蝸牛 第21章 很想瀟灑 (4)
    原來市二百貨公司多年來堅持兩個文明一起抓,兩個文明雙豐收,市委、市政府決定把這個公司樹為全市商業系統的明星企業,汪凡受命寫了個典型經驗材料,下發各商業企業。但因數據審核不慎,將實現利潤多寫了200萬元。同行生嫉妒,有些知曉底細的公司負責人就拿這個把柄告二百貨公司謊報戰績,邀功請賞,弄得市委、市政府很被動。

    市長嚴肅批評了汪凡,並責令馬主任開個全室幹部會,讓大家吸取教訓,發揚認真負責的工作作風。

    馬主任在會議上似乎很客觀地說明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看上去似乎為汪凡開脫。最後很溫和地對汪凡講:「以後像類似的重要材料,我們可以商量商量。」

    會後,張大姐對汪凡說:「你吳大哥今天回來了,我做了些菜,到我家吃飯去,陪大哥喝杯酒,你們單身漢,也清苦的。」

    原來張大姐見汪凡今天挨了批評,肯定有情緒,想盡個做大姐的責任,讓他調適一下心理,也想交代一些辦公室裡不便講的話。

    張大姐的愛人吳大哥也很夠朋友,視汪凡如兄弟,熱情地勸酒勸菜。

    見汪凡心情好些了,張大姐便拉上了想說的話題:

    「小汪呀,我看你本質不壞,才跟你講。有些話是不能講明的,可你懵懵懂懂。你寫東西不給馬主任看,他心裡舒服嗎?他原來是權威,你現在材料不給他看了,他到哪裡體現權威高?嗅,他叫你不要給他看你就不給他看了?你以為人人都像你這樣腸子是直的?馬主任叫你今後寫的材料要同他商量商量你明白嗎?這商量是什麼意思?上級同下級有沒有商量的道理?只能是指揮和服從!就說今天發生的事,若讓他看了,他也不一定看得出數字多了還是少了。但至少封了他的嘴巴,他想講也講不出了。我也奇怪今天開會他怎麼那麼平心靜氣,沒有罵你一句。確實,既然市長已罵了,他何必再得罪人呢?你學問深些,大姐我文化不高,講的話聽不聽由你……」

    張大姐講了許多,都入情入理。汪凡多喝了幾杯酒,激動起來,涕淚橫流,硬咽道:

    「小弟我到這個地方工作,舉目無親,全得大哥大姐照應。大哥大姐,是世上最好的人,我汪凡一輩子忘不了的。我汪凡不是人,做了那件蠢事,讓老弩馬他媽的來整你……」

    張大姐不願提及這件事,忙止住汪凡,不要那麼講,馬主任也是個好同志,我干檔案工作,還輕鬆些。

    汪凡回到宿舍,精疲力竭了,衣服也不想脫,就上床睡了。反覆問自己,張大姐講你的本質不壞,到底壞不壞?

    事情糟透了。不久前發生的「二百萬風波」使汪凡的形象大為失色。似乎所有的領導都冷淡他了。那天在廁所碰到市長,市長正在系褲帶,雙手不空,口裡咬著一本《求是》。汪凡很尊重地喊了市長,市長微微點了點頭。汪凡明知廁所不是熱情寒暄的地方,也分明看見市長嘴巴被《求是》佔著,但總以為市長對他不如以前那麼滿意了。那次大便足足用了三十分鐘,若有所失地走出廁所後,仍有便意,很不舒服。

    真是禍不單行,工作上偏又出了個差錯。向省政府打了個請求解決資金的報告,汪凡校對的,報省政府誤作了打省政府。市長拍著桌子,叫道:「今天打省政府,明天還要打國務院!真荒唐!」

    完了完了,徹底完了。汪凡真想大哭一場。

    偏偏這時,一位大學同學寄了一本散文集來,曰《夏之夢》。這更勾起了他的無限煩惱。這些同學,在學校都是一塊兒玩創作的,人家現在出散文集了,出詩集了,有幾個同學的小說也出了多人合集。自己呢?正兒八經地當了幾年御用文人,成就在哪裡?居然也那麼鄙視過這些搞創作的朋友。

