蝸牛 第28章 舊約之失 (4)
    舒雲飛明白了,定是他那位老鄉充當冤大頭無疑了。如今這釣魚,也不是隨便什麼人都有資本去釣的。大釣小釣是行話。小釣是自備釣桿、餌料及一切應有器具,請客者負責付魚錢,請吃一頓飯,客氣的還會備一些水果糕點。大釣那就講究了,每人釣具一副、休閒裝一套、太陽傘一頂、太陽鏡一架、水果糕點若干,完了請吃一頓飯,付魚錢當然不在話下。夠派的還另備禮品或紅包相送。這一來,花銷就說不好了。單說釣桿,便宜的二三百、四五百可以拿到手,貴的上萬的也是有的。送什麼樣的釣桿,自然看客人的來頭了。

    這麼高的規格,不知小劉請的是什麼貴客?

    小劉掛完這個電話,並不罷手,又馬上打別的電話。照樣先是調侃,再是請人家明天釣魚。邀約好了之後,又漫天漫地扯淡。等小劉打完三個電話,已是十點多了。

    這時,向處長踱了進來,拿起小劉桌上的一本書隨便翻翻,放下,說,沒有變吧。舒雲飛正懵頭懵腦不知何事,小劉答道,沒變沒變。向處長這就抬起頭來朝天花板上溜了幾眼。舒雲飛和小劉也跟著他抬頭望天花板。天花板上除了電扇懶懶地轉著,什麼也沒有。等他倆收下目光,向處長早已轉身走了。舒雲飛心想這姓向的真他媽的神經病!

    舒雲飛坐下來查工商局的電話號碼,小劉卻哼起了小曲兒。這人今天怎麼這樣高興?簡直還有些洋洋得意。舒雲飛猛然想起剛才小劉同向處長的神秘對話。原來如此!他明天是請向處長釣魚。

    明天還是大釣哩!什麼大釣小釣!講行話大凡有兩種情況,一是怕別人聽不懂,便約定俗成了一些行話,比如某些專門行業;一是生怕別人聽懂,就造出一些准黑話當行話,比方黑道、商場和官場。

    不知怎麼的,舒雲飛眼睛有些發花了,翻來覆去查不到電話號碼,只得合上電話號碼簿,拿出一迭文件來做樣子。自己今天的心理素質怎麼這樣差?見了這種事情不知是憤還是妒?

    老婆說得對,別人耍盡巴結,自己卻木頭人一般。他開始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清高了。他平時總愛講這麼一句話:投靠是背叛的開始,並戲說這是他的凡人名言。一個人今天投靠你,一定是為著某種利益,那麼,明天利益需要他背叛你,他眼睛都不會眨一下就倒戈了。現在他想,自己為什麼老同人講這句話?難道不是想讓向處長明白他的心跡嗎?若是這樣,自己也太天真了,太可憐了。怎麼說呢?自古忠貞之士都是這般,就像癡情的女子,對心愛的男人似乎都是單相思,而男人卻醉心於一群****浪女。就說屈原,對楚懷王簡直懷有同性戀情結,作《離騷》、賦《九歌》,滿腹愛戀和怨尤,可楚懷王照樣寵信子蘭等巧言令色之徒,屈原卻被放逐,落得懷沙自盡。天同此道,地同此理,亙古不變。這忠與奸,正與邪的蒼涼故事只怕要永遠這麼演義下去了。

    舒雲飛滿心複雜的想法,什麼事兒也做不成,只見手中的文件模模糊糊的一片。

    這幾天,向處長帶著小劉出差去了。舒雲飛無端地感到心情輕鬆了許多。怎麼會有這種反應,他覺得很奇怪。他早不在乎這個人的臉色怎麼樣了,可那張胖乎乎的臉又的確無時無刻不在左右他的喜怒哀樂。同事們出差在外,環境一變,相互間容易交流些,這是他長期以來感受到的一種經驗。不知他們二人在外會交流些什麼?這不是庸人自擾,他知道他們只要論及單位的是是非非,對他都是不利的。

    一個人在辦公室,他總考慮著自己的境遇和前程,只覺去路茫茫。他想過乾脆調到一個清閒的文化單位去算了,讀讀書,寫寫文章,圖個自在。或者乾脆做生意去,賺錢也罷虧本也罷,聽憑自己的本事和命運闖去,省得在這裡看別人的臉色過活。可想來想去,就是不甘心,好像在跟誰較勁似的。細想不是跟朱廳長,不是跟向處長,也不是跟小劉,似乎在跟一個自己也說不清楚的東西較勁。一個假想敵?想來想去也沒法跳出這裡。好吧,還是在這裡挨下去吧,今後也別事事都放在心上。自己成天的不快也真沒意思,幾乎都是一些庸人自擾的事。不要管那麼多,一切聽憑自然吧。其實這種猶猶豫豫的心思也是常年在他的腦子裡打轉轉的。

