蝸牛 第29章 舊約之失 (5)
    一轉眼,源源開學了。除了原來一手交清的三萬塊,學費還得另外交。讀書是好事,圖個吉利,曉晴忍著不發牢騷。過了幾天,曉晴問男人,你就從沒聽見你們向處長提過小孩上學的事?男人說沒有。曉晴就覺得奇怪。五萬塊錢,他那麼鬆鬆快快就交了?我想他就是再有錢,也不會出這個冤枉錢的,一定是找到門路免了。不過這也是人家自己的本事,我們不去管他。曉晴歎道。她本想這麼寬解男人的,不料卻刺激了他。什麼本事?鳳凰無毛不如雞!他不當這個處長,看他哪來的本事!曉晴想人家當到了處長就是本事,難道硬要人家寫本書不成?便說,也是的,越是有地位的人,越是四體不勤,五穀不分,要是沒有傭人,他們連飯都進不了口哩,哪有什麼本事?曉晴說完好一會兒,舒雲飛才想到女人這明地裡是在鄙夷別人,實際上是在奚落他。他也不怎麼往心裡去了。事實就是這樣,能辦成事,能在社會上出人頭地,就是本事,不然你滿腹經綸也是白費。

    眼看就到了中秋節。曉晴開導男人,還是不要太強,主動同向處長改善一下關係吧。你就借這回中秋,到他家裡去坐坐。俗話說,閻王爺不打送禮的。舒雲飛一聽就不高興了。改善什麼關係?誰說我同他有意見?曉晴笑道,你別一來就發火,同我發火有什麼用?我這是為你好。就說向處長,要是對你有意見放在嘴巴上,人家也當不了處長了,你那兒也就不叫官場了。

    向處長雖是無權提拔他,但只要這姓向的不在朱廳長面前說他的好話,他就無出頭之日。而且向處長時常沒個好臉色給他,他的日子也不好過。他哪裡不明白其中的微妙?只是討厭這麼做。再說,就是自己這會兒想屈膝了,也放不下面子。這麼多年直著腰桿子過來了,到頭來還是要點頭哈腰去做人,成什麼了?要清高就清高到底!向處長就住在他家對面的三樓,舒雲飛住這邊五樓,要是向處長窗簾不拉嚴,他站在自家陽台上可以看見那邊的客廳。就這幾步路,他怎麼也邁不出去。

    曉晴這回卻像變了一個人,反覆要男人腦瓜子開點竅。要想人前顯貴,就得背後受罪啊!曉晴說。

    舒雲飛說,哪只是受罪?單是受罪我也不怕了,我是苦出身,哪樣苦都吃過,哪樣罪都受過。可這是做孫子!

    做孫子又怎樣?你那種場合,誰又不是奴下奴?

    我才不當奴哩!舒雲飛像是受了侮辱似的,臉都有些變形了。

    曉晴說,我不是講你怎麼樣。你想想你那裡,一般幹部巴望處長有個好臉色,處長巴望廳長有個好臉色,廳長巴望市長有個好臉色。不都是奴下奴?

    這麼翻來覆去爭了好些天,舒雲飛無可奈何,答應曉晴去做一回丟人的事。

    曉晴便採購了一些禮品,無非是煙酒和月餅。多少錢?舒雲飛問。

    曉晴說,你就別問錢了。如今除了工資不漲,什麼不漲?就這點東西,還看不上眼,差不多就千把塊了。不識貨的,還說我們小氣哩!

    舒雲飛聽了心裡很憋氣。平白無故地送東西給人家,還要擔心人家講自己小氣。這是什麼事?千把塊錢,家裡老爹一年都掙不來!

    吃過晚飯,兩人準備到向處長家去。曉晴催男人先給人家打個電話。舒雲飛很不耐煩,說好好,等一下等一下!他像是要去做一件非常重要又非常危險的事,心跳都有些異常了。他慢慢走到陽台上,深深地呼吸,想調整一下自己的心律。自己這個樣兒到人家門上去,說不定一進門就會面紅耳赤、語無倫次、手足無措。這樣就是真正的笑話了。自己會更接受不了的。我一個堂堂漢子,為什麼要在他面前窘態百出?

    他的心情一時靜不下來。曉晴卻在催。這時,他無意間看見一位同事從向處長那個樓道出來,縮著頭往旁邊單車棚的黑影裡鑽,跟做賊似的。舒雲飛覺得好笑,自己等會也就是這副慌張相了。他正幽默著,又見小劉提著包往那裡去了。快到樓梯口,碰上一個熟人,小劉同那人很隨便地打了招呼。舒雲飛感到奇怪,這小劉辦這種事情怎麼這樣自然?那神態就像是回自己家去,全不像是去拍馬屁。他真的佩服小劉了。要把低三下四的事做得從容不迫,也是一門本事啊。算了算了,自己甘拜下風了。

    曉晴跑來問,到底去還是不去?

    舒雲飛狠狠地擰滅了煙蒂,說,去他媽的鬼!

