蝸牛 第34章 秋風庭院 (4)
    陶凡始終被尊在主席台上。他知道因為自己的緣故,老幹部工作被空前重視起來。他覺得滑稽,卻又是很正常的事。依這麼說,他陶凡若是女同胞,婦女工作就會受到高度重視了;他陶凡若是殘疾人,殘疾人也會搭著享福了。而他影響力的時效一過,一切又將是原來的樣子。

    陶凡神情專注,心思卻全在會外。這類會議,他根本不用聽主題報告,也不愁編不出幾句應景的話。陶凡過去同老幹部打交道,很有一套辦法。他剛到這個地區時,知道這裡幹部很排外,要想站穩腳跟,光有上頭支持還不行,還得爭取本地每一部分力量。而老幹部,尤其是這個大院內的老幹部,是萬萬忽視不得的。但是,凡事都有慣例,輕易突破不得的。一旦突破了,人們就神經兮兮起來,生出許多很有想像力的猜度。人們很習慣琢磨領導人的言行,所以官場行為的象徵意義遠遠大於實際意義。有人說,中國的政治最像政治,中國的官員最像官員,也許原因就在這裡。陶凡深悟此道,同老幹部相處,做得很藝術。當初人人都說陳永棟不好辦,弄不好就會壞大事。可他出任地委書記後,親自拜訪了陳老,發現這位老人並不那麼可怕。他挨家挨戶上老幹部家聊天,既得了人心,又不違慣例。

    陶凡感覺張兆林做得太露了,分明是在向他暗送秋波,明白人一眼就能看破玄機,會背後笑話他的。不過陶凡也理解張兆林。老幹部們一天到晚舞著劍,打著門球,下著象棋,哼著京戲,似乎也成不了什麼事。但他們要敗一樁事,倒一個人,也不是做不到的。陶凡當初就特別注意這點。他看上去威嚴得叫人難以接近,卻有個原則,就是不忽視任何人。按他的理論,越是小人物,自尊心越易滿足,也越易傷害。當一個卑微的生命受到侵害時,他可以竭盡潛能實施報復,直至毀滅別人。老幹部們因為往日的身份,或許有過大家風度,但退下來之後,他們心理的脆弱超過任何普通的小人物。

    陶凡想到這些,覺得張兆林小覷了自己。他相信自己將是超然的一類,只會優遊自在地打發時光,不會對任何人施加影響。有人講他有虎威,可他覺得那是天生虎氣所致,自己從來沒有逞過威。他想,張兆林或許還忌著我的虎威?你們說我有虎威,那是你們的感覺,關我什麼事?難道要我成天對你們扮笑臉?可你張兆林的確沒有必要有意同我扮笑臉。陶凡覺得虎威之說,對自己不利,也讓張兆林難堪。

    張兆林請陶凡同志做重要講話。陶凡並不起身到前面的發言席上去,只搖搖手,仍坐原位。張兆林便將話筒遞到他面前。陶凡慢條斯理開了腔。講話的大意是,老同志退下來了,最大的任務,就是休息,頤養天年。這同張兆林講的請老同志發揮餘熱,支持工作的思想暗相抵牾,又不露聲色。陶凡只講了短短幾分鐘。這幾分鐘內,會場上的目光和注意力都越過前面的張兆林,集中在陶凡身上。這場面給張兆林留下了銘心刻骨的印象。

    桃嶺上,像陶凡家這般式樣的房子共二十來棟,佈局分散,讓桃樹遮隔著。住戶都是地委、行署的頭兒。他在這裡當了兩年地委副書記,十年一把手,影響力超過任何一位前任。一些很細小的事情,似乎都有他的影子閃爍其間。這座小山上的桃樹是他讓栽的,桃嶺這個山名是他起的,桃嶺西頭的桃園賓館是他命名的,桃園賓館四個字當然也是他題的。漸漸地,桃嶺成了這個地區最高權力的象徵。下面幹部議論某些神秘事情,往往會說這是來自桃嶺的消息。

