蝸牛 第48章 人事 (3)
    老人家果然有氣,說,什麼陳科長?我在公司幹那會兒,她算什麼,還在同她妹妹搶男人哩!

    沒想到這老頭嘴巴這麼臭,我只得岔開他的話,問,老人家對不起,不知道您是我們公司的老前輩。您是哪年退休的?

    我是八七年離休的。老頭兒把那個離字表達得特別突出,提醒我他不是退休的,而是離休的。

    啊,啊,您老……

    沒等我說下去,老頭兒嚴厲地說道,你轉告小陳,我離休的問題,什麼時候有答覆?我在戰場上流血流汗的時候,她在哪裡?還是她爸爸腿巴邊的一坨肉!同我擺譜!

    老頭兒說罷氣勢洶洶地往外走。我跟在他身後一個勁兒地點頭哈腰,叫老人家慢走。為了讓老頭兒高興,我盡量低三下四。我覺得自己這樣子真的不像個人。我本來就是爸爸說的一口痰。陳科長也不比我高級到哪裡去,她原來不過就是她爸爸腿巴上的一坨肉!我這樣在心裡作踐自己,感受到一種惡毒的快意。

    我不敢把老人家的原話告訴陳科長,但只說了幾句,陳科長就氣憤起來,說,他老找我幹嗎?他是不是離休,國家有政策,關我什麼事?有本事他上中南海去。

    我問,老頭兒是誰?

    還有誰?李滿生!一個工人,哪有什麼離休的?沒聽說過有離休工!誰不知道?他是我們公司有名的混混。兵痞就是兵痞,一輩子都變不了。

    我記起來了,就是這位退休工人的檔案最先讓我感興趣的。中國的事情就是有意思,1949年參加革命的老資格幹部就叫離職休養,別的幹部就叫退職休息,而工人資格再老,只能休息,不能休養。

    這事越來越好玩了,過後我又找出李滿生的檔案,認真地看了看。

    個人履歷:

    八歲—十二歲討飯十三歲—十五歲學徒(理發)十六歲放牛十七歲做長工十八歲被抓壯丁。

    填表時間是1954年1月,沒有標點,原文如此。下面內容是1968年10月5日填寫的。

    家庭經濟情況(家庭經濟情況、人口、姓名、政治態度、職業、生活主要來源、有多少田地、房子、財產):

    解放前:自己壹人靠自己勞動生活,無房無地無耕牛。

    解放後:東方出了紅大陽,來了救命恩人毛主席和共產黨,勞苦人民把身翻。現在全家五口人,愛人,吳友蓮,大兒子,李大毛,女李美麗,女李雅麗。五口人都靠我一人工資生活,無房、無地、無耕牛。

    看到這裡我不由得會心而笑。心想李滿生雖然沒有文化,卻學會了司馬遷的史家筆法,秉筆直書,臧否自見。同是無房無地無耕牛,解放前他只要養活自己一人,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解放後卻要養活五口人。豈不明擺著今不如昔?當年怎麼就沒有人抓他的辮子,說他誣蔑社會主義呢?但李滿生的文化水平顯然越來越高了,錯字不太多了,標點符號也有了,雖然亂點。這只怕得感謝多年的政治學習。

    何時何地參加何種革命鬥爭?受過何種獎勵、處分?處分的原因?1949年9月15日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在四十九軍、一四五師、四三五團、一營、三連任理發員,1954年9月從部隊轉業回老家,經轉業委員會安排在市棉花公司,後來又調到市茶葉公司,在1959年3月說我亂搞兩性關係而開除我的團籍。又要我離職,看到我生活困難、准我在公司做小工。這個是(事)到現在還沒有幫我搞清,他們說要到運動後期解決。

    社會關係(親戚朋友參加何種黨派?與你有什麼關係?):我有一個母親和大姐姐(兩三歲離開)到現在沒有找到,還不知母親姓名,大姐也不知道名字。我五個月死了父親,父親的名字也不知道。解放前住在南正街什麼地方,我也不知道。我有一個六叔,六叔名叫李遠標,嬸嬸叫張福桂在廣東省、寶安縣,原殺豬,因六叔和我立場和關係搞不好,所以沒有通信,不知他做什麼工作。岳父吳雲長郊縣供銷社工作,岳母夏氏,在燕子鎮住,任居民小組長。他們還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都在家讀書。

