蝸牛 第47章 人事 (2)
    我怎麼也想不通公司破產竟然是好事。我只知道公司破產,職工就得失業,就得流落街頭。儘管後來我知道我們不叫失業,而叫下崗,但還是想不清楚這事。可陳科長說到這事,卻一臉愉快的表情,很佩服劉總的活動能力。我曾經在報紙上看到介紹一個奇怪的部落,人死了,家人不能哭,而是哈哈大笑,他們認為人死了就是升了天。我是不是到了那個奇怪的部落?

    可是,既然公司要破產了,還裝修什麼?

    我這話問得一定很傻,因為陳科長似笑非笑地凝視我片刻,搖了搖頭。

    我越來越懵懂。好像林語堂先生說過,人在小時候什麼都不懂,上了大學就以為什麼都懂得,出了校門又發現自己什麼都不懂了。我現在真的什麼都不懂。

    劉總還沒見著,陳科長同我談了話,分配我管公司的人事檔案。她說,本來,人事檔案都由黨員幹部管,你又不是黨員。現在,年輕人加入組織不積極,公司找不出合適的人選。你先一邊幹著,一邊積極向組織靠攏。我看了你的檔案,你在學校表現不錯的,組織上信任你。

    我卻絲毫沒有被信任的感覺,倒像被人窺視了隱私,渾身不自在的。其實我在學校表現平平,只是沒有挨過處分而已。陳科長說話頭一點一點的,鼻尖上的亮光便一晃一晃的。望著這種刺眼的光亮,就像聽見玻璃刮在鐵皮上,心裡躁得慌。聽中文系的同學說,這好像叫通感。

    檔案室就是辦公樓頂頭拐彎進去的一間陰暗的屋子。選擇這樣一間屋子作為檔案室,實在是個很好的創意。陳科長想拉亮電燈,一伸手,見拉線斷了,夠不著,就站在門口說,你先清理一下檔案吧。

    陳科長走了,我架上凳子,才拉亮了電燈。屋子的四壁都擺著大櫃子,只有一面牆上的櫃子頂上開著高窗,透進些灰暗的光。熱浪夾著霉味撲面而來。我忙擰開了電扇。電扇一開,灰塵又揚了起來。我跑出來,在走廊裡站了一會兒,等塵埃落定之後,才敢進屋去。陳科長說過,公司已經好久沒有檔案員了,檔案有些亂,先得清理。

    檔案管理很重要的啊,檔案工作的專業性很強哩,這是一項很嚴肅的工作啊,你得好好學習,一點一點積累經驗。陳科長說著這些道理,表情嚴肅得就像檔案。

    其實我清理了幾天,發現就這麼一回事。這裡的檔案原是亂七八糟堆在櫃子裡的,要找一個人的檔案就得把幾個櫃子翻遍。聽說原先那位檔案員跟總經理搞僵了,有意把檔案弄成這樣子,賭氣出去自辦公司了。

    我稍稍一想,發現這工作其實很簡單,我先列了張表,把所有檔案分成在職和離退休兩大類,再按姓氏聲母分成ABC若干類。表上確認無誤了,再按圖索驥,分類進櫃。四百多人的檔案,我用了一天半時間就清理完畢。我有些得意,這畢竟是我走出校門後完成的第一項工作。

    ABCD是什麼意思?怎麼這樣分類呢?我們原來是按科室分類的。

    我沒想到陳科長會不滿意,一時語塞,支吾老半天,才說,我想這樣分類科學些。公司科室的人員肯定是經常變動的,檔案就得動來動去,不方便,還增添了很多無意義的勞動。若是這樣,不管人員怎麼變動,檔案只在一個櫃子裡不動,省事多了,也好查找些。

    陳科長笑笑,說,你讀書人,很能說啊!

