蝸牛 第43章 開始或結局 (7)
    這是當年舒培德在西州行騙的一份投資意向書,中英文對照。中文看上去堂而皇之,英文翻譯過來觸目驚心。只因西州官場上沒人認得英文,舒培德那位幽默的同學白白浪費了自己的智慧。

    舒培德長期同腐敗官員勾結,沆瀣一氣。舒培德這次因走私而被捕,其實他的罪惡遠不止此。深挖下去,只怕是驚天大案。群眾正擦亮眼睛,看這齣戲如何演下去。

    下面是投資意向書的英文翻譯:

    關於上述投資意向的「翻譯」

    這是一份無法翻譯的投資意向書,我的這種「翻譯」方式也將是絕無僅有的。因為前面中文一共五條,所以我也湊出以下五條。不倫不類,敬請包涵。

    1.這是一個騙局,投資意向書的持有者是個騙子。他曾用過許多化名,真名叫舒培德,小名培兒。他在行騙中偶爾使用真名,這是當他看出受騙人比較愚蠢的時候。他謊稱自己是美國西蒙·培爾公司商務代表,其實該公司只有天堂或者地獄才有。培爾就是培兒。

    2.這是個天才的騙子。他從小浪跡江湖,大行騙術。七十年代冒充高幹子弟行騙大江南北,屢屢得手。後來東窗事發,被判處有期徒刑七年。他一九八一年出獄後重操舊業,騙術更加爐火純青。他曾冒充西南某酒廠副總經理到東北行騙,騙取貨款三十幾萬元,至今沒有敗露。此只是一例。

    3.此人聰明絕頂,最能取信於人,慣於混跡官場。所幸的是他只有小學文化程度,不然說不定還會上聯合國玩他的騙術。

    4.即使哪位官員識破了他的騙術,說不定早已被他牢牢掌握難以脫身了。所以我奉勸各位官員,莫貪小利,潔身自好。

    5.我是舒培德小學同學,現為某中學英語教師。我曾認真地為他翻譯過一些投資意向書或合同書之類。同學相求,不便推辭。但是這位兄弟玩得太火了,弄不好我也會搭進去的。萬不得已,出此下策。不要以為是他給我分肥太少我才這麼幹的。我聲明他所做的一切與我概無關係。

    關隱達看罷,竟愣了半天。信件是複印的,投資意向書也是原件複印的。肯定很多人都收到了這封信。他想此時此刻,這些近乎荒唐的文字,不知讓多少人害怕、竊喜或疑惑。關隱達的英語忘得差不多了,半認半猜還能知道個大概。他仔細閱讀了英語原文,的確是翻譯出來的意思。真是奇怪,差不多過去十多年了,就沒別的人注意過這份意向書?想當初,舒培德身份尊為美國公司商務代表,同當時的西州地委領導談判投資事宜,多麼威風!而那些半個英語單詞都不認得的官員們,拿著這份投資意向書,又是多麼滑稽!

    這位投資意向書的收藏者也太沉得住氣了。

    關隱達掐指一算,舒培德假扮美國公司商務代表時,正是伍子全時代。伍子全是從生產隊長慢慢爬上地委書記的,沒多少文化。據說他最著名的事跡是冬夜裡修水庫,穿著襯衣挑土。正好有上級領導親臨工地視察,發現了這位先進典型。伍子全就被評為省勞動模範。他從此平步青雲,一直當到地委書記。可是文化大革命中,有人卻揭發他假積極。原來他襯衣裡面偷偷兒穿了件棉背心。此事沒人知道是真是假,卻在西州廣為流傳。想讓伍子全識破舒培德,也太難為他了。

    舒培德慢慢起家那會兒,就是所謂陶凡時代了。關隱達見證過舒培德同陶凡的交往,相信陶凡是清白的。但是別人會相信嗎?

    張兆林時代,舒培德就進入全盛時期。當時地委倡議領導幹部同企業家結對子,交朋友。張兆林交的朋友就是舒培德。後來有種說法,管這種現象叫領導幹部傍大款。成天同企業家廝混的領導幹部,竟被歸入妓女者流了。

    孟維周打開那封匿名信,頓時傻了眼。心想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啊。當年張兆林調省裡時,孟維周幫著清理文件資料,偶然發現了這份投資意向書。他本想銷毀它,從此天下太平。卻留了下來,想著說不定哪天會有用處。那份意向書一直鎖在他的保險櫃裡,幾乎讓他忘記了。沒想到還有別人也存著心眼兒。他原以為沒人看出那份意向書的破綻,不然要出事早出事了。

