蝸牛 第50章 人事 (5)
    兩人一來二去,已不是辯道理,而是要嘴皮子了。看上去陳科長長於此道,也很樂意同老李耍嘴皮子,似乎她不是在處理事情,而是在表演口才。最後,她顯然懶得再表演口才了,才說,老李,我們都老熟人了,沒必要弄得臉紅脖子粗。說白了,你爸爸的問題,也不是我們公司能夠解決的。得逐級上報,最後讓市委組織部、人事廳解決。我們不給你們報材料,不是我們不同意報,我們沒權力同意或是不同意。只是我們不敢報。按政策明明不行的,我們報材料上去,上面不要批評我們?既然你們硬是要報,我們就挨一次批評吧。

    老李這才把語氣軟下來,說,那好,我們自己先準備有關材料,煩你們上報。上面不批,我再去找上面。你知道我今天為什麼要來找你嗎?我爸爸的心臟病又發作了,他睡在病床上老是念著這事。我怕他再受刺激,就閉眼去了。就求你們給行行好。醫生說他老人家可能活不了多久了,我要讓他親眼看著我們在上報材料,也是個安慰。他哪怕現在就閉眼了,讓他知道我們在上報材料,也讓他老人家到陰間有個想頭。

    老李這麼一說,陳科長倒感動了,說,唉,你爸爸這輩子,也不容易。

    老李走後,我問,陳科長,這材料真能報嗎?

    陳科長說,誰敢報?這不是天大的笑話?人家會說我們公司人事科的政策水平太差了。就讓他們把材料送來吧,我們就說上報了,讓他們等著。他們也知道上面辦事不會這麼快。他們還來不及催,說不定他老爸就歸天了。等老人家一歸天,就什麼事都沒有了。

    真是太殘酷了,再怎麼也不該咒人家死啊!可是除此以外還有什麼辦法可以解決問題呢?

    這天,陳科長不在辦公室,林滿英又來了。她怎麼總挑陳科長不在的日子來呢?我一邊客氣地請林大姐坐,一邊在心裡阿彌陀佛。

    她微笑著同我打招呼,說,小帥哥,正忙啊?

    我覺得她該退回二十歲再這麼嗲聲嗲氣地叫別人小帥哥,心裡便有些犯膩。可我臉上必須洋溢著笑容。

    沒事,到這辦辦事,順便看看。林滿英說著就坐了下來。

    我沒話找話,說,林大姐,你沒碰著陳科長吧?

    林大姐說,我一輩子都不見著她才好。我告訴你,你自己要是有辦法,就早些離開這個鬼單位。她呀,嘴上不漏半個字,只怕還會說要你安心工作,其實她自己早瞄準好單位了。王為民給她幫忙,要調國稅局。

    王為民是誰?我有意裝糊塗。

    林大姐說,你記性好差。我上次不是同你說過,就是當年她同他妹妹一起爭的那個男人呀?人家最近當市委組織部長了。

    我那會兒沒有一點社會知識,不懂什麼黨委、政府的機構設置,而大大小小的官員在我感覺就如天上的星座,我叫不出名字,也對不上號。

    我問,那她怎麼還不走呢?我要是有這樣的好事,不要等明天,今天晚上就走了。

    她還在打個算盤,想進入公司班子,搞個副處長,到那邊去大小是個官。林滿英說著,她臉上的笑容看上去不知是讚賞,還是譏諷。

    聽了這番話,我如坐針氈。我想離開這裡,是上天無門,下地無縫。而且最當緊的不是離不離開,而是我馬上就沒有生活費了。

    就像有心靈感應,林大姐馬上問道,聽說公司半年多沒有發工資了?

    我搖頭苦笑,這是我頭一個月領工資,就是張空頭支票。

    是嗎?林大姐關切地問道,那你吃飯怎麼辦?參加工作了,就不能老靠家裡啊。

    靠家裡?!父母還等著我掙了錢,幫家裡出些力,翻修一下老房子哩!我只好含含糊糊地說是是。

    她像看出了我的難處,說,你要是願意,可以到我店裡去做事。我開了幾家服裝店,生意都還可以。我給你留個電話。

    她畢竟是想幫我,我不能不領情,接了她遞過的紙條。上面寫了她的家庭電話和手機號碼。

    後來,我才注意到陳科長總同一位叫向秘書的人通電話,說話都隱秘,像是暗語,總是這個事啊,請你跟王部長說說,那個事啊,就是那個意思,我上次給你匯報過的。

    我事先連一點風聲都沒聽到,劉雅文被解了職,邢亞禮接任總經理,陳雪華進班子,任副總經理。林大姐的話果然應驗了。據說劉雅文之所以被解職,主要是他把全部精力放在跑破產上,沒跑下來,應酬倒花了十幾萬。十幾萬如今本不算錢,但在我們茶葉公司就是大錢了。老同志還到上面告狀,說他支援家鄉建學校的二十萬塊錢,只是他個人擅自作主,應該算他貪污。

