蝸牛 第20章 很想瀟灑 (3)
    馬主任接過汪凡抄正的材料,第一次表現了自知之明,誇汪凡的字很漂亮,簡直稱得上書法了,感歎自己的字不可救藥。汪凡卻說,馬主任的字風格獨特,自成一體,再說搞文字工作第一要緊的是文章好,孔夫子不嫌字丑嘛。馬主任很寬厚地笑了。

    汪凡天天詛咒著馬主任,天天想著要報復,但究竟沒有製造出什麼轟動政府機關的爆炸新聞。那天聽張大姐說已給馬主任找好了一個對象,年紀比馬主任小十一歲零五個月,眉目清秀。汪凡很感興趣,問了姓名和工作單位,萌生一個十分陰險的念頭——給那個女人寫封匿名信,指控老傢伙年老氣衰,陽萎不舉。用左手寫。但也只是這樣很興奮地想了一下,並沒有寫。馬主任結婚茶話會那天,汪凡望著那幸福的一對兒,很慶幸沒有寫那種缺德的信,很後悔當時怎麼萌發那樣的念頭,自己可是謙謙君子!又一想,人嘛,誰沒有陰暗心理呢?這可是弗洛伊德說的,於是又坦然些,咀嚼著馬主任的喜糖,暗自罵道:你這道貌岸然的老混蛋,老子可是對得起你的!我若寫了那封信,你想有今天?這樣一想,似乎自己對這門親事的貢獻比張大姐還大。新娘新郎為賓客點煙時,汪凡一副勞苦功高、心安理得的樣子。

    可是湊巧的一件事,汪凡無意間捉弄了馬主任。說真的,他絕無報復的意思,初衷只是開玩笑,誰叫他天性幽默呢?那是年終評比時,馬主任評上了記大功,需要向市委市政府報一份先進事跡材料。馬主任雖是大手筆,卻不能自己寫,那樣還成體統?汪凡雖有長進,但來到辦公室才半年,不知曉詳情,因而叫張大姐寫。張大姐寫了三天三夜,終於脫稿了,總結了馬主任的許多優秀事跡,簡直可以登在《人民日報》上號召全國人民學習。但張大姐仍不滿意,便找汪凡共同研究。張大姐認為馬主任應該有什麼病才更具有先進性。汪凡則反駁,凡事都是辯證的,今天為了把馬主任寫得高大些,說他患有重病,明天若再要提拔他,組織上考慮他身體不行,工作難以勝任,豈不完了?張大姐原則上同意汪凡的意見,卻仍堅持馬主任應有病。

    最後兩人來了個折中,寫個小毛病,既可襯托先進性,又不至於影響以後擔當重任。但反覆尋思,發現馬主任除了視力差些,別無他恙。到底還是視力問題觸動了張大姐的靈感。她隱約記得去年夏天的一個黃昏,馬主任不慎踏進了宿舍後面的