    直到陳科長走了好久,我才反應過來。她並不是讚賞我口齒伶俐,而是在嘲諷我。我頓時臉紅耳熱,心跳加速。獨自坐在檔案室裡想了好久,只好忍氣吞聲。人家的嘲諷很含蓄,我縱使有火也只能放在心裡含蓄著了。

    接下來我要做的事情就是逐本逐本地整理檔案。我很快發現,檔案工作原來真的有意思,甚至能讓人著魔。我對檔案的興趣是從退休工人李滿生的檔案開始的。他的檔案材料最亂,我不得不一份一份看,結果看到了下面的材料:

    何時何地因何種原因受過何種處分:

    1958年市茶葉公司合併到土產公司。(我)後到王家橋橘子加工廠任內箱組(組)長,還負(責)加工組工作。加工組的向玉英因(為同我)工作接觸較多,我驗收出口橘子(要求)太嚴,工人反(返)工太多,所以少數同志(對我)恨之入骨,造謠說我和向有兩性關係。(於是)就召開全公司群眾大會,團員大會,誹謗我亂搞兩性關係,道德敗壞,(是)國民黨殘渣餘孽,兵痞,混入解放軍內的階級異己分子,(還說我)偷橘子,作風非黨(常)惡劣等罪名,後宣佈兩條決定:一、開除我的團籍;二、開除我的公職。見我家庭生活困難,允許我在公司做小工。1960年5月,在新店門市部,女職工李明花給小孩餵奶,我就去逗她小孩,摸她小孩的下巴,不小心手指碰著了她的奶子,她打了我一耳光。公司說我流氓成性,累(屢)教不改,調戲婦人,開了我的批鬥會,不准我做小工了。李明花我們是老熟人,平時很隨便,也有些打打鬧鬧的事,她那天是有意出我的醜。打了我。在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的指引下,黨堅持了真理,修正了錯誤,貫徹實事求是的正確路線,使我蒙受不白之冤長達二十七年(之後),在今年12月1日給我徹底平了反,(讓我)從(重)見了光明。

    我讀了一遍,有些讀不通,再讀一遍,默默加上括號裡的字,才明白是怎麼回事。

    退休幹部吳大運的檔案也有意思,裡面有這麼一頁:

    何時何地因何種原因受過何種處分:

    1973年,我被抽在公司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演劇。女演員林滿英從參加工作起就同我在一個科室,平時關係很好,但只是純潔的革命同志感情。我們平時也開開玩笑,都是很正經的。有回,演話劇《再上井崗》,中間有男女主角耳語的情節。先是我對林滿英耳語,我說:「滿英,我喜歡你。」其實是開玩笑,我已是有家有室的人了,她是才參加工作幾年的小姑娘。林滿英不敢不點頭,因為是在演戲。過會兒,輪到她同我耳語了,她罵我:「砍你腦殼!」我挨了她的罵,也只好點頭,好像我同意她砍我的腦殼。再輪到我向她耳語時我罵了粗話:「我****媽!」接下來就沒有耳語場面了,我看出林滿英心裡很氣的樣子,那天她演戲都不太對勁。戲演完了,退到後台,林滿英過來說:「我要同你說清楚,你別走。」散後,我跟她到了河邊。我有些害怕,因為是我先惹她。她問我:「你為什麼要耍流氓?我說:「我沒有耍流氓。我說喜歡你有什麼不可以的呢?我是真的喜歡你。」林滿英就哭了,說我欺負她。第二天,她把這事向組織上匯報了,我就被開除出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被戴上破壞宣傳毛澤東思想和流氓的帽子……

    吳大運的文字通順些,我翻翻他的學歷,原來是解放初的高中畢業生。

    我突然有了一種窺探別人的衝動。現在我最想知道陳科長檔案裡有什麼好玩的東西。我找來她的檔案,從第一頁看起。她的第一份鑒定表是參加工作的第二年填寫的,時間是1972年。有點看頭的是她的自我鑒定一欄:

    自我鑒定(政治思想及工作表現):政治立場堅定,革命警惕性高,敢於同一切反革命言行作堅決的毫不妥協的鬥爭。有一次,我看見同寢室的林滿英鞋墊上納有五角星,非常氣憤,當面批評她思想反動。我馬上將她的錯誤行為向組織上作了匯報,使她的反革命險惡用心沒有得逞。

