蝸牛 第41章 開始或結局 (5)
    「有這事?」關隱達問。

    龍海說:「我說假話幹什麼嗎?我表弟一個同事,老婆收入也低,他自己每月只拿到三百多塊錢,乾脆不教書了,踩三輪車去了。他把自己衣服上寫了四個大字,駱駝祥子,縣裡人都知道。那也是大學畢業的哩。」

    聽罷那位駱駝祥子的故事,關隱達心裡竟酸酸的。教師工資搞假兌現,他其實也知道些。但並不清楚這些細節。這幾年地方財政越來越緊張,而且像漲洪水,一級級往上淹。鄉級財政基本上不存在了,有些鄉政府食堂都開不了火。可是鄉政府幹部還是有辦法想,工資欠著,補助照發。慢慢地縣級財政日子也不好過了,縣裡機關幹部的工資也沒有全部兌現。關隱達同各縣領導都交涉過,請他們設法保證教師工資。可是,縣裡幹部工資也沒有發足,教師工資欠著些,他也不好太為難縣裡領導。他只好請各縣教委穩住教師,問題慢慢解決,只是不要告狀。而下面竟採取強硬手段,誰告狀就對誰不客氣。

    關隱達知道自己說服不了龍海。他說當教師好,是真心話。龍海聽了也許會以為老同學在打官腔。龍海上中學時其實很會讀書,奇怪的是到了考試就不行了。是運氣吧。他好不容易培養了大學生兒子出來,自然指望他有出息。

    「你希望兒子幹什麼呢?」關隱達問。

    龍海說:「最好去市政府。還是當幹部好。」

    「當幹部有什麼好的?這孩子好不容易上幾年大學,學了些知識。等到當幾十年幹部下來,他什麼都不懂了。」關隱達說著,回頭問那孩子,「龍飛,你自己想法呢?」

    龍飛說:「我不知道幹什麼好。」

    關隱達問:「你學什麼專業的?有什麼愛好?」

    龍飛說:「我學的是中文。我愛好文學,在學校是文學社社長。我愛好寫詩,在省以上文學刊物發表過二十多首詩。」

    「哦!」關隱達笑笑,「寫詩是種很高雅的愛好,但還應有種可以謀生的愛好。」

    「我爸爸要我當幹部。」龍飛說。

    龍海就絮絮叨叨起來,盡說當幹部的好處。他說家裡沒勢力,在農村盡受欺負。養魚、養雞都被偷,幹部不管。上繳交不出,一聲喊就掀房子。沒事在家裡打牌,只打毛錢盤,派出所的把你家圍了,每人罰三五千。當幹部的呢?他們打牌五十塊錢放一炮。

    龍海越說越囉嗦,他兒子就使眼色。兒子好像爸爸很丟臉似的,臉也紅了,手腳也沒地方放了。

    關隱達說:「好吧,我試試看吧。」

    關隱達想留龍海父子倆去家裡,龍海硬是不肯,說還得趕回去。關隱達就叫司機送他們父子倆去火車站。

    龍飛忙說:「關叔叔,我們自己搭公共車去就是了,不用送。」

    龍海卻不說話,只是咧著嘴笑。他就想坐坐老同學的車,回去好同人家吹牛。

    關隱達送父子倆上了轎車,說:「你們放心回去,有消息我就告訴你們。」

    龍海喜滋滋地坐上轎車,嘴巴笑得合不攏。

    次日一早,關隱達就去了市政府辦公室。市政府秘書長舒俊是關隱達老同事,同他私交還不錯。關隱達走過辦公樓長長的走廊,見的儘是熟人,一路聽人叫著關主任好。關隱達微笑著,點頭過去。有伸手過來的,就握握手。一間辦公室門開了,舒俊探頭出來,笑道:「就知道是你來了。你走到我們這裡來,就像明星啊。」

