蝸牛 第35章 秋風庭院 (5)
    此後一連幾天都這樣,陶凡怎麼也想不出這電話的來頭。那完全是一副黑社會的架勢,可他從來沒有直接招惹過什麼惡人。他的電話號碼也是保密的,一般人並不知道。夫人嚇得要死,問是不是讓公安處胡處長來一下。陶凡說不妥,那樣不知會引出多少種稀奇古怪的說法來,等於自己脫光了屁股讓別人看。他想來想去,只有打電話給郵電局,換了一個電話號碼。

    可是清淨了幾天,匿名電話又來了,更加凶狠惡毒。這回真讓陶凡吃了一驚。這電話號碼,他只告訴了地委、行署的主要頭頭和女兒他們,怎麼這麼快就洩露出去了?這個小小範圍同匿名電話怎麼也牽扯不上呀。

    關隱達同陶陶回家來了。關隱達斷定那電話同修老幹部活動中心的事有關。「怎麼可能?」陶凡一聽懵了。關隱達分析道:「明擺著的,要修老幹部活動中心的消息一傳出,建築包工頭們就會加緊活動。有人以為這一次肯定會批准的,就收了包工頭的好處。您現在一句話不讓修,包工頭白送了禮是小事,要緊的是損失了一筆大生意,怎麼不恨您?」

    陶凡聽著關隱達的推斷,氣得在客廳走來走去,嚷道:「難道這些人就這麼混蛋了?」

    關隱達明白陶凡講的這些人指誰,便說:「也不能確定是誰收了包工頭的好處,查也是查不出來的。但可以肯定,打匿名電話的並不是受了誰的指使。那些包工頭都是些流氓,沒有人教他們也會這麼做的。」

    陶陶嚇得全身發抖,跑去拉緊了窗簾,好像生怕外邊黑咕隆咚地飛進一條彪形大漢。她勸爸爸:「就讓他們修吧,難道怕用掉了您的錢不成?」夫人也說:「是呀,本來就不關你的事了,頂著幹嗎呢?」

    陶凡自打從政以來,從來還沒有人這麼大膽地忤逆過他,他覺得蒙受了莫大的羞辱,憤憤地說:「本來我就不想管,他們要這樣,我堅決不讓修,看把我怎麼樣?」

    關隱達很少像今天這樣直來直去同陶凡討論問題的。一般事情,憑陶凡的悟性,一點即通,多講了既顯得累贅,又有些自作聰明。但陶凡這幾年是高處不勝寒,外面世界的真實情況他是越來越不清楚了。關隱達便覺得有必要講得直接一些。

    陶凡在客廳來回走了一陣,心情稍有平息,坐回原位。關隱達勸道:「爸爸,其實您只一句話,讓張兆林自己處理就得了。他無非是不便擰著您的意思辦,您說了這話,他就好辦了。」

    陶凡聽著,一言不發。窗外寒風正緊,已是嚴冬季節了。

    次日,陶凡撥通了張兆林的電話,說:「這幾天同一些老同志扯了扯,他們都要求把活動中心修了算了,老同志也體諒財政的困難,說預算可以壓一壓。我看這個意見可以考慮。這是我欠的賬,現在由你定了。」

    張兆林說:「我原來也是您那個意思,緩一緩,等財政狀況好些再搞。可這一段我老是接到老幹部的信,火氣還很大哩。都是些老首長,我只有硬著頭皮受了。好吧,地委再研究一下,爭取定下來算了。」

    打完這個電話,陶凡有種失魂落魄的感覺。他想身經百戰的將軍第一次舉起白旗,也許就是這種滋味。

    陶凡很安逸地過了一段日子。一日,偶然看到《西州日報》上的一則有獎征字啟事,他的心情又複雜起來。原來地區工商銀行一棟十八層的大廈落成了,向社會徵集「金融大廈」四字的書法作品,獲征者可得獎金一萬元,若本人願意,還可調地區工商銀行工作。

