蝸牛 第36章 秋風庭院 (6)
    劉培龍調任行署副專員了。這本來只是遲早的事,陶凡卻因事先一絲風聲都沒聽到,心裡便耿耿的,又說不出口。自然馬上想到了關隱達的安排。按原來的盤子,縣長年紀大了,調到地區來,由常務副縣長接任縣長,關隱達接任縣委書記。現在看來,關隱達只怕接不到一把手了。過了幾天,得到準確消息,果然從外縣調了一位任書記。他想,為了讓新去的書記便於開展工作,關隱達還會挪地方的。這又應了他的猜測,關隱達被平調到麻崗縣。這是西州最偏遠的縣,山高水險,地貧民弱。陶凡看得很清楚,像關隱達這般,一旦好的勢頭折了,今後的歷程,很可能便是在各縣市之間調來調去。全區的十幾個縣市差不多輪遍了,年紀也一大把了。到頭來,空落一張滿是脂肪的大肚皮,一雙酒精刺激過度的紅眼睛。宦海沉浮,千古一例啊!

    夫人終於沉不住氣了,說:「你就不可以同張兆林講幾句話?」

    陶凡反問:「講?講什麼?」

    夫人無言。默然一晌,歎道:「隱達要不是你的女婿就好了。他是成也陶凡,敗也陶凡啊!」

    陶凡知道夫人只是感歎世事,決無怪他的意思,便苦笑相報。難怪他們小兩口前段不愉快。陶凡現在心裡明白一二了。

    關隱達到新的地方上任前,全家三口回來了一次。大家對關隱達調動的事只很平淡地講了幾句,就避開這個話題了。一家人都圍著通通尋樂兒。

    夫人退休了,王嫂便辭了。王嫂走時,同夫人一起抹了一陣子眼淚。這讓陶凡大為感動,想這年頭真正的感情還是在最普通的人身上。

    王嫂走了,女兒他們因路途遙遠,也不便經常回來。老兩口的日子過得懶懶的。食慾又經常不好,陶凡就說:「想吃就弄些,不想吃就不要白忙。」家裡便常常冷火秋煙的。夫人說:「老陶我們一天天就這麼過,不好的。」陶凡問:「那怎麼過?」夫人說:「可以找些別的事做,天氣好就到外面釣魚去。」

    陶凡搖頭不語。他也萌發過釣魚的念頭,但細細一想,自己沒有釣魚的命分。他想,自古釣者之意,並不在魚。姜太公釣官,柳宗元釣雪,只有村野老者妄念俱無,才是釣閒。而如今有權有錢者釣的是派。我陶凡去釣魚屬於哪一類?在別人眼裡當然是釣派。我才不想混跡到這一群中去。

    有天,一位特別客人上門探望陶凡來了。此人姓唐,原是下面糧站的職工,五十多歲了。早年因經濟問題挨了處分。心裡憋著氣,就專門盯著他的領導,糧站主任的大小問題,他樁樁件件都暗自記錄下來。他認為時機成熟了,就跑到縣紀委和監察局告狀。沒有告出結果,就跑到省裡,跑北京。一年四季班也不上,一會兒北上,一會兒南下,落得個外號「告狀專業戶」。單位奈何不了他的潑勁,工資卻不敢少他的。陶凡聞知後,親自接待了他。當時反腐敗風聲正緊,陶凡便批示地紀委成立專案組調查。一查竟然也查出了大問題,糧站主任夥同會計、出納一道貪污五萬多元。省報對這個案件進行了公開曝光。

    因為檢舉揭發者姓唐,記者先生靈感一來,湊出一個有趣的新聞標題:《「唐老鴨」叼出了「米老鼠」》,副標題是某某糧站主任一夥集體貪污被查處。文章當然不提唐老鴨自己的前科劣跡,只把他作為痛恨腐敗的好職工表揚了一番。老唐事後逢人就說陶書記是個好官,不知內情的還以為他同陶凡有什麼私交。後來他還專門跑到地區看望了陶凡。陶凡鼓勵他回去好好工作,歡迎他繼續對於部作風問題提出意見,不過一定要講程序,不要越級跑省裡上北京。陶凡和藹可親的樣子讓老唐大為感動。在他印象中,縣裡那些頭兒個個都神氣活現,而陶書記這麼大的官,竟這麼平易近人,大領導還是大領導啊!老唐覺得應聽陶書記的話,回去好好工作,後來真的還踏踏實實了,其實陶凡內心對老唐這類人物是厭惡的。陶凡憎恨腐敗,也惱火紀檢、監察部門辦案不力;但他不喜歡老唐這樣的人把什麼事都搞到上面去,弄得地委很被動。幹部有問題就內部查處,不要張揚出去。那樣大家臉上都不好過。