    這天一早去上班,他遠遠地就見朱廳長站在辦公樓前同人說話。他想管他什麼豬廳長馬廳長,我就是不同你搭話,又怎麼樣?他便挺著身子,目不斜視朝前走去。可越是走近朱廳長越是不自然,臉上肌肉有些發緊。就在同朱廳長交臂之際,他忍不住又叫了一聲朱廳長好。可朱廳長只顧同人說話,臉都不偏一下。

    舒雲飛額上頓時大汗淋漓。一進辦公室,就關了門。反正向處長不在家,他也就不顧那麼多了。好一會兒,感到越來越熱,才想起空調沒打開。

    室內漸漸涼了下來,他才把門開了一條縫兒。手頭沒事,又沒人管,就索性坐在那裡發呆。等心情稍微平靜些了,就給工商局打了電話,那位熟人說,現在正搞文化市場整頓,書店一律停止註冊,也不知什麼時候解凍。不管怎樣今後會卡緊一些的,現在小書店太多太亂了。舒雲飛同這人僅僅只是熟悉,並沒有交情,人家客氣幾句就開始打官腔了。見這般光景,他只好說,那到時候再請你幫忙吧。

    他不準備馬上把這消息告訴龍馬二人。別人心裡正熱乎乎的,這麼快就去潑涼水,過意不去。再說他也希望聽聽他們二位的聯繫的情況,說不定到時候又有辦法了呢?

    過了幾天,龍子雲有消息說,門面倒是打聽了幾家,只是租金要價都高。但有兩家門面是公家的,找他們頭兒做做手腳,可以談下來。馬明高說,稅務登記本來就不成問題,關鍵是定稅,到時候再活動。

    只是貸款還找不到可靠的人,不然人家誰敢收你的紅包?舒雲飛見龍馬二人果然勁頭十足,只好告訴他們,工商局那邊熟人出差去了,估計個把星期回來。他說了這些,感覺心裡歉歉的,好像愚弄了別人。

    一連好幾天,他都在猶豫,是否該把工商局的情況告訴他們二位?

    這天,馬明高又打電話來,問事怎麼樣了。舒雲飛想也應該同人家講了,就講,我剛準備打電話給你的,那個熟人回來了,我剛才聯繫過。於是把情況說了一遍。馬明高問怎麼辦?他說,只有等一段了,相信也不會等太久吧。馬明高又說,貸款的事初步聯繫過了,人家鬆了口,但血是要放一點的。通完電話,舒雲飛不太好受。

    舒雲飛那天同朱廳長打招呼討了個沒趣,只要想起來就不舒服。他想今後誰要是主動同他打招呼就是和尚的崽!他甚至想再次碰上朱廳長,理都不理他就同他擦肩而過。可是朱廳長是個忙人,他要是不下樓來看望大家,你說不定幾個月都見不到他的影子。聽說他這會兒又去美國考察去了。舒雲飛想,天知道他去美國能考察些什麼。

    舒雲飛的心情不好,卻又不便同曉晴講。這事說起來是擺不到桌面上的。就只有一個人悶在心裡煩躁。問了幾天,心情也慢慢平和下來。再回頭想想這事,就覺得有些好笑了。可是現在生活就是如此平庸,除了些雞毛蒜皮的事,還有什麼大事呢?那些領導們,也不是成天同你臉紅脖子粗,他們只是把一顰一笑都做得極其含蓄,又深不可測,總叫你提心吊膽地去捉摸。

    這天上班,舒雲飛正在衛生間,聽見外面有人在高聲應酬。他知道是向處長他們回來了。他本來已完事了,可一想想外面的場景,就索性又蹲一會兒。同事們出差回來,通常要與在家的同志握手客氣一回,似乎一日不見隔三秋。向處長回來,更是要一一握手。舒雲飛不喜歡那雙胖乎乎的手。不是他心胸狹隘,他是討厭這人握手的講究。向處長同上司握手總是身體前傾,伸出雙手握住人家的手激動地搖晃五六下。同平級幹部握手,他就挺直身子,伸出右手,不緊不松抓住對方的手,搖二三下。要是下級伸過手來,他就看似平和,實則心不在焉,半伸出手,直著手掌同別人軟綿綿地一帶而過。你就感覺摸著了一隻泡得發脹的死老鼠。可你還不便表示不快,還得陪笑。這不光因為他是領導,還因為他的表情倒是過得去的。只是你覺得讓他笑容可掬地藐視了一回。