    曉晴睜圓了眼睛。怎麼了?說得好好的,怎麼又不去了?這麼多東西不心疼,你怕是偷來的?

    心疼什麼?高級東西只配別人吃是不是?我們自己也來豪華豪華。

    曉晴說,你怕是發瘋了?莫說煙酒,只說這月餅,三百多塊錢一盒,一盒才六個,一個合五十多塊,你捨得吃?

    舒雲飛倒是笑了起來,說,這就是怪事了,給人家吃捨得,自己吃就不捨得了?我還偏要自己吃哩。

    曉晴急了,說,你莫說吃不吃的,你只說還去不去?

    舒雲飛回屋裡往沙發上一靠,架起了二郎腿,一副死牛任剝的樣子說,我真的不去了。

    你有神經病不成?說得好好的,這會兒講不去就不去了。花了這麼多錢,你怕是我們家錢沒地方丟了?

    舒雲飛說,由你怎麼講,我反正是不去了。你要去你自己去。

    他只顧一個勁地抽煙,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兒。曉晴氣得話都說不出了,坐在那裡喘氣兒。過了好一陣,她才說,你以為我捨得花這個冤枉錢?我是看到你太死板了,出不了頭。你又是一個心高氣傲的人,總讓你這麼屈著,過不了幾年,你不要病倒才怪。我也不圖你做官出名,只望你身體好,不要出毛病。你不想想,如今誰還像你?上班在辦公室老老實實坐著,下班在家死死地呆著,讀書呀,寫字呀。在你們那個場面上混,要那麼多學問幹嗎?我猜想,人家心裡忌著你,八成是因為你書讀多了,人太精明。你看什麼問題一眼到底,說起話來又一針見血。這麼一來,人家站在你面前就像自己沒穿褲子似的,什麼都叫你看了個透,當然不舒服了。可你那兒又偏叫官場,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所以人家明知道你是塊料子,偏講你不行,偏讓你翻不了身,看你撿塊石頭把天打破了不!別人夜裡都是怎麼過的?要麼請人唱唱歌,打打保齡球,要麼陪人搓搓麻將,輸他個千兒八百。你花不了這個錢,但起碼的禮還是要盡到呀!

    曉晴的體貼話還真有點讓他感動,她對他處境的分析也真是那麼回事。他想這女人真是一個好女人,又聰明,又賢惠。可是他還是不想到對面樓裡去。這是人的節操大事啊!老半天,他才緩緩說道,曉晴,你就別難為我了。我知道你是為了我,但我實在做不出。一個人可以不做官,而且還有許多都可以不做,但終究要做人哪!辱節沒操,何以為人?

    曉晴長長地歎了一聲,像是無奈,又像是很輕鬆了,說道,只好由你了。我說你呀,就是把這個人字看得太重了。好吧,那你以後就不要老是悶著生氣了,凡事都想開些。你硬是要做君子,就坦坦蕩蕩做君子算了。可是君子不好做呀!

    這個晚上,舒雲飛又一次失眠。

    次日上班,舒雲飛一見小劉,就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心裡難免又生感慨。但細細一想,什麼都說不出,真是瞎子錯嚼了抹桌布,什麼味道都不是。一會兒,向處長來到他們辦公室,同小劉很隨便地打了招呼。舒雲飛心想,要是有人給自己送了禮,第二天馬上見面,一定會很不自在的。可人家自在得很。你看他倆,就像兩個偷情的男女,一提上褲子,又都是好人了。舒雲飛有了昨天一夜的失眠,像是又一次想通了許多事理,這會兒不在乎小劉怎麼恭謹地站在那裡,他只是沒事似的坐著喝茶。可向處長只同小劉聊了幾句,就轉向他說,這裡有個調查報告要呈送市政府和廳裡領導,你寫一下信封。寫好之後給我看看再交收發室。舒雲飛接過材料,向處長就走了。他心裡覺得很彆扭。難道我舒某人連個信封都寫不好了?還得讓你審查一下?但不管怎麼,工作還是要認真對待,他便取出毛筆和墨汁,一絲不苟地寫了起來:呈某某同志閱。他的字很漂亮,參加全市書法比賽還拿過獎的。這也是他頗為自得的地方,只要有機會,他都好亮幾筆。

    寫好之後,他拿到向處長辦公室去。他知道向處長對他的字雖說有些嫉妒,卻也不好說什麼的。只是時有表示不屑的意思。那年他的書法得了獎,同事們都表示祝賀,還鬧著要他請客,只是向處長只做不知道有這事。舒雲飛站在向處長的辦公桌前不走,等著審查完了之後再送去收發室。可向處長的眉頭不知怎麼皺了起來。舒雲飛忙湊過頭去,看是否寫錯了字,卻也沒發現有錯字。向處長又半天不做聲,只是皺眉,弄得他都有些緊張了。過了好一會兒,向處長把信封往桌邊一推,說,老舒,市長就是市長,廳長就是廳長,你寫什麼呈某某同志幹嗎?