    今天老唐突然來訪,不知又有何事?其實老唐這次來並沒有什麼事。他不知在哪裡聽到,陶凡不當書記了,連上門的人都沒有了,所以專程跑來看望看望。

    老唐一副抱不平的樣子,說:「現在的人心都壞了。陶書記這樣的好領導,哪裡還有?不像現在台上的,嘴上講得漂亮,個個都一屁股屎揩不乾淨!還搞什麼同企業家交朋友,結對子,講起來堂而皇之,這中間的事情哪個曉得?」

    陶凡不想讓老唐講下去,怕他再講些出格話,自己不好應對,便說:「老唐啊,我給您提個意見看對不對,不要跟著別人瞎議論,掌握真實情況就按程序反映。」

    老唐看來,陶凡這樣大的官,不管怎麼批評自己都不該有怨言,人家還這麼客客氣氣地給自己提意見,那還有什麼講的?便不再抨擊朝政,說了一些奉承和感激的話就走了。

    老唐的來訪,又叫陶凡感慨良久。他想自己竟讓這種人憐惜起來了,真是荒唐!

    陶凡聽了老唐那些言論,又想起修老幹部活動中心的事,鬱憤難平。過了幾天,心血來潮,作了一幅《唐寅落拓圖》,引畫中人詩句於左:閒來寫就青山賣,不使人間造孽錢。老神見了這幅畫,連連稱好。老神走後,夫人怪陶凡手癢,別的不畫,便畫這個,老神到外面一傳,別人會說你老不上路。聽夫人這麼一講,陶凡也覺得不該畫。但畫都畫了,管他那麼多!

    幾天後,張兆林在一次會議上嚴肅指出:「廣大幹部,特別是各級領導,一定廉潔自律。我們對廉政建設一定要有一個正確的估價,要看到絕大多數幹部是廉潔奉公的,腐敗分子只是極少數極少數。決不允許把幹部作風看成一團漆黑,決不允許不負責任的瞎議論,瞎指責,那樣只會渙散人心,影響工作。這是極其有害的。」

    夫人叫陶凡把那幅《唐寅落拓圖》取下來,陶凡佯裝不懂:「幹嗎要取?」

    這年初春,桃嶺上的桃樹突然被砍光了。陶凡好生驚奇,問砍樹的民工怎麼回事。民工說:「領導講桃樹光只好看,桃子又不值錢,要全部改栽桔子樹。」

    夫人沒想到陶凡會這麼生氣,勸道:「砍了就砍了吧,有什麼大不了的事?」

    陶凡生氣不為別的,只為那些人問都不問他一聲。自己喜歡桃樹,只是個人小興趣。他們要經濟效益,改種柑桔也未嘗不可,但也要禮節性地問一聲呀!

    陶凡忿然想道:無錫有錫,錫礦山無錫。這桃嶺無桃了,還得叫桃嶺!

    關隱達偶然聽說,桃嶺要改種柑桔了,覺得這對陶凡是件大事,就對陶陶講:「過幾天我們回去看看爸爸,他肯定會不舒服的。」

    陶陶說:「也早該回去看看了,只是不明白砍了桃樹,爸爸會那麼傷心?」

    關隱達說:「你對爸爸並不太瞭解。他老人家還有典型的中國舊文人的情結,這是不是他退下來心理老不適應的根源,我也說不準。柳宗元謫貶永州,最喜歡栽柳樹、棕樹和柑桔。我想這三種樹暗寓柳宗元三字。爸爸姓陶,自然喜歡栽桃了。現在砍了桃樹,肯定又不會同他通氣,他當然不舒服的。」

    陶陶還是不懂,說:「爸爸是不是迷信,把桃樹看成自己的風水樹了?」

    關隱達說:「那也不是。」

    他不再同夫人探討這事。不過他早就思考過一種現象,認為柳宗元也好,陶凡也好,栽些自己喜歡的樹,看似小情調,其實這是他們深層人格的反映。中國文化人,遵從的是治國平天下的經世大道,潛意識裡往往又自命清高。他們栽幾棵樹,下意識裡是為自己的人格豎起物化標誌。但他們往往同現實不相容,甚至自己的內心同自己言行也相矛盾。所以官場上的人,文氣越重,仕途越難。關隱達把自己這種分析同陶凡一對照,有時覺得鉚合,有時覺得疏離。

