蝸牛 第42章 開始或結局 (6)
    「關主任,好久沒來看你了。」舒培德重重地握了關隱達的手,又回頭叫陶陶,「嫂子,我老婆跟我到美國,給你帶了些化妝品回來。上面儘是外國字,我是一個也不認得。」

    陶陶忙搖手:「讓她自己留著用嘛。」

    「嫂子你這樣就見外了。」舒培德說著就把化妝品放在了桌子上。

    陶陶只好謝謝了。

    關隱達玩笑道:「老舒,你一個外國字都不認得,當年你是怎麼給美國公司當商務代表的?」

    「有翻譯,有翻譯。」舒培德笑著,就把話題岔開了,說起在美國的見聞。「往美國走一趟,發現自己活得不像人。回國呆上沒三天,自己又人模人樣了。」

    關隱達覺得奇怪,只要同舒培德提到他當年給美國某公司服務,他就躲躲閃閃,似乎那段經歷是當了漢奸。關隱達是見過那些買辦新貴的,一個個眼珠子往上翻,一口中外合資腔,肩膀聳得比外國人更誇張。

    「生意好嗎?」關隱達沒話找話。

    「好哩,托關主任洪福。」舒培德說。

    關隱達說:「都說生意越來越不好做,你卻是鴻運當頭,財源滾滾啊!」

    舒培德謙虛道:「哪賺什麼錢啊,企業到底還是起步階段。不瞞關主任說,我有個野心,想競爭全國民營企業一百強,距離還遠得很啊。領導培養我多年,我政治上也想要求進步。只要進了全國百強,我就百分之百是全國人大代表。」

    舒培德有如此大志,關隱達暗自佩服。可是又想,舒培德若真能進軍全國百強民營企業,那麼民營企業的質量就得打折扣了。他太瞭解舒培德了。關隱達也頗感疑惑:難道舒培德走的是民營企業必由之路?他有種預感,覺得舒培德同官場走得太緊密了,前途堪憂。可是不走官場,哪家民營企業又能站起來呢?

    舒培德又問道:「關主任,全國人大代表,是不就相當於國會議員?」

    「差不多吧。」關隱達笑笑,懶得細說。聽了舒培德這話,關隱達忽然聯想到別的事情,發現一種奇怪的現象。人們總喜歡拿當今中國的事物同西方、國民政府或中國古代相比,似乎對應著比比,才能惦量出價值來。比方中紀委下來個大員,人們就說相當於過去八府巡按。個中意味,頗耐思量。

    舒培德突然掉轉話題,說:「關主任,我是最不關心政治的。可最近西州的事太麻煩了。萬明山只怕危險。外面很多人都在猜,如果萬明山當不了市長,誰當最合適。」

    關隱達不說話,望著舒培德。心想這個人剛說了自己政治上要求進步,馬上又說自己不關心政治,而他說的話句句都是政治。

    舒培德停頓片刻,看看關隱達的反應。他見關隱達隻字不吐,便說:「有人說,不如請關主任您出山。」

    關隱達忙搖頭道:「開玩笑!市政府還有那麼多副市長候選人,隨便誰往前站一腳,就到市長位置了。我關某算老幾?」

    舒培德說:「關主任你是謙虛。外面都說,現在副市長裡面,論資格,論能力,都在您之下。要說人品,您更是有口皆碑。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啊!」

    「老舒啊,這種事情,玩笑都不能開的。最近西州本來就很複雜,如果隔牆有耳,就不是好事了。別人會說我有政治野心,甚至會說那些滿天飛的匿名信同我有關。」關隱達嚴肅道。

    舒培德笑道:「我有句心裡話,說出來請關主任不要批評我。我想,與其讓一個不理想的人去當市長,倒不如讓群眾信得過的人去當市長。」

    關隱達點頭道:「你這話可沒錯呀!」

    舒培德表情神秘起來,說:「關主任,我們策劃一下,把你推上市長位置。」

    關隱達聽著並不吃驚,卻故意像被火燙了似的,身子直了一下,嚴厲道:「老舒!你不要亂說!」

    舒培德說:「關主任,我今天是專門來同你商量這事的,沒有亂說。我在生意場上滾了二十多年了,沒把握的生意我是不做的。這事做起來比生意風險大多了。沒有把握,我舒某人吃了豹子膽?」

    關隱達問:「你的把握是什麼?說來我聽聽。」

    「把握就是這個!」舒培德說著就做了個數錢的動作。

    官場上阿堵之物大行其道,誰都知道。可舒培德如此露骨,關隱達聽著很不舒服。要說他完全不動心,也是假話。他只是覺得奇怪,舒培德在他面前原是從不談錢的。這幾個月西州太亂了,事事得防著點兒。可是他仍有好奇心,想試探舒培德。