    其實,這則啟事夫人早看到了,她覺得蹊蹺,便藏了起來。可陶凡看報一天不漏,幾天都在問那天的報紙哪裡去了。夫人不經意的樣子,說不知放在哪裡去了。偏偏王嫂很負責,翻了半天,硬是找了出來。陶凡看到了那則消息,便猜到報紙是夫人有意收起來的。想到夫人用心良苦,可見自己很讓人可憐了。往常,那些稍稍認為自己有些臉面的單位,都跑來請他題寫招牌。他明白有些人專門借這個來套近乎,也並不讓他們為難。只要有空,揮筆就題,當然不取分文。也有個別人私下議論,說地委書記字題多了,不嚴肅,他也不在乎。說郭沫若連北京西單菜市場的牌子都題,我陶凡還沒有郭老尊貴吧。後來,他越來越看出些別的意思來,就再不肯題字了。他最後一次題字是圖遠公司的招牌。可是,直到他卸任前不久,仍不斷有人要「請陶書記的墨寶」,他都回絕了。如今工商銀行搞起有獎征字來,不是很有些意思了嗎?

    老幹部老沈,處事糊塗,人稱老神,神經病的意思。老神老來塗鴉,有滋有味。一日,跑到陶凡那裡,鼓動陶凡參加有獎征字。老神偏又是個愛理閒事的人,不知從哪裡聽說了征字活動的來龍去脈。原來,工商銀行李行長去請張兆林題字,得到的答覆是:「金融大廈是百年大計,最好不請領導題字,也不請名人題字,乾脆搞改革,來一次有獎征字。」

    陶凡自然不會去參加這個活動。知道了事情原委,他也表示理解,就是心裡不好受。這天晚上,工商銀行李行長登門拜訪來了。坐下之後,講了一大堆這麼久沒有來看望之類的話。

    陶凡印象中,這位老李一直還是不錯的。他是否為征字的事過意不去?閒扯了半天,李行長果然講到了這件事。他說:「我礙於面子,去請張書記題字。原以為張書記肯定會謙讓,推給您陶書記題的。但張書記這麼一定,我事先沒有料到。」

    陶凡朗聲笑道:「老李呀,可不准在我面前告兆林同志的狀哪!兆林同志的意見是對的。依我看,這還不只是一次簡單的征字活動,在我們這閉塞的山區,可以算是一次不大不小的思想解放運動哩!您向報社轉達我的建議,可以就這次有獎征字組織一次討論,讓全區人員增強尊重知識、尊重人才、尊重智力勞動的意識。」

    李行長點頭稱是:「陶書記看問題的角度總比我們要高些,領導就是領導。」

    征字活動原本只是芝麻小事,但因陶凡發了話,銀行又出得起版面費,《西州日報》便專辟了一個「征字擂台」欄目,每次登出入圍作品數副,並配發一兩篇討論文章。陶凡很留神那些書法作品,卻並不在意那些討論文章,儘管是按照他的意思弄的。搞了一個月的擂台,終於評選出了一副最佳作品。獲征者為一中學教師。陶凡仔細看了此人的簡介,似曾相識。回憶了好一陣,才想起同這位教師也算打過交道。原來,陶凡在任期間,有些塗得幾筆字的人總想借切磋書道之名同他交結,用意不言而喻。有回,一位鄉村中學教師給他寫信,要求調進城來,陳述了若干理由,信中附了一副「翰墨緣」中堂,旁書「敬請陶凡先生雅正」。字倒有些風骨,陶凡暗自喜歡,但「陶凡先生」四字讓他覺得特別刺眼,便在信上批道:鄉村中學教師隊伍宜穩定。轉教委閱處。

    現在這位中學教師既得獎金又調工作,雙喜臨門了。世界上的事情真是有意思。

    征字的事在陶凡的心裡掀起了一點波瀾,很快也就過去了。可張兆林的一些話傳到他的耳朵裡,讓他有些起火。據說,張兆林在一次會上講到提高領導水平問題,要求各級領導幹部加強學習,更新知識,既要有一定專長,更要爭取做個通才,特別是要懂經濟工作,不要滿足於自己的一技一藝。張兆林的這番話本也無可挑剔,但陶凡把它同征字的事聯在一起一想,怎麼也覺得是影射他。