    簡直無法給寄來散文集的同學回信!他提起筆來,腦子裡像鑽進了許多蚊子,嗡嗡亂叫。好不容易靜下心來,寫上幾句,又捏作紙團丟了。他吃驚地發現,自己寫了幾年衙門文章,現在連寫封稍稍儒雅些的書信都不能了。語言已喪盡了靈氣,十分刻板。

    一連幾天,他有空就翻同學的散文集。這位老兄的散文清麗、空靈、舒展,汪凡看了幾天,便滿腦子的白雲、山泉、翠柳,如絲如縷的溫馨。

    這本散文集似乎是一劑靈丹妙藥,讓他心靜如水。興致好了,便翻出自己前些年創作的詩和散文,有發表過的,有一直沉睡在抽屜裡的。纓斯的光環似乎又輝映在他的頭頂了。攤在案頭的件件作品在他的眼裡成了游動的精靈。原來我汪凡天生就應躲進小樓成一統搞創作的,幹什麼要到這個地方來呢?此念一出,便感到自己虛度了這幾年,很懊喪。

    以後的日子裡,他工作上勉強應付,傾注全部精力寫詩。那些古板的機關材料在他的眼裡一下子成了狗屁不如的東西。他感到自己很可笑,好像死心塌地迷戀過的美人兒,最後發現竟是一個醜八怪。這幾年自己居然也寫這樣的文章,居然也為了成為大手筆孜孜不倦,簡直辱沒了倉頜。那些東西,千篇一律地在什麼什麼領導下,什麼什麼支持下,什麼什麼配合下。一個材料,開篇至少三下,三下五除二,算啥玩意兒?

    汪凡潛心創作了一組詩,曰《痛苦的方式》。寫得很絕,把自己感動得在郊外轉悠了一個星期天。他想,這樣的詩作如果不發表,中國沒有詩了。

    果然發表了,在本市的文學圈子裡引起了轟動。汪凡為了揚眉吐氣,很方法地把自己發表詩作的事在同事們中間張揚了。同事們敬而仰之,他很快意。

    一天,馬主任很嚴肅地找汪凡談了話。聽說你寫了個詩,叫什麼痛苦。業餘搞點創作,我看是可以的,只要不影響工作。但格調應高一些。領導很器重你,同事們也很關心你,有什麼痛苦的?領導批評你,也是為你好,要正確對待。有人說你星期天經常在外獨自散步,有什麼想法,可以向組織反映嘛。唉,現在文學界也不講方向性了,什麼東西都可以發表,自由化怎麼能不氾濫成災?

    汪凡解釋說,我那詩作,並沒有政治問題。痛苦嘛,在有些時候,是一種很高尚、很純潔、很美麗的情緒。

    沒等汪凡講完,馬主任莫名驚詫了,什麼什麼?痛苦也美麗?

    汪凡突然發現自己很笨拙,怎麼同這些人談文學的審美情趣!為了盡快收場,汪凡立即表態,一定接受領導的意見,有時間的話,創作一些健康的有益的作品,熱情謳歌社會主義兩個文明建設。

    「那就對了。」馬主任滿意了。

    汪凡果然才氣不凡,一發不可收拾,經常有詩作和散文發表。

    張大姐有天提醒他,最好用筆名發作品,不然影響不好,會有人嫉妒你,講你不務正業。汪凡不聽,心想,就是要揚揚名,讓那些王八蛋不再小覷自己。果然有同事遞了消息,說某某領導對你搞創作有看法了。汪凡也並不在意,儼然傲骨錚錚。你當你的官,我寫我的詩,互不干涉。當官有什麼了不起的?李鴻章講天下最容易的事莫過於當官,你那個官我當不像?我來當的話,肯定比你出色。可我的詩你寫寫看!我搞創作,充其量也就是晚上不打麻將。你們天天晚上玩麻將,那才是玩物喪志!

    汪凡感到自己很瀟灑。人哪,就該這麼瀟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何以庸人自擾?