    關隱達說:「老舒,現在官場上辦事都得花錢,我知道。但是,僅僅花錢是不夠的。哪有你想像的那麼簡單?只要花錢就得當上官,很多人不背著票子買官去了?」

    舒培德說:「關主任,我有勝算。張兆林那裡,我可以去跑。四下打點,都算我的。」

    「多少錢可以拿下來?」關隱達問。

    舒培德回道:「我打算投資兩百萬。」

    關隱達笑道:「老舒,我倆是朋友,這不錯。可我也不值得你花兩百萬啊!」

    舒培德說:「我敬重您關主任,百姓也相信您。再說了,關主任,我也有私心。直說了吧,您當市長,我生意也好做些。但是關主任您放心,我從來不亂來的。我如果亂來,不早出事了?盯著我的人多著哩!」

    關隱達說:「那我也說直話吧。大家都知道,你同孟維周、萬明山都是好朋友。同樣是花錢,你何必不花錢保住萬明山?」

    舒培德說:「關主任,朋友有真朋友,有假朋友。這話就不細說了,沒意思。」

    關隱達不願把事情想得如此天真,笑道:「老舒,我很感謝你。有你這樣的朋友,也不冤枉了。但是,我對當市長毫無興趣。」

    舒培德搖搖頭,又咽把口水,很懇切的樣子,說:「關主任,您會做官,但沒官癮,西州人都知道。您值得人尊重的,就這些地方。可是,西州老百姓需要您。您只要站出來,肯定會大展雄風。張兆林、宋秋山、週一佛,我都是常打交道的,都算是朋友。說句不敬的話,他們都能做到省級領導,您可以做得比他們更大。別說我老舒賺了幾個臭錢,就狂妄起來了。我說,關主任您不如聽我一回,我倆玩一把。」

    關隱達笑道:「老舒,這話不要再提了。」

    舒培德很失望的樣子,說:「關主任,我是真佩服您啊!」

    關隱達說:「老舒,今晚說的這些話,這裡說這裡止。」

    舒培德歎了聲,說:「好吧。」

    舒培德走了,陶陶從裡屋出來,說:「老關,你到底不糊塗。」

    「你都聽見了?」關隱達問。

    陶陶說:「平時你同別人說什麼,我從不在意的。今天我偶然聽到一句,太可怕了,就乾脆聽下去了。你想過舒培德的真實意圖嗎?」

    關隱達說:「我想過,但沒法弄清他的真實想法。如果他受人指派,只是想試探我,他犯不著開這麼大的玩笑。如果真想把我推上市長位置,我又懷疑他的能力。」

    陶陶笑著問道:「你說真話,想不想當這個市長?」

    關隱達認真想了想,說:「回去幾年,我會希望自己當市長。現在,不想了。」

    「可是今天舒培德特意上門來說這事兒,太奇怪了。」陶陶說,「老舒都五十多歲的人了,還拿這事兒開玩笑?」

    關隱達點點頭,不說話。的確太奇怪了。舒培德非常老道,照說不敢莽撞的。關隱達左思右想,都拿不準。真是個謎!

    張兆林遲遲沒有來西州。每次都說他要來了,臨時又不來了。不是說他去北京開會了,就是有別的重要事情走不開。按照安排,張兆林將下去看幾個縣,深入基層調查研究。那幾個縣城已搞過好幾次衛生突擊了,都說是要迎接上級領導。老百姓只知道會有大人物駕臨西州,並不知道會來個什麼角色。機關幹部和環衛工人差不多罵娘了,仍不見張兆林的影子。

    張兆林不來,孟維周很著急。他怕上面怪罪下來,說他沒駕馭能力,好好兒一個西州,叫他弄成一團糟。他又不能公開替萬明山避謠,人們會說此地無銀三百兩。又不能聽憑外界傳得沸沸揚揚,畢竟這是讓市委丟面子的事兒。市委沒面子,就是孟維周沒面子。有次市直部門負責人開會,孟維周拍了桌子,指責寫匿名信的人擾亂視聽。關隱達坐在下面聽了,心想孟維周到底老成。孟維周聲色俱厲,說要從嚴追查那些別有用心的人,卻不對萬明山做任何評價。因為萬明山是否乾淨,只有天知道。萬一上面認真起來,查出了萬明山的問題呢?孟維周不能打自己的嘴巴。可是他表情激動,又讓人知道他很為這事兒生氣。他只需做到這個樣子就行了。