    舒培德被捕的前兩天,張兆林打電話給孟維周,說:「這個案子上面很重視,西州市委要加強領導,督促有關部門認真偵查,盡早結案。」

    張兆林講得很原則,三言兩語。孟維周聽著心領神會。原來,舒培德是沿海走私大案牽出來的,北京方面密切關注,省裡已沒辦法保他了。孟維周明白張兆林的所謂盡早結案,就是不要牽扯太寬。

    孟維周便立即召見了檢察長,只說省委很重視舒培德案子,我們要派政治上絕對可靠的同志來負責,集中時間,從速結案。他沒有提起張兆林名字,口口聲聲只說省委。

    孟維周琢磨再三,不知該不該就舒培德的事同萬明山細細商量一次。他倆自然通過氣的,但說的都是官話。看來情況越來越複雜了,兩人得開誠佈公才行。他想這封意向書,萬明山肯定也收到了。不知他會有什麼反應?萬明山同舒培德的關係到底深到何種程度,誰也拿不準。外面對萬明山的說法越來越多,簡直十惡不赦了。

    孟維周擔心聽憑輿論氾濫,老百姓情緒會越發激化。兩天前,孟維周專門跑到省裡匯報,張兆林只說原則話。張兆林的性子,孟維周摸得最透。張兆林的原則話,有時是不得不說,有時說了等於沒說。關於萬明山,張兆林說的原則話,就等於沒說話。

    孟維周推斷,在萬明山的問題上,省委意見還有分歧。

    孟維周在辦公室踱步足足半小時,最後決定暫時不同萬明山碰頭。他想靜觀兩天,看萬明山會不會來找他。

    可是奇怪,過去兩天了,竟然沒人同孟維周說到意向書的事。他便警覺起來,心想這裡面肯定別有文章。他料定這封複印信會滿天飛,只怕不下數百人收到了。但人們在他面前都三緘其口,就耐人尋味了。人們是否都以為他同舒培德過從太密,忌諱提起?

    孟維周心裡難免虛了起來。孟維周正忐忑不安,張兆林來了電話:「你們務必抓緊辦結舒培德案子,千萬不能因為這事兒影響選舉。」

    孟維周終於明白,省委意見最後統一了,就是仍然要維護組織意圖,選舉萬明山當西州市市長。

    孟維周就得同萬明山協同作戰了。他親自打了電話,約見萬明山。

    馬上就要開人大會了。關隱達去市政府匯報工作,秘書長舒俊老遠見了他,伸手過來打招呼。兩人握著手,使勁搖了搖,卻不多說半句話。

    舒俊只輕聲道:「複雜!」

    關隱達點頭笑笑,回道:「複雜!」

    關隱達還碰上好幾位部門負責人,見面都有些神秘,不多說話,只道:「複雜,複雜。」

    關隱達暗自好笑,心想西州幹部見面的問候語,已從「抓機遇」變成「複雜」了。

    關隱達辦完事,剛要回教委,孟維周打電話來:「老關,您在哪裡?」

    「我在市委機關裡面。」關隱達說。

    「正好,您到我這裡來一下吧。」孟維周說。

    關隱達叫司機掉轉車頭,逕直上市委辦去。

    「隱達,您這麼快呀?」孟維周站起來握手。

    關隱達暗想,孟維周又改口叫他隱達了,不知有什麼大事要說?孟維周叫秘書過來倒了茶,再請秘書把門帶上,交待說:「我同關主任說事兒,不要讓別人來打攪。」

    「隱達,複雜啊!」沒想到孟維周開口也是這話了,「過幾天就要開人大會了。這是西州地改市以後第一次人大會,西州人民將第一次通過民主程序選舉自己的領導人。可以說,這是西州民主政治建設中的一件大事,是西州人民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所以,開好這次會議,意義非常重大。確保這次會議順利召開,是我們全體幹部特別是黨員領導幹部的共同責任。可是,隱達哪,仍有人在弄鬼。但我們要相信市委的組織能力、駕馭能力,特別要相信人大代表的政治覺悟。我堅信,會議一定會開得圓滿,開得成功。」

    關隱達點著頭,聽孟維周繼續作指示。「隱達,您是老縣委書記,任部門領導也多年了,有著豐富的領導經驗,在西州也是舉足輕重的人物。市委誠懇地希望您在關鍵時候,支持組織工作。您是文教衛代表團的團長,這一塊,組織上就把它交給您了。」