    我如今叫陳科長陳總了。陳總專門找我談了話,她說話的語氣比平時平和多了,有點副總經理的意思。她說,人事科工作很重要。現在還沒有任命新的科長,你要全面負起責來。要安心工作,公司困難是暫時的。看她說得那麼從容,似乎她自己將與公司共存亡。我真佩服她有這個本事。

    一天,一個乾瘦的老頭來我辦公室來,說是找小陳。我說陳總的辦公桌已搬了。他說,我知道,剛才我去了她辦公室,她不在那裡。

    我說,同志,請問您找陳總有什麼事嗎?

    老頭兒不回答,卻一字一頓地說,我是劉雅文。

    我一時嘴巴張開都合不攏了,不知說什麼好,半天才說,您是劉總啊!

    這位曾經的劉總搖搖手,微笑著,沒說什麼,倒背著手走了。

    到他下台了我才知道劉雅文是個什麼樣子。他的形象同我的想像相差太遠了,沒有一絲文氣,竟像個大老粗,甚至還有些委瑣。難怪他回到家鄉去沒人理睬。

    我的日子越來越困頓了。我現在想得最多的倒不是自己的肚皮,而是老父老母。他們總以為兒子在大城市裡賺大錢,享清福哩!想像得出,儘管他們沒有收到我寄回去的一分錢,可鄉親們都會奉承他們有福氣。他們就覺得臉上有光,走在外人面前都高出三分。

    當我口袋裡的錢只夠我吃三天飯的時候,我不再想父母了。我想自己的肚子。不知從哪天起,我養成了有事沒事翻口袋的習慣,似乎多翻幾次就會多翻出幾塊錢來。可翻來翻去,除了林姐交給我的電話號碼,口袋裡不會多出任何東西。那天下午,我終於打林大姐的電話。我也不說去她那裡打工,只說想去她那裡玩玩。

    林大姐很爽快,說,行啊。我在家裡,你乾脆來我家吧。

    按照林大姐說的地址,我沒費多少工夫,就找到了她的住地。可我不敢按門鈴,怕自己走錯了,因為我面前是一棟漂亮的別墅。

    門卻無聲地開了。林大姐穿著寬鬆的休閒裝,笑吟吟地望著我。她不說話,只用眼神示意我請進。黃昏的陽光柔和地投在她臉上,看上去比前兩次年輕多了。

    我汗涔涔地,屋內的空調很涼,頓時打了寒顫。林大姐忙替我找了件襯衣,讓我去洗漱間洗一下。我說沒關係的,不用洗。林大姐卻說,聽話,去洗一下,不然容易感冒的。這話聽上去真是位體貼的大姐。我只得接過襯衣,去洗漱間洗了一下。

    等我洗完出來,林大姐坐在沙發上望著我笑。她也不說話,只是望著我笑。這樣過了一會兒,她才說,別在那個破單位干了。不嫌棄的話,跟著我干,我不會讓你吃虧的。你可以跟著我干幾年,學點經驗,然後自己創業。今後啊,還有什麼正式單位不正式單位?自己幹,這是潮流!

    我說,林大姐,我想請你幫個忙,幫我離開這個公司。

    林大姐說,我一個個體戶,最多只能給你份工作,哪幫得了這個忙?

    我說,我聽公司人說,組織部王部長是從我們一個系統出來的,你們原來都很熟。我們公司很多人都求他幫過忙,聽說他還是很肯幫忙的。

    林大姐臉不經意地一紅,說,過去我們是熟悉,現在人家是部長了,我一個平頭百姓,怎麼去找人家?你可以找陳雪華,她同王部長經常聯繫的。

    我說,我不想找她,她老是擺著副架子,我受不了。不像林大姐,人好。

    林大姐笑了起來,說,你呀,嘴巴子倒是好乖的。我想看看你人乖不乖。她說著便眼神油光光地望著我。

    我幾乎心驚肉跳,卻涎著臉皮說,我聽林大姐的。

    當保姆端上碗筷時,我才知道今晚只有我和她兩個人吃飯。保姆沒有上桌,一個人廚房裡吃。我問,家裡人呢?