    關隱達笑道:「我已是流星了。」

    坐下,閒聊會兒,舒俊問:「你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什麼好事?」

    關隱達說:「我不繞彎子,請你幫忙安排個大學生。」

    舒俊說:「老朋友了,我也說直話。我的壓力很大。是你自己的親戚,我就安排;如果只是熟人相托,就算了。」

    關隱達笑道:「我的表侄。」

    「親表侄?」舒俊笑著問。

    關隱達說:「我哪來的野表侄?」

    舒俊點頭道:「好吧。你把材料交給我。」

    舒俊果然說話算數,不出十天,龍飛就上市政府辦上班來了。龍海又上門來,千恩萬謝,直說關隱達夠朋友,講義氣。

    龍飛沒事就去關隱達家裡玩。這小孩很靈活,進屋就知道找些事做。關隱達三口之家沒什麼需要打理的,可龍飛總能忙上一會兒。

    陶陶悄悄兒說:「隱達,這個小龍,當領導秘書,是塊好料子。」

    關隱達就笑道:「我當年在你家,可不是這樣啊。」

    陶陶笑了起來,說:「你是誰呀?居然能讓我老爸相中,也讓我這無知少女上當受騙。」

    兩口子說笑會兒,陶陶問:「隱達,不知小龍文章如何?通通作文老是上不去,你也沒時間管。要不讓小龍給孩子輔導一下作文?」

    隱達想想,說:「不妨試試。」

    關隱達便叫過龍飛,說:「龍飛,你平時忙不忙?」

    龍飛說:「有忙的時候,閒的時候多。」

    關隱達就說:「你有空就來玩,想請你幫通通輔導一下作文。你學的是師範,行家裡手。」

    龍飛說:「關叔叔信任我,我就試試。但是我沒經驗,怕弄不好。」

    關隱達說:「沒事的,你大膽些就行了。你沒真正當過老師,或許還好些。現在有些老師,思維太死板了。有回通通告訴我,他們老師說郭沫若《天上的街市》有句詩,『那一朵流星』,『朵』字用錯了,應該說『那一顆流星』。」

    龍飛說:「我們上大學後,自己長了些見識,就發現中小學語文教學的確問題很大。語言本是活生生的東西,可是再好的課文,都要被老師肢解得支離破碎。這麼評價老師,也許是我們不知天高地厚吧。」

    關隱達搖頭道:「你說的不錯,是這個問題。這種教學模式,最要命的是扼殺學生的想像力和創造力,只是為了應考,掌握些八股技巧。龍飛,你就按你們年輕人的性情去教他,讓他少些束縛。你不必考慮他是不是為了應付作文考試。」

    龍飛聽了這席話,真心佩服關隱達了。他骨子裡原是很傲氣的,總以為父輩們都是老土。他很敬重關隱達,多是因為感恩,再說鄉下孩子天生懂得尊卑上下。哪知關隱達的見識同年輕人那麼相近。從此以後,龍飛沒事每天晚上都往關隱達家裡跑。通通也喜歡龍飛,兩人玩起來就像親兄弟。陶陶看著高興,更是把龍飛當自家人。

    有天市裡召開部門負責人會議,關隱達早早地就去了。人沒到齊,孟維周望著關隱達,玩笑道:「老關,您的文章我拜讀了,寫得很好。」

    關隱達一時懵了,想不起哪篇文章了,就說:「孟書記又笑話我了。」

    孟維周說:「您儘管用了化名,我一看就知道是您寫的。」

    關隱達這才明白,孟維周說的是他給《西州教肓》寫的卷首語。心想這都是兩個多月前的事了,孟維周還記得。說不定孟維周才看到這篇文章。

    關隱達說:「孟書記指的那篇文章,那就真的是笑話我了。」

    孟維周說:「讀您的文章,我想到了魯迅那篇有名的《我們怎樣做父親》。可以說是歷史的回聲啊!」

    關隱達忙搖頭道:「孟書記,您笑話我了。」

    孟維周又笑道:「讀了那篇大作,我就想起老關原本是個詩人。」

    關隱達說:「孟書記,這時代說誰是詩人,等於罵人啊。」

    陸續到了些人,有的讀過那篇文章,都有同感。大家便都奉承關隱達,說他看問題尖銳,說的都是天下父母的心裡話。

    散會後,孟維周叫住關隱達,說:「老關,您留一下。」

    關隱達便隨孟維周去了他的辦公室。坐下之後,孟維周半天不說什麼事,只是閒聊,問長問短。關隱達感覺孟維周今天有些反常,突然像個老太太了。

    閒話會兒,孟維周說:「隱達,兆林同志過些日子會來西州調研,具體時間還沒定。他給我打了電話,想到時候專門上桃嶺去看看陶老書記。我考慮,想安排兆林同志在陶老書記家吃頓飯。」

    關隱達玩笑道:「您知道人家張書記願意陪他老人家吃飯嗎?」

    孟維周笑道:「隱達,您知道的,兆林同志對陶老書記非常尊重。」

    關隱達只好說:「就聽您安排吧。這個意思是我去同老人家講,還是您自己去呢?」

    孟維周說:「您說我說都一樣。」

    關隱達就明白孟維周的意思了,說:「那就我去說說算了。」

    孟維周說:「好吧,那就謝謝您了。隱達,最近西州有些不平靜啊。」

    關隱達聽著突然,問:「孟書記指的什麼事?」

    「有人在背後弄萬明山同志的手腳。」孟維周說。

    關隱達說:「我們教委機關消息閉塞,還真沒聽說起過。」

    孟維周說:「有人寫匿名信到省裡告萬明山。從信中看,是相當級別的領導幹部在搞鬼。」

    關隱達笑道:「當領導的,有人告狀,其實很正常。我至今還記得當年兆林書記講的意思,有人告狀的領導不一定要好領導,沒有人告狀的領導絕對不是好領導。兆林書記這話很精闢。我想上面不會因為一封告狀信,就對萬明山同志怎麼的。」