    「我以黨性擔保,堅決維護組織意圖。」關隱達知道,這是人大會前的例行談話,卻故意裝糊塗,笑道,「孟書記專門找我談,是不是擔心我會不聽招呼?」

    孟維周也是搖頭一笑,說:「隱達您說到哪裡去了。每個代表團團長,我都親自談過一次了。您是組織上最信任的,我才最後找您談。」

    「感謝孟書記信任。」關隱達說。

    「隱達,對幾位資格老的同志,比方您,比方向天富同志,組織上會有考慮的。個別同志因為自己的待遇一時上不去,心裡有想法。這也是人之常情,組織上表示理解。」孟維周突然青著臉,眼珠子瞪得滾圓,「但是,有的人如果把這事兒同個人恩怨扯在一起,甚至玩小動作,組織上是決不會姑息的。最近匿名信滿天飛,謠言四起,真有些山雨欲來風滿樓啊。市委對此意見是統一的,態度是堅決的,那就是要一查到底。」

    關隱達始終沒說話,只是表情肅穆,點頭而已。他感覺孟維周有些威逼利誘的意思,心裡不太自在。不知孟維周惟獨對他是這個口氣,還是對誰都如此?但有一點他是明白的,孟維周說會考慮他的待遇,不過是張空頭支票。孟維周現在只需要他聽話,保證他的代表團老老實實按上面意圖舉手或畫勾,不必顧及許諾能否兌現。兌現了,你表示感謝就行了。沒兌現呢?你也沒地方打官司。孟維周若是手腳弄得快,沒過兩年飛黃騰達了,你想罵娘都找人不著了。

    「隱達,」孟維周的臉色又漸漸緩和過來,「兆林同志馬上就會來西州,一來是調研,二來是指導人大會。張書記很惦記陶老書記,說一定要抽時間看看他老人家。還是按原計劃,就在陶老家弄頓便飯吧。讓兩位老書記暢敘一下,我想會很有意思的。」

    「我早同岳父說了,老人家很高興。」關隱達只是點到為止,不想過分渲染。

    從孟維周那裡出來,迎面看見輛車停了。注意看看,原來是向天富。

    關隱達忙下車打招呼:「天富,學習結束了?」

    向天富說:「快了。要開人大會了,市委通知我回來。」

    關隱達說:「我聽說王洪亮也回來了。他不打算下海了,仍舊回來當財政局長。」

    向天富說:「這種人,好像官帽子就放在他家衣櫃裡,想要哪一頂,順手取取就是。」

    關隱達笑笑,搖搖頭。

    「本來可以多安排個人的,可孟公子自己把著人大主任位置不放。」向天富總是叫孟維周孟公子。

    關隱達說:「這是第一次人大會,又這麼複雜,他自己當著人大主任,好操作些。他找你談過了嗎?」

    向天富說:「正找我去呀!」

    關隱達就笑道:「那麼你就是孟維周最最信任的人了。」

    向天富不明白什麼意思,只好糊里糊塗地笑了。站在路邊畢竟不能多聊,向天富又要趕著去聽指示,就握手告別了。

    關隱達回到教委機關不久,向天富打電話過來,哈哈大笑道:「隱達,難怪你說我是他最信任的人。這小子,官話也不多學幾句。」

    關隱達辦公室有人,不便多說,只是打哈哈。

    向天富又笑道:「人家給我封官許願了,給你封了什麼官?」

    關隱達含混道:「同你一樣。」

    向天富說:「我表態很堅決,表示一定以黨性擔保,確保組織意圖。我相信所有人都是這麼表態的。」

    「對對對。」關隱達說,「再聯繫好嗎?」

    向天富可能也意識到關隱達不方便,就說:「隱達,最近我不同你聯繫了。開完會吧,省得別人說我們搞串聯。隱達,記住我同你說過的那句話啊。」

    關隱達想不起什麼話了,只好說:「行行。」

    十一

    人大會開幕的前一天,張兆林來到了西州。市委先召集了縣處以上領導幹部會議,聽取張兆林同志重要講話。張兆林沒帶講稿,開口就說只講三句話:回顧過去,成績很大;面對現實,困難很大;展望未來,希望很大。這三句話卻講了差不多三個小時。張兆林的口才在西州早就出了名的。他這三句話,西州幹部也不知聽過多少次。他當年在西州當地委書記,下到基層去,如果事先沒做準備,總是喜歡說這三句話。這三句話可謂放之四海而皆准,無論何時何地都可以搬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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