    林大姐也不回答,只是淺淺地笑著,說,吃吧。

    吃完飯後,我和林大姐又說了一會兒話。我看看牆上的掛鐘,不早了,就想起身回去。林大姐仍是笑著,說,太晚了,沒有公交車了。這是郊區。住下來吧。

    我說,還是回去吧,住在這裡,太麻煩你了。

    林大姐說,你剛才不是說了,聽林大姐的嗎?

    我……

    既留了下來,一切都不由自主了。

    我從來還沒有見過那麼大的床。那床寬大得令人想起遼闊的草原,頓時萌生一種縱橫馳騁的慾望。

    林大姐問,你知道我比你大多少歲嗎?

    不知道。我一臉興奮和茫然。

    十四歲,我比你大十四歲。林大姐說罷,就緊緊抱著我,似乎這十四意味著某種成就。

    從那以後,我下班就往林大姐那裡去。我也不問她是不是找了王部長。我不知道是不是還應該關心這事,一天到晚神魂顛倒。複印檔案的陰謀也停了下來。

    這年秋天,陳雪華感覺自己副處級的交椅坐得有些發熱了,就離開茶葉公司,去了國稅局。這時,我才想起應該問問林大姐了。這時我只叫她一個字,叫姐。我說,姐,那事有眉目了嗎?

    她說,慢慢來吧。哪有這麼快的事?

    我隱隱感覺她是在搪塞我,卻不好發作。我終於明白為什麼把男人的這種勾當稱做吃軟飯。我真的硬不起來,同她鬧翻我明天就得流落街頭。想來想去,我還是繼續複印檔案,萬一沒辦法了,就走這一著險棋。

    我再也不問林大姐把我的事辦得如何,只是每天下班就去她那裡吃飯,吃了飯就開始那種最原始的娛樂活動。我後來能夠運用自如的很多技巧,都得益於這個女人的言傳身教。有次,我正在她身上樂,忽然想起這個富有而快樂的女人,幹嗎為每年幾百塊錢同公司計較?想不通。很多事我都想不通,李滿生為什麼人都快死了還在爭離休待遇,吳老也退休好幾年了為什麼還在為副處級費心勞神。

    也是我活該出事。雙休日,我在林大姐那裡休息了兩天。她也是照常休息雙休的,店子有人打點。那個雙休日,我們過得很隆重,弄了很多好吃的,還在別墅前的草坪裡支著太陽傘做了日光浴。初冬了,太陽曬著懶洋洋的,很舒服。

    樂極生悲。星期一我一去辦公室,就被邢總叫了去。邢總嚴厲地望著我,半天不說話。我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只感覺胸口跳得咚咚響。

    原來,我星期五下午跑出去複印檔案,忙著去林姐那裡,把一份檔案遺失在複印室裡。複印社發現了那份檔案,很負責任,找到我們公司。我已提前走了。他們把那檔案直接交給了邢總。正是林滿英的檔案,上面記載著她當年同王為民部長不正當的男女關係。

    我從此離開了茶葉公司,在這座城市的某個角落打工,像個隱身人。也再沒有見過林大姐,倒是王為民部長當年同她的風流韻事,又被人們提起。舊聞新炒,知情者其樂融融。

    我同茶葉公司的關係,只是有時去那裡取一兩封信。我求傳達室的老頭兒幫忙,若有我的信,就請他呼我。我去取信,就買包煙感謝他。我得保留著這個通訊地址,好讓我的老父老母知道,他們的兒子如今正在這座大城市裡賺大錢,說不定有一天就會寄坨大票子回去,把家裡的房子翻新了。

    每次去公司取信,老頭兒總會拉著我說些公司的事情,比如說,李滿生還沒有死,還三天兩頭來公司鬧他的退休待遇。說吳老身體不行了,他是天天關在家裡寫告狀材料,自己弄垮的。我沒有興趣聽這些,每次都拿了信就想走人。可老頭兒接過我的煙,顯得很熱情,覺得不告訴我些事情對不住似的。我也就隨便問問,還破產嗎?破哩,聽說快了。有時他又回答,聽說一時破不了。

    茶葉公司至今還沒有破產。我也沒有發財。我的發財機遇好像就是那些檔案,被我不小心丟失了。不過我想把這個絕招告訴你,你若是有機會,出本《老檔案》的書,肯定發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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