    最近電視台的西州新聞收視率之高只怕是空前了。日裡夜裡都有各種傳聞在散佈,人們都希望從新聞裡得到證實。初冬天氣,總是陰霾垂地。人們悄悄議論著西州官場,神色或興奮或慌亂,好像馬上就要變天了。可是吃過晚飯,人們往電視機前一坐,又失望了。萬明山仍活蹦亂跳的。他不是主持著重要會議,就是下農村、進工廠,日理萬機的樣子。老百姓就說:「為什麼大家都知道是壞人的,偏偏人模人樣呢?」

    那輛黑色小轎車每天照樣停在辦公樓前,裡面鑽出的仍是萬明山。萬明山總是滿面春風,兩手空空,大步流星。後面跟著他的秘書,替他提著包,端著他的茶杯。秘書很瘦小,習慣低著頭。這就烘雲托月了,萬明山越發顯得偉岸。自從匿名信事件以來,萬明山沒在任何場合對此發表過意見。他就像並不知道發生過這種事情,依然故我。功夫了得!細心的人看出個破綻:萬明山每天清早都是紅光滿面,頭髮梳得溜光。一到十點多鐘,就疲憊起來,只能強撐著。他夜裡肯定都沒睡好,清早只好洗個澡,人就精神煥發了。可那臉色畢竟是熱水泡紅的,過不了多久就復原了。

    龍飛從不在關隱達家裡說起市政府的事兒。他每晚都陪著通通做作業,然後回機關去。

    陶陶就同男人說:「龍飛這孩子少年老成,在官場成得了器。你看,萬明山的事兒,他半個字都不提。」

    關隱達笑道:「你不知道,這種事情外界說得如何如何,市政府裡面的人不一定聽得見。別人都把他們當成市長身邊的人,誰敢同他們說什麼?」

    關隱達家的日子依然平淡地過著。張兆林來或不來,不關他們的事。張兆林就算來了,無非關隱達也去陪他吃頓飯。有人專門找過關隱達,說張兆林來的時候,地委會安排人去陶老書記家幫廚,用不著林姨忙乎。關隱達聽著好笑,心想不就是來個張兆林嗎?如此興師動眾!

    週末,一家人照例去看望兩位老人。敲了門,聽得通通外婆應道:「誰呀,請。」

    推門進去,卻見陶凡顫巍巍的,站在凳子上,掛他的一張條幅。老太太手扶著凳子,緊張地望著陶凡。

    關隱達忙跑過去:「爸爸你快下來,讓我來吧。」

    陶陶就嚷了起來,怪爸爸不該爬那麼高。

    老太太苦笑著搖頭:「爸爸的脾氣你不知道?他要做的事,我攔得住?」

    陶凡下來了,倒背著手,一聲不吭。關隱達掛好條幅,回頭打量,才發現滿壁儘是字畫。他一看就明白了,陶凡是在為張兆林的造訪做準備。看上去老人家對張兆林的到來很淡漠,其實他也許很在意。這可不像陶凡啊,依他老人家過去的心性,哪怕見著聯合國秘書長都不會激動的。

    「爸爸,你的字也是老當益壯啊。」關隱達敷衍著。

    「不行了,手開始發抖了。」陶凡說。

    屋子很是整潔,卻少了那種居家過日子的隨意。顯然是特意收拾過了。關隱達心裡說不出的味道,他已沒法弄清老人家的心態了。陶陶陪媽媽在廚房忙著,關隱達陪陶凡說話。陶凡閉口不提張兆林,關隱達越發覺得奇怪。

    晚飯後回到家裡,陶陶說:「隱達,爸爸不知怎麼回事了,最近老是失眠。媽媽說,都是因為張兆林說要來看望他。我想這可不像我爸爸啊。」

    關隱達不忍心再說什麼,只道:「老人家睡眠本來就不好。要帶他去看看醫生倒是真的。」

    關隱達想起來都有些後怕:舒培德真的出事了。他涉嫌走私成品油,進了鐵籠子。舒培德不是誰輕易動得了的人物。他的麻煩只怕很大,不然肯定被保下來了。抓了舒培德,必定要驚動很多人。關隱達聽說了這事,暗自倒抽涼氣。幸好自己還算清醒,如果聽信他的話,湊著熱鬧想當市長,就貽笑天下了。

    沒過幾天,關隱達收到份奇怪的信。看了半天,才明白過來。他只覺腦袋發麻,眼前一切都變得荒誕起來。

    各位領導:舒培德是個大騙子,他行騙起家,搖身一變成了著名民營企業家,頭上戴著很多紅帽子。現在他終於現了原形。為了幫助大家瞭解他的真實面目,我提供一份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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