    陶凡從自己家步行到桃園賓館只需六七分鐘。地區的主要會議都在那裡召開。現在地區召開全區性重要會議,陶凡都被請了去,坐在主席台上。每次都是張兆林事先打電話請示,臨開會了,步行到陶凡家裡,再同陶凡一道從桃嶺上小道往賓館去。陶凡一進入會場,張兆林就在身後鼓掌,全場立即掌聲如雷。陶凡當然看得出張兆林的意思。張兆林一則明白自己資格嫩,要借他壓陣,二則亦可表明對他的尊重,爭取他的支持。

    陶凡內心也不太情願到會,又不便推辭。他在會上從不發表同張兆林相左的意見,他的講話都是對張兆林講話的肯定和更深意義上的闡述。他那次在老幹部會上講話暗藏機鋒,只是個例外。他既想表白自己不再過問政事的超然態度,又的確對張兆林出乎尋常地重視老幹部工作有些不滿。

    一天,夫人同陶凡講:「以後盡量不要去參加會議了,退休了就要退好休。」

    陶凡說:「我哪願意去?張兆林總要自己來請。」

    陶凡感覺到了夫人的某種弦外之音,但他沒有表露出來。夫人從不平白無故地干涉他的事,她一定是聽到什麼議論了。但他不願聞其詳情,只要明白這個意思就行了。這也是他一慣的風格,需要弄清楚的事情,他不厭其煩;而有些事情,他不問,你提都不要提及。

    夫人的確聽到了一些話。外人也不敢當她的面講什麼,是陶陶昨天回家時,趁爸爸不在,講了幾句。也不講什麼細枝末節,只講爸爸退休了,你別讓他替人家去操心,還正兒八經坐在主席台上做指示,到頭來費力不討好的。她不敢同爸爸講,只好讓媽媽轉達意見。

    陶陶的話還能讓人感覺一種情緒,林姨聽了也嚇了一跳,知道外面肯定有不好的議論了。她也像丈夫,不追問詳情。但話從她嘴裡出來,卻很平和了,只是一種很平常的規勸,像任何一位老伴勸導自己的丈夫。

    真正親耳聽到議論的是關隱達。認識他的人也沒有誰講什麼,他也是偶然聽見的。上個星期他去省裡開會,臥鋪車廂裡有幾個人吹牛,吹到了陶凡。這節車廂基本上是本地區的旅客。他們說陶凡現在是地區的「慈禧太公」,垂簾聽政。張兆林拿他沒辦法,凡事都要請示他,開個大會也要請他到場才開得了。張兆林本也不是等閒之輩,只是暫時威望不夠,也需借重陶凡。以後張兆林硬起來了,吃虧的還是關隱達。關隱達你不知道?陶凡的女婿,在下面當縣委副書記,同我是最好的朋友,我們見面就開玩笑,我說你不叫關隱達,應叫「官癮大」。

    自稱是他朋友的那位仁兄,關隱達並不認識,不知是哪路神仙。不管怎樣,關隱達知道這議論並不是沒有來歷的。他也早就覺得奇怪,精明如陶凡,怎麼也會這般處事?有回,一位副縣長到地區開鄉鎮企業會議,回來同關隱達講:「你老頭子講話的水平真叫人佩服,短短十幾分鐘,講的東西聽起來也都是張書記講過的,就是讓人覺得更深刻,更有說服力。」關隱達清楚,這位副縣長的話,自然有奉迎的意思,但確實又不是假話。憑這位老兄的水平,都能感覺出陶凡的講話高出一籌,其他人當然也感覺得出,張兆林就不用說了。這就不是好事情了。