    舒雲飛這下真的不理解了,說,黨內稱同志,我記得以前中央還專門發過文哩。

    向處長更加不高興了,你這麼迂幹什麼?你不看報紙不看電視?領導同志出來,職務再多都要不厭其煩地排出來,後面加不加同志倒是無所謂。將心比心,你要是也是長字號的,下級口口聲聲就叫你舒雲飛同志,看你心裡是什麼味道!

    舒雲飛覺得向處長今天有些特別,這人平時都是很含蓄的,這回怎麼如此直露?他也不想爭辯,說拿回重寫罷。有什麼多講的道理是道理,常情是常情。按道理不該的事還多哩。

    他真想惡作劇,把領導的名字寫成瘦金體,而把他們的職務寫成肥肥的魏體,拳頭那麼大,讓他們過過癮去。但到底還是不敢,只得規規矩矩寫了。

    這下向處長不講什麼了,過目之後,毫無表情地說,好吧。

    舒雲飛便把報告封好,送往收發室。想起剛才向處長那威嚴的樣子,真的太像處長了。看來向處長說的市長就是市長,廳長就是廳長,潛台詞當然是處長就是處長了。這是否在暗示他目無官長呢?才不信邪哩!應該倒過來,叫長官無目!好吧,不稱同志就不稱同志吧,反正也沒有什麼志可以同了。也真是的,自己連個信封都寫不好了,還有什麼能耐?在這樣的地方,大凡按正常思路去想問題,辦事情,往往就會出岔!可自己的想像力有限,頭腦中只有正常邏輯,歪經不會念。

    這件事情不大,甚至可以不算個事情,舒雲飛卻想得很深,似乎它的象徵意義可以涵蓋整個官場。

    開書社的事遲遲沒有進展。老這麼拖著也不是個話。晚上,龍馬二人來了。進門就拱手,中秋好,中秋好。

    曉晴玩笑道:拜節也沒個拜節的樣兒,空著手舞一下就成了?

    龍子雲說,我們到哪裡都是「空手道」。

    曉晴馬上倒了茶來。舒雲飛讓女人拿月餅來吃,中秋嘛。曉晴心裡有些不捨,但男人說了,她又不好駁面子,只得拿了出來。龍馬二人客氣一下,就一人拿了一個。龍子雲吃了一口,再聞了聞,說,什麼鬼月餅,有股怪味兒?

    舒雲飛罵道,龍子雲是小看人,凡是我舒雲飛的東西一定是低檔貨。我說你這一輩子都沒有吃過這麼好的月餅。你那一個月餅多少錢你知道嗎?

    多少錢?是塊金子?龍子雲偏不信。

    五十多塊哩!

    龍子雲就把月餅湊近了仔細看了看,說,我真的看不出。

    馬明高感歎道,這麼一點點東西,用不著拇指大的麵粉,卻要五十多塊,錢也真不叫做錢了。所以一句話,趕快賺錢。他這人不喜歡空談,一句話就到正題上了。

    舒雲飛明白,書社辦手續的事,只要隨便有一個關係好一點的朋友或熟人,很快就會辦好。停辦不停辦,那是另一碼事。問題是就這一點小事他都無能為力。他只會按正常途徑辦事。他猜想馬明高是生意場上的人,一定看出了這一點,只是礙著面子,不好說出來。龍子雲去,早讓他難堪了。想到這一層,他在馬明高面前倒有一點心虛的感覺,不敢正眼望人家了。馬明高說了一句話之後,只是靜靜地喝茶,樣子好像很深沉。

    大家一時都不講話,有些冷場,舒雲飛就開玩笑說,早些年有個高人給我算命,講我是發財的相。但到目前為止,我還看不到自己發財的希望。

    龍子雲接過話頭,說,那麼我們就托你的洪福,一起發財。

    舒雲飛又說,不過那位高人還說,我又是一個仗義疏財的人,只怕是賺得多,捨得也多,到頭還是一場空。

    曉晴不太暢快,譏笑道,我還從來不見你仗過什麼義,疏過什麼財哩。

    舒雲飛知道曉晴的氣是從哪裡來的,就自嘲道,我那是還沒有財可以疏嘛。

    龍子雲說,其實命相之說我是不相信的,說來說去,人的命運還是在自己手裡。唐朝詩人皮日休對命相之說的諷刺很有意思。他說相術都說誰像龍,誰像鳳,誰又像牛或者馬。人本來是萬物靈長,最為尊貴。可是人偏要像禽獸就尊貴了,像人反而下賤了。一席話說得大家忍俊不禁,大笑不止。

    舒雲飛說,你這個掌故很有現實意義,要是借題發揮,作個雜文,一定會獲得大家喝彩的。

    馬明高說,確實如此。現在信這一套的人太多了。我還發現一條規律,最信命相之說的有這麼三種人:發大財的,年紀大的和文化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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