    下面是「文化大革命」期間,單位工會負責人填寫的李滿生鑒定:

    「文化大革命」中的表現有何重大問題(由本人單位工代會審查填寫):該同志在「二四」批示後關於對運動不理解說走資派郭朝陽利有肅井崗鐵流流毒在我廠當時起到了對運動的阻力當時我造反派起來反對思想轉變效(較)好可以來公司結合請酌情分配工作。

    以上字跡太難辨認,通篇沒有標點,我費了很大力氣才勉強認全了。一看就知是一雙長年幹粗活的手寫的字,恨不得把筆捏斷,將紙鑿穿。

    李滿生的最後一份鑒定表是1986年11月25日填寫的,內容都在歷年所填的表中重複很多次了,惟一有新意的是關於他母親的記載:

    其他需要說明的問題:

    母親:1980年我到住黑龍江漠河的妹妹家,異父同母的妹妹,母親李龍氏,1986年在黑龍江出(去)世。

    想來李滿生真是冤枉過了一輩子,連父親的名字都不知道,到七十多歲才找到母親。年紀輕輕被抓了壯丁,解放後的全部事業,就是告狀。退休前告狀,退休後還在告狀。看樣子他這狀要告到閉眼那一天了。這樣也叫一輩子,真是的。

    陳科長什麼事都安排我做,我也只得遵命。因為她是領導。可我做的任何工作,經她一轉手,都成了她的業績,而且總得把我或輕或重地數落一通。說明我什麼事都做不好,非得她最後把關不可。我終於明白,她早年的鑒定表裡面,為什麼說到工作就全是空話了。

    有天,陳科長告訴我,她得陪同劉總出幾天差,科裡事情都讓我處理,重要事情請示邢副總經理。她沒說到哪裡去出差,我也懶得問。

    她在家沒事,她出去了,麻煩事就來了。那天上午,我正翻著一本很流行的書,叫《老照片》。過去的事情,我本沒有多少興趣,但自從翻了那些發黃的檔案,似乎就有了一種窺舊怪癖,對《老照片》這樣的書也喜歡上了。突然聽到有人在外面大聲吵鬧,忍不住跑去看看,原來是一位老者在總經理室裡,同那位小姐爭吵。

    什麼東西?當上總經理才幾天?就擺這個排場!把個辦公室弄得跟外國大老闆一樣,還從外面招小姐進來做秘書!老者頭髮花白,臉卻紅得跟長滿痱子似的。

    小姐只是微笑,叫老先生有話好好說。

    老者卻說,姑娘你別這麼客氣,我不是什麼先生。我們公司不興洋玩意兒,叫什麼先生?我姓吳!叫我老吳!我們公司就是這伙玩洋玩意的人給弄得快破產了!

    小姐說,破產是公司的大好事,劉總不知為這事花過好多心血哩!

    老吳更加憤怒了,吼道,沒聽說過,破產是好事!讓你家傾家蕩產你說好嗎?破產了我們這些一輩子為公司流血流汗的老骨頭怎麼辦?

    小姐還是不慍不火,笑問道,吳老,您老有什麼意見,可以告訴我,我負責向劉總轉達。老吳說,同你說?你是他劉雅文招進來的人,他承認我不承認,怎麼同你說?

    這時,我見副總經理邢亞禮剛好上樓來,在樓梯一露頭,就縮回去了。我這才發現各科室門都關著,誰也沒有出來。只有我傻乎乎看著他們爭吵。我便想溜了。可小姐叫住了我,回頭對老吳說,這位是人事科新來的大學生,你不想同我說,就請你同他說吧。

    我跑不掉了。老吳審視我一會兒,跟我到了人事科辦公室。我不知怎麼應付他,忙倒茶給他喝,然後問他熱不熱,再把電扇開大些。老吳坐下來,緩和多了說,你這年輕人還不錯。我見不得那樣的小姐,把嘴巴塗得像雞屁眼。招這種人進來幹什麼?多個人領工資,難道還嫌公司垮得太慢了。