    文學創作有了名氣,市文聯關注他了。文聯劉主席有回開玩笑說:「願意丟下烏紗帽到文聯來嗎?我看你若有興趣,專門從事文學創作,注定要成大家的。當然,我也是隨便講的,首腦機關前途無量,誰願到我那小小土地廟來呢?」

    劉主席確實只是隨便講講,但汪凡真的動了心。我汪凡有什麼烏紗帽?一個二十四級幹部!就是當了市長,也是個七品芝麻官。全市人口一百多萬,市長只有一個。當詩人可是沒有名額限制的。他很當作一回事,對劉主席講,可以可以,正合我的心意。

    汪凡決定調文聯後,成天憧憬著新的理想。不,這早就是我的理想了。他想,調到文聯之後,再也不受市府機關這繁文縟節的拘束,也不須那麼正統了,可以關起門來神遊八極,鬚髮變成馬克思那樣也無人干涉。說不定發了有影響的作品之後,會有滿腦子幻想的女孩子登門拜訪的,見了自己蓬頭垢面的樣子一定很吃驚。他彷彿已看到一個美麗的少女的驚駭而疑惑的目光,那場面會很浪漫的。

    當他正做著詩人夢的時候,被提拔了,任副科級秘書。事先沒有任何消息,汪凡自己也很感突然。他疑惑地問張大姐:「我汪凡何德何能,也當個副科級秘書?」

    張大姐笑著說:「你成熟了嘛,組織上自然要用你。」

    汪凡說:「大姐你就別打官腔了。」

    張大姐這才說了幾句推心置腹的話:「你自己應明白,你現在的文字功夫已是公認的,辦公室缺你不行。不提拔你,你會安心嗎?前不久不是有人反映你有情緒,想調到文聯去嗎?但又考慮到你太年輕,提個副主任,怕難勝任,就提個副科級秘書。不過這也確實是重用你,你看同你一道分來的那幾個大學生,不都還是一般幹部嗎?」

    汪凡這才知道組織上對他採取的是安撫政策。

    機關裡的人們對幹部的任免問題一向是最感興趣的。大家一見汪凡,就拍著肩膀說,小伙子不錯呀,年輕有為,以後當了市長,可別忘了兄弟們啦。

    汪凡只是極謙虛地玩笑道:別那麼講,李先念十八歲就當軍長了,我今年二十六了,才是個副科級,也不是什麼官,最本質的意義是每月加六塊錢,只夠買半隻雞。

    既然被提拔了,就不便再提調動的事。天天有人熱情地道喜,心也安了許多。不久,因為馬主任講到一件事,他徹底打消了調動的念頭。那是辦公室政治學習時,馬主任講,他有位中學同學,後來當了作家,前幾年到了德國,現在生活得並不自在,自己寫的書自己擺攤子銷。有人羨慕西方生活,中國如果「和平演變」了,生活的秩序就全亂了,我們當幹部的幹什麼去?當作家的不也自己賣書去?同志們,要堅定信念哪!

    馬主任的這番話為什麼如此深刻地觸動了汪凡,他自己也說不清。

    日子很平淡地過著。有時通宵達旦寫材料,有時一連幾天無事可幹。人們見了汪凡總很客氣地問:汪秘書,忙嗎?汪凡照樣回道,不忙不忙。然後匆匆走開,一副馬不停蹄的樣子。有回基層來的同志找他辦事,問汪凡是哪一位,因為直呼其名,他內心竟微微不悅,但沒有表露出來。事後想到這件事,在心裡狠狠教育了自己:汪凡,簡直是墮落哪!若有人看出這一心跡,不要戳斷你的脊樑骨嗎?儘管明知當時不慍不怒,但仍唯恐有人洞悉他的內心。

    那天晚飯後,汪凡很悠哉游哉地到河邊散步,在幾年前坐過的那棵樟樹下坐下來。紅日銜山,河面流金溢彩。汪凡心情極佳,不禁回想起幾年來做過的事情,想起周圍的許多人,馬主任,張大姐,傳達室老頭,市長們。發現都是平常的自自然然的。人似乎就是人,任何奇怪的東西都沒有。自己也不必把什麼事看得那麼認真,特別是不能計較小節。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該糊塗的就糊塗,該含混的就含混,該朦朧的就朦朧,這才是瀟灑。張大姐就最瀟灑,無怨無尤,不爭不鬥。回來時,走進市府機關對門的冷飲店,要了一杯冰牛奶,坐下慢慢的喝。市府門口,輝煌的路燈下人們進進出出,都很平常。幾年前剛來時,不知為什麼總覺得這裡面的人很生硬,木偶一般。

    汪凡還準備要一盤冰淇淋,忽然想到今晚馬主任約他打麻將,就起身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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