錢回去辦希望小學,為自己買下千百年英名。我慢慢地同公司其他人員混熟了,有些話也就能夠聽見了。有人竟說到劉總回鄉的一些細節。說是劉總在市裡面工作快三十年了,只是個科級幹部,回到縣裡很沒有面子。他每次回去,都很想到縣委、縣政府去露臉,可縣裡的父母官都不冷不熱。最難受的是春節回去,縣委都要請些在外工作的同志吃飯。可請來請去都只請處以上幹部,沒有請他。今年初,他從正科級幹部破格提拔到正處級,就覺得自己應該有些面子了。可形勢變了,他不過就是個市屬企業的總經理,在家鄉人的眼裡已不是正兒八經的官了。只有他自己那個小村子的人說起劉雅文,覺得很風光,說他就等於縣委書記,還說市裡領導幾次找他談話,說他回來當縣委書記,他不肯下來。要不然,我們這個村子早富了。但村子裡的人說什麼都只是笑話,除非你有錢投回去,不然你在外面當再大的經理,縣裡沒有誰看重你。所以劉總咬緊牙關弄了二十萬塊錢回報鄉梓。果然,縣委書記和縣長都出面接待了他。

    有人猜測,說關於劉總回鄉的細節,不是劉總司機說出來的,就是陳科長說出來的。多半又可能是陳科長說出來的,他們說她這個人,不可能對任何人忠心耿耿。

    劉總回來後,又天天在外面跑。我在公司機關裡偶爾可以碰上幾位副總。他們不太理人,我也得同他們打招呼。也許正是吳老說的,他們是官,多半是不太理人的。

    我們人事科卻總不得安寧,不是你來吵,就是他來鬧。他們總有問題沒得到解決,總是火氣沖天。原來人事、勞資、工會、老干、計劃生育、安全保衛等等工作都歸人事科管。而經理們總不呆在辦公室,人事科就成了他們隨意發洩的地方了。陳科長要麼好言好語,要麼高聲叫嚷,這得看是什麼人,是什麼事。聽著她對別人高聲叫喊,我心頭直髮緊。我不相信一個女人怎麼能有這麼高的聲調,這麼足的底氣。吵鬧的人走了之後,她的臉會陰上好半天。我把她陰沉的表情理解為沮喪,就有些同情她。一個女人,應對這麼複雜的局面,該有多難。這時我會發現自己很無能,總是局外人一樣,只有看熱鬧的份兒。

    直到有一天,鬧哄哄的來了十幾位老幹部、老工人,我才知道我們公司已半年沒有發工資。原來又到要發工資的日子了。我的老天爺!我口袋裡的幾個錢還是在校時勤工儉學掙的,早就等著發工資。要是沒工資發,我吃什麼呀?

    奇怪的是,我越來越佩服陳科長的才能了。她只是文墨不太通,口才幹才都比我強。這其實就是領導才能。領導有才不在於會寫文章,寫文章是秘書的事。那麼她還呆在這樣一個鬼單位幹什麼?

    這天,來了個粗壯的黑漢子,進門就氣勢凶狠,問,我爸爸的事,到底怎麼辦?

    陳科長說,你爸爸的事,國務院都沒辦法解決,只有去聯合國看看。她說罷笑了起來。

    黑漢子卻不領情,說,陳雪華,我不是來同你比牙齒白的,我只問你,怎麼辦?他老人家解放前參加革命工作,卻一輩子受冤受屈,到頭來離休待遇都不能享受。硬是不給解決,別怪我們兄弟不認人!

    老李,你應該幫著我們做你爸爸的工作才是。他老人家解放前參加革命工作,這不錯。但他是工人,就不能享受離休待遇。這是政策。陳科長很認真地說。

    我這才知道老李可能就是李滿生的兒子了。老李說,這叫什麼政策?共產黨不是說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嗎?幹部就能離休,工人就不能離休?你們的政策就是這樣的牛頭不對馬嘴!你們就是虛偽,說為人民服務,就是不肯為人民中的一員服務。你們所有的話都是騙人的。

    我爸爸的問題,就是實際問題,你解決解決。老李說。

    你爸爸的實際問題是,他不能按政策享受離休待遇。陳科長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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