    陶陶這一段三天兩頭往爸爸媽媽這裡跑,獨個兒來,一住就是幾天。陶凡兩口子感到奇怪。媽媽說:「你要注意影響,老不上班,隱達在縣裡不好做人的。」

    陶陶說:「我請了事假休病假,休了病假還有公休假,關誰的事?」

    媽媽見女兒講話這麼陡,猜想他們小兩口可能是鬧矛盾了。一問,陶陶更加來氣:「我累了想休息有什麼不對?他公務繁忙,還有時間同我鬧矛盾?」

    陶陶在父母面前平時最多撒撒嬌,從不這麼說話的。今天弄得陶凡夫婦面面相覷。

    一家人正不愉快,老神跑了來,告訴陶凡,說他發現有幾家單位把陶書記題的牌子換掉了,很義憤的樣子。陶凡笑呵呵地說:「老沈呀老沈,什麼大不了的事,我還以為發生地震了。」

    老神走後,夫人很不高興,說:「這個老沈真是老神!」

    陶凡一言不發,只是喝茶。夫人知道他心裡不好受,卻不知怎麼開導。屋子裡靜得似乎空氣都稀薄了。

    陶陶突然在一旁發起議論來:「爸爸您也別在意。您還算是有德有才的人,做了十幾年官也問心無愧。其實老百姓看待當官的就像看待三歲小孩一樣。三歲小孩只要能說幾句口齒清楚的話,做一件大人意想不到的事,立即就會得到讚賞,被看做神童;當官的也只要會講幾句話,字只要不算太差,大家就說他有水平。其實在平頭百姓中,能說會道、書法精湛的太多了,水平也都在那些當官的之上。官場,就那麼回事!」

    夫人臉色嚴肅起來,叫住女兒:「你太不像話了!」

    陶凡朝夫人擺擺手,說:「別怪陶陶,她講得很有道理。特別是她那個三歲小孩的比方,真叫我振聾發聵!要是早幾年聽到這樣的話,我會受益不淺的。」

    陶陶流露的是對官場的鄙夷,而陶凡得到的卻是另一種感悟。是啊,我們的人民確實太寬宏了,他們對我們領導幹部的要求並不高。但我們有些人,對人民並不算高的期望都不能滿足啊!陶凡想到這些,似乎個人的委屈並不重要了,暫時不把題字被換的事放在心上。

    晚上關隱達來接陶陶回家,說:「通通在家吵著要媽媽,我又忙,沒法招呼兒子。」

    陶陶說:「爸爸退休了,閒著沒趣,你又忙,只有我多回來看看。才回來幾天,你就急著來接了。」兩人見面,也都平和,看不出什麼破綻。二老也不好相勸,只招呼關隱達吃了飯,敘了一會兒,便讓他們走了。

    原來,關隱達近來一直情緒不好。劉培龍馬上要調任行署副專員,按常規,應是關隱達接任縣委書記,但傳出的消息對他不利。他心情不好,在外強撐著,回家難免有些臉色。陶陶便以為丈夫怪她父親影響了他的前程,心裡有火。關隱達怕添誤會,索性懶得解釋。於是雙方都悶在心裡生氣。

    陶陶回家後,陶凡這裡清靜了好些時日。太清靜了,又有點發慌。便常到桃嶺上散散步。走著走著,竟鬼使神差地往桃園賓館方向去了。一見那粉紅色的樓房,便酣夢驚回一般,馬上掉頭返家。

    不知怎麼外面就有議論,說陶凡總傻傻地往桃園賓館張望,也許還在回想往日的虎威吧。這話傳到陶凡耳中,氣得他無話可說。心想我陶凡真的成了張學良了?散散步的自由都沒有了?

    不想再招致這類議論,又只好蟄居在家,塗塗抹抹,聊以自慰。一日備感孤寂,想到一句「秋風庭院蘚侵階」的詞,記不起是誰的了,只是感慨系之。於是因其意境,作畫一幅:庭院冷落,秋葉飄零,蘚染庭除。夫人下班回來,見陶凡正提筆點著稀稀落落的枯枝敗葉。她感覺丈夫的筆意有幾分蒼涼。當天晚上,夫人說:「我想提前退休算了。」

    陶凡看出了夫人的心思,很是感動,輕歎一聲:「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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