    刻苦學習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一年之內我通讀了《毛澤東選集》四卷,深刻領會了毛澤東思想的精神實質。晚上熄燈之後,我躲在被窩裡打著手電看毛選,結果被林滿英報復,她向組織上匯報,說我晚上躲在被窩裡看黃色書籍。後來組織上通過深入調查,證實她是誣陷。由於我學習毛澤東思想積極,被突擊吸收為偉大的中國共產黨黨員。這是我政治生活中最大的事情。是我第二次生命的開端。

    工作積極肯幹,不怕苦,不怕累,不怕髒。苦活爭著干,累活搶著幹,髒活積極乾。工作不怕流汗,革命不怕流血。革命事業高於一切,工作是最快樂的事情。一個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為人民服務是無限的。

    陳科長的思想政治表現和政治學習都寫得很具體,還詳寫了事件,但寫到工作卻只有幾句空話。也許工作太瑣碎,不太好寫吧。她的檔案裡還有一段文字很有意思。這是過了幾年的事:

    何時何地因何種原因受過何種處分:

    1975年,我妹妹陳秋華和王為民談朋友。王為民同志經常到我家裡來玩兒。我作為姐姐,熱情招待他。我妹妹話不多,結果在我家裡的時候,我和王為民說話的機會還多些。我妹妹就起了疑心,說我搶她的男朋友。我說沒有,她不相信。後來,我妹妹就瘋了。她瘋了之後,我和王為民照顧她,勸她,給她看病。我妹妹只要看見我和王為民在一起,就要死要活。有一天,她看見我和王為民進屋來,就往外面跑,臥軌自殺了。組織上認為我對這事負有責任。給了我黨內嚴重警告處分。

    我想知道她後來是不是同王為民結了婚,查了查她配偶的名字,令我失望,她配偶叫張永生。這名字聽上去像位革命烈士。

    我猛然想起,一直沒有發現總經理劉雅文的檔案。查了查索引表,見上面沒有他的名字。怎麼回事呢?我首先想到的是丟失檔案的責任,我接手檔案沒有同任何人辦移交,倘若少了誰的檔案,就說不清了。我馬上跑去辦公室問,陳科長,怎麼沒看見劉總經理的檔案?

    陳科長望著我笑笑,問,你想看劉總的檔案?

    我臉刷地紅了,急忙辯解道,沒有沒有。我清理檔案,沒有見著劉總的,就來問你。

    陳科長又笑了,說,劉總和幾位副總他們是處級幹部,檔案在上面集團總公司,不歸我們公司管。

    我這才想起來,另處幾位副總經理的檔案都不在我那裡,我沒有見過邢亞禮、賀發友、何平等幾位的名字。

    陳科長說完就低下頭看報紙,笑容還掛在臉上。我突然發現她笑起來兩邊臉頰也亮晶晶地發光,又似乎聽見玻璃刮在鐵皮上,胸口發慌。因為剛看過她的檔案,心裡更不是味道。

    辦公樓終於裝修好了,但破產的事還沒有搞定。有天,陳科長從劉總辦公室打電話過來,讓我送文件去,我拿上她要的文件,過去敲了總經理辦公室的門。開門的是位小姐,問,先生找誰?

    我說,找劉總。

    小姐說,你預約了嗎?

    我說,沒有預約,我是……

    這時,陳科長開了裡面的門出來,說,我說怎麼老半天沒來哩。陳科長向小姐介紹了我,小姐不好意思,向我道歉。

    陳科長沒叫我隨她進去見劉總,我便回到了辦公室。我這是第一次去劉總經理辦公室,沒想到他那裡的規矩就跟電影裡似的。

    我坐下沒一會兒,有位老人進來了,問,人事科有人嗎?

    我問,您老人家找誰?

    他像是沒聽見我的話,又問,人事科有人嗎?

    我坐在這裡連人都不算,心裡很不舒服。可又不好同老人家計較,也不知他是什麼來頭,到底有什麼大事,只好說,我是人事科的,新來的。

    老人家這才望我幾眼,好像從這時開始我才算個人。他走到陳科長桌前坐下,說,小陳不在?

    我說,陳科長開會去了。我見老人家心裡有氣,不敢告訴他陳科長在劉總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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