    過了幾天,關隱達一家三口回到桃嶺,卻再也沒有看到一株桃樹。柑桔樹還沒有栽上,山上光禿禿的。進了屋,關隱達馬上注意到壁上新掛了一幅《桃詠》的畫,旁書「桃花依舊笑春風」,這讓關隱達感到突兀。他知道陶凡喜歡桃樹,卻從來不畫桃花。花鳥魚蟲不是他的長處。琢磨那詩句,竟是男歡女愛的,自然也不是陶凡的風格。思忖半天,才恍然大悟。原來陶凡是苦心孤詣,反其意而用之,潛台詞是「人面不知何處去」。人面都哪裡去了?都向著新的權貴們去了。而他陶凡卻「依舊笑春風」。

    這畫也只有關隱達能夠破譯得了。望著壁上這些畫,關隱達難免不生感慨。在他看來,《孤帆圖》和《秋風庭院》還有些孤高和淒美,而《桃詠》則只剩下淺薄的阿Q精神了。

    關隱達想自己將來的結局也不可能好到哪裡去。他並不留戀官場。官場上人們之間只剩下蒼白的笑臉和空洞的寒暄了。他考慮過下海,生意場上的朋友也鼓動他下海去。但他顧慮重重。他知道,自己一旦真的下海了,也將是「人面不知何處去」了。有些朋友將不再是朋友,還得經常同公安、稅務、工商等等部門的人去賠笑臉,用自己的血汗錢去餵肥他們。這是他接受不了的。沒有辦法,只有這麼走下去了。他已不只一次想到,自己走的是一條沒有退路的路。李白「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不知這位謫仙人吃什麼?

    關隱達他們住了一晚又回到縣裡去了。屋裡熱鬧了一天又冷清下來。陶凡簡直不敢把目光投向窗外。風姿綽約的桃嶺消失了。沒有桃樹的映襯,屋前小院的石牆頓失靈氣,成了廢墟一般。在這裡住下去將度日如年啊!

    他最近有些厭煩寫寫畫畫了。把愛好看作工作,最終會成為負累;而把愛好當作惟一的慰藉,最終會淪作枷鎖。百無聊賴,反覆翻著那幾份報紙。偶爾看到一則某地廳級幹部逝世的訃告,僅僅火柴盒大小的篇幅,擠在熱熱鬧鬧的新聞稿件的一角。這是幾天前的舊報紙,翻來翻去多少遍了,都不曾注意到。一個生命的消逝,竟是這般,如秋葉一片,悄然飄落。陶凡細細讀了那幾十個字的訃告,看不出任何東西,是不是人的生命本來就太抽像?他不認識此人,但他默想,人的生命,不論何其恢弘,或者何其委瑣,都不是簡簡單單幾十個字可以交割清楚的啊!而按規定,還只有地廳以上幹部逝世才有資格享受那火柴盒訃告。陶凡感到從來沒有過的悲愴。他對夫人說:「我若先你而去,千萬要阻止人家去報紙上登訃告。那寥寥幾十個字,本身就是對神聖生命的嘲弄。我不怕被人遺忘。聖賢有言,『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我陶凡又算得上何等人物?不如一個人安安靜靜地上路,就像回家一樣,不驚動任何人。」

    夫人神色慼慼地望著陶凡:「你今天怎麼了老陶?好好地講起這些話來。」夫人說了幾句就故作歡愉,盡講些開心的話。其實她內心惶惶的。據說老年人常把後事掛在嘴邊,不是個好兆頭。

    陶凡終日為這裡的環境煩躁,又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年老了,本來就有一種飄泊感。這裡既不是陶凡的家鄉,也不是夫人的家鄉。兩人偶爾有些鄉愁,但幾十年工作在外,家鄉已沒有一寸土可以接納他們,同家鄉的人也已隔膜。思鄉起來,那情緒都很抽像,很縹緲。唉,英雄一世,到頭來連一塊滿意的安身之地都找不到了!陶凡拍拍自己的腦門,責備自己:不能這麼想,不能這麼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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