    關隱達當然不便直接同陶凡申明自己的看法。他同陶陶之間講話,比陶凡夫婦要直露些。他告訴了陶陶外面的大致議論。陶陶說:「爸爸也真是的。」但她也只能委婉地同媽媽講。

    這樣,關隱達聽到的是尖刻的議論,經過層層緩衝,到了陶凡耳中,莫說詳情,就連一絲情緒色彩都沒有了。而陶凡卻像位老道的釣者,從浮標輕微的抖動中,就能準確判斷水下是平安無事,還是有多大的魚上鉤,或者翻著暗浪。

    陶凡有點身不由己。他知道張兆林現在是需要他,當不需要他的時候,又會覺得不怎麼好擺脫他的。他自己就得有個說得過去的借口擺脫目前的尷尬局面。議論遲早會有的,這他也清楚。現在夫人終於提醒他了。

    有回,又是一個全區性會議,張兆林照例來請陶凡。陶凡打了個哈哈,說:「兆林,我是個退休的人了,不能再替你打工了。我這個年紀的人,坐在主席台上,要做到不打瞌睡,很難啊!幸好你的報告精彩,不然,我會出洋相的。」張兆林客氣幾句,再不說多話了。

    陶凡總算推掉了一切俗務,安心在家休閒。日子並不是很寂寞,本是一介書生,讀讀書,寫寫畫畫,倒也優遊自在。同外界溝通的惟一方式是看報。天下大事時刻掌握,身邊事情卻不聞不問。夫人很默契,從不在家談及外面的事情。夫人一上班,家裡只有他和王嫂。王嫂做事輕手輕腳,陶凡幾乎感覺不到她的存在。一時興起,竟書寫了陶淵明的「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儼然一位隱者了。身居鬧市,心若閒雲,才是真隱者。

    但隱者心境很快又被一樁俗事打破了。老幹部局多年來都打算修建老幹部活動中心,陶凡在任時,一直不批。他爭取老幹部的主要策略是為他們個人解決一些具體困難,說白了,就是為人辦些私事。而修老幹部活動中心之類,雖然事關老幹部切身利益,卻是公事,他不批准,並不得罪哪位具體的老幹部,他在老幹部中的形象絲毫無損。擺到桌面上,大家也理解。財政不富裕,修學校都沒有錢,還花五六百萬修老幹部活動中心,群眾會有意見的哪!如今他卸任了,老幹部局又向地委、行署打了報告。因物價上漲,現在預算要七八百萬了。張兆林接到這個報告很不好處理。不批吧,老幹部局反映多年了,其他各地市都修了。批了吧,又有違陶凡一慣的意見。他的本意是想批了算了,原因卻與重視老幹部的意思無關。原來,新提的幾位地委、行署領導現在都還住著縣處級幹部的房子。想修地廳級幹部樓,卻又礙著老幹部活動中心沒有修,不便動作。張兆林左右為難,便同老幹部局向局長講:「我們地區財政窮,不能同別的地市比。艱苦一點,相信老同志也會理解的。依我個人意見,可以緩一緩。你請示一下陶凡同志,要是他同意修,我會服從的。老向,陶凡同志那裡,你要注意方法哪!」

    向局長領會張兆林的意圖,跑去給陶凡請示匯報。陶凡一聽便知道是張兆林推過來的事,心中不快,打斷了向局長的話頭:「不用向我匯報,我現在是老百姓了,還匯什麼報?我原來不同意,現在自己退了,也是老幹部了,又說可以修,我成了什麼人了?老幹部的娛樂活動設施要建設,這上面有政策,是對的。可也要從實際出發呀!我們老同志也要體諒國家的難處,不要當了幹部就貴族氣了。我們還可以打打門球哩,還有那麼多老農民、老工人,他們打什麼去?」

    陶凡很久沒有這麼發火了,心裡竟有些過意不去,便很客氣地將向局長送到小院外的路口,握手再三,安撫了一陣。

    沒想到第二天上午,陶凡接到一個莫名其妙的匿名電話,叫他放聰明一點。聲音兇惡而沙啞,一聽便知是偽裝了的。陶凡氣得漲紅了臉,倒並不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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