    孟維周說:「這是自然。問題是召開人大會議的時間一天天近了,有人搗亂,會搞得人心惶惶,不利於選舉啊。兆林同志對這個問題很關注。」

    關隱達聽出些名堂了。張兆林的西州之行是來穩定局面的,不能讓組織上的選舉意圖落空。只是關隱達不明白,張兆林為何要專門去看看陶凡?張兆林去省裡以後,回西州十數次了,從沒想過去看看他老人家啊。

    聊完這事,孟維周突然說:「老關,你要發揮老專長,多寫些有份量的文章,給市委出點子啊。」

    關隱達聽出了孟維周的弦外之音,就嘿嘿一笑,含糊過去。他想孟維周的意思,大概是說他寫《西州教育》卷首語那樣的文章,太輕飄飄了,而且文風也不像官員。似乎還有失體統。沒想到孟維周還小他幾歲,卻如此老氣橫秋了。今天孟維周對他的稱呼也有意思,先是叫他老關,談到陶凡時兩人好像親切起來,他就成了隱達,最後他又成了老關。

    關隱達從孟維周辦公室出來,逕直上了桃嶺。已是初冬,朔風吹過,黃葉翻捲。來到陶家小院,一堆枯葉正巧堆在門口。關隱達心想兩位老人只怕老半天沒出門了。他拿起牆邊的掃把,將那些葉子輕輕掃去。門卻吱地響了,先是一條縫,馬上就大開了。

    「是隱達啊!」岳母說。

    「爸爸呢?」關隱達問。

    岳母往裡屋努努嘴,讓關隱達進屋去。卻見陶凡正靠在沙發上打瞌睡。電視機卻開著。關隱達輕輕坐下,怕吵醒了老人。岳母把電視聲音慢慢調小,最後關了。屋裡靜了下來,陶凡就醒了。

    「隱達,就下班了?今天星期幾?」陶凡問。

    關隱達說:「今天星期三。」

    陶凡點頭道:「我以為又到週末了。」

    閒話會兒,關隱達就把孟維周的意思說了。

    陶凡說:「我有什麼好看的?我百事不理了。」

    「張兆林的意思,想到家裡來吃頓飯。」關隱達無意間就把孟維周的想法說成了張兆林的意思。其實他也弄不清這到底是誰的意圖。

    「算是他同群眾打成一片?」陶凡搖頭笑道。他始終沒有明確答應關隱達的話。關隱達心裡有底,知道老人家不會讓張兆林面子上過不去的。

    下午,關隱達去辦公室,收到封信。打開一看,卻是封聲討萬明山的匿名信。信中歷數萬明山纍纍罪狀,無非是經濟問題、女人問題、玩小圈子問題。材料很翔實,點到的當事人都有名有姓。關隱達心想,信中講的如果確鑿,萬明山就是肩上扛著十個腦袋也保不了。

    晚上,陶陶也問起這事:「萬明山的事,外面傳得很凶。你說是真的嗎?」

    關隱達說:「只怕是事出有因。比方改變城南綠化帶設計方案的事,早有耳聞。都說萬明山收取了開發商的好處費,就極力主張縮小綠化面積,多騰出地方開發商品房。」

    「誰知道得這麼詳細呢?」陶陶說。

    「孟維周說是相當級別的幹部在中間弄明堂,不知他們是否知道是誰了。」關隱達說。

    陶陶小聲問道:「隱達,你說會不會是向天富?」

    關隱達想了想,說:「不是沒有這個可能。但是我也反覆想過,天富看上去莽撞,其實做事很細的。他要弄手腳,會在人大會上突然行動,不會這麼早。早了反而不好。再說,信中點到的人太多了,打擊面太寬,也不策略。」

    陶陶笑了起來,說:「你倒老奸巨猾啊。」

    關隱達說:「這些還需要學?只要跟著感覺走,誰都懂得。」

    晚上,舒培德打電話來,說想過來坐坐。關隱達說道歡迎歡迎,很是客氣。其實他只是不好拂人面子,並沒興趣同舒培德往來。他倆坐下來沒多少話說,總是天南地北閒聊,很沒意思。

    沒多久,就聽見有人敲門了。開門一看,舒培德正站在門口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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