    老吳同志,您是老同志了,我聽您的指教。我發現自己的恭敬效果不錯,越發對他奉承了。

    老吳這時卻謙虛起來,說,什麼指教?倒談不上。我在公司一輩子,什麼事沒見過?我叫吳大運,退休前就是人事科長。

    原來就是那位當年在舞台上調戲女主角的吳大運!我望著他,表情很尊重,私下卻在琢磨這老頭兒年輕時候可能很是帥氣。他身材高大,五官粗獷,眼神剛毅。這種男人過分自信,年輕時不搞女人才怪哩!聽了他的自我介紹,我便把老和吳調了位置,稱他吳老了。吳老更滿意了,開始同我拉家常,問我哪裡畢業的,老家是哪裡,家裡都有什麼人。我一一回答了。說起我的家鄉,吳老沉吟起來,說,那是個好地方啊,我去過,有山有水,出產也豐富,就是富不了。這幾年不知好些了嗎?

    拉過家常之後,他沒有接著說下去,我就沒話說了。我無話找話,問,我們公司原來怎麼樣?

    原來?那可是一家好公司啊!我們又做外貿茶,又做支邊茶,又做民用茶。現在呢?業務越來越萎縮,茶葉生產不做了,沒有主營業務,不知他們成天幹些什麼。你找他們呢?他們都說很忙,總碰不上面。劉雅文上任快一年了,我才見過他一次。聽說天天在跑破產!幾個副老總呢?也是屁股上沒有長肉的,就不見他們在辦公室坐上半天。吳老氣憤得唾沫橫飛。

    我後悔自己不該提起這個話題,又弄得他如此激動。我知道他喜歡討教,便再次討教。我說,吳老,茶葉業務我不懂,什麼是支邊茶?

    吳老表情果然就滿足起來,說,新疆、青海那些地方的牧民,吃羊肉、牛肉為主,得喝大量的茶,不然受不了。他們喝的是磚茶,都由內地供應,最初搞過計劃調撥,後來是指令性計劃。我們原來外貿茶的業務量也很大,我們茶葉出口幾十個國家,唉,俱往矣!

    吳老的「俱往矣」讓我忍俊不禁,直想發笑。「俱往矣」後面的句子應是「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不知我們的劉總經理帶著陳科長此時此刻正在何處風流?

    吳老,您說我們公司原來那麼好,怎麼就一天天不行了呢?

    都是這些王八蛋搞垮的!吳老握著拳頭擂著桌子說,他們哪是幹事業的?私心太重,又把總經理、副總經理的架勢拿得像模像樣,只圖個人風光,只圖個人口袋鼓起來,哪管職工死活?前任班子一屁股經濟問題,至今沒有過問。新班子一上任,別的事沒幹,就忙著跑破產,還一邊喊破產,一邊裝修辦公樓。這不是笑話?不裝修辦公樓,他劉雅文哪裡撈錢去?你看他劉雅文辦公室,裝修成個大套間,還專門招聘個女秘書放在外面。他們哪,都把總經理、副總經理當作官在做,怎麼搞得好公司?我是老搞人事的,專門研究過這個問題。企業管理者就是管理者,往高層次走就是爭取當企業家,不是當官。他們呢?爬上這個位置,就老想著自己是處級幹部了,是副處級幹部了,就像模像樣地擺出官樣子。

    好在沒人來辦公室,不然別人聽了這些話,我也脫不了干係。他在走廊裡也好,大街上也好,都可以罵總經理們,只是不能讓人知道他同我面對面罵。我只希望他趕快走了,就問,吳老,您老有什麼事要交待嗎?

    吳老說,我同小陳說過好多次了,專門給她遞了個材料。我是高級政工師,在職期間出差、用車等等,都是享受副處級待遇。這個上面是有文件的。可是,只把我作為正科級幹部退休。我辛辛苦苦了一輩子,到頭來這麼對我,想不通。她總說給劉雅文匯報了,劉雅文又總找不到人。再不答覆,我就上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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