    舒雲飛蹲在廁所裡好一會兒,聽到外面的熱鬧勁兒過去了,方才起來,腳都有些發木了。洗了手,本想扯了衛生紙揩乾的,卻只抖了抖。走過向處長辦公室門口,見大家站在那裡說話。舒雲飛便招呼道,向處長回來了?向處長應了聲就伸過手來。舒雲飛忙攤攤手說,對不起,手上儘是水,儘是水。就這麼搪塞過去了。他不好馬上走開,也只得站在那裡。這才知道大家正在欣賞向處長新穿的金利來襯衫。都說不錯不錯,向處長層次高。向處長卻只滿口謙虛,哪裡哪裡。舒雲飛發現平時在這種場合最活躍的小劉只是微笑,並不開口,他心裡就明白了大半。他看不慣這種氣氛,就猛然抬腕看看表,裝著有急事的樣子,小跑回到自己辦公室。

    這幾年男人都有些女人味了,喜歡議論誰的衣如何,誰的鞋如何。最好玩的是處裡這些人,把品評上司的衣著也當作拍馬屁的必修課了。去年冬天,舒雲飛新買了一雙老人頭皮鞋。碰巧向處長也穿了一雙新鞋,同舒雲飛的一模一樣。有天閒聊,大家說向處長的皮鞋夠層次,處長就是處長。一片嘖嘖聲。他們馬上發現舒雲飛穿的也是一雙新老人頭,有人就開玩笑說,只怕是假的吧。舒雲飛覺得好笑,故意說,我不識貨,分不了真假。小劉就蹲下來很內行地摸一摸,捏捏,然後拍拍手,斷定是假的。舒雲飛有意愚弄一下他們,就說,管他真貨假貨,反正就百把塊錢。在場的這下樂了。百把塊錢也想買老人頭?肯定是假的。

    並要舒雲飛同向處長比肩站在一起看看。你看你看,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這真假老人頭,一比就出來了,區別好明顯。是的是的,好明顯。買名牌,還是要像向處長一樣,到專賣店去,這是經驗。舒雲飛感到幽默極了。他怎麼也看不出這兩雙老人頭有什麼區別。他們斷言舒雲飛這雙鞋不到半年就會脫綻的。後來卻發現並不如他們所料。再提起此事,他倒不便點破他也是在專賣店裡買的了。這樣會讓同事們臉上不好過,儘管他們是自取其辱。他只好信口編了一套理論,說冒牌貨不一定就是劣質貨。有些制冒牌貨的廠家,設備技術都不錯,就是缺少馳名品牌,他們的東西,質量也是過硬的。大家聽了,也覺得有理。

    那邊大概熱乎夠了,小劉回到辦公桌前來了。見小劉容光煥發的樣子,他說,小劉出差幾天,倒顯得更加年輕了。小劉說,哪裡哪裡。不過在外面自在些,不像在家裡這麼悶得慌。舒雲飛笑笑,就不多說了。他相信向處長的金利來襯衣一定是這次在外出差小劉孝敬的。去年向處長的老人頭,後來就有人說是小劉老婆出差從外地帶回來的。

    小劉抬頭望著舒雲飛說,你聽說過嗎?最近要從處長中間提一個副廳長。看小劉的眼神,舒雲飛猜他一定是知道內幕了。這事其實早就露出風來了,而且早已暗浪千重,只是大家都隱諱。現在小劉開始議論這事了,說明盤子只怕定下來了。他便說,我的消息不靈,還真沒聽說什麼,也不知上面用人是憑資歷還是憑能力。憑資歷就不好說了,要是憑能力,我個人看法,應首推我們向處長。他說罷便望著小劉的反應。小劉不說什麼,只是意味深長地笑。

    他覺得小劉的笑真的有些神秘。這小子一定掌握內幕了。說不定就是向某人要發達了。這麼一想,他立即感到心跳加速,肛門發脹,又想大便了。

    蹲在廁所裡,想自己好笑。眼看別人又要上了,你就屎尿都急出來了?說把心放開些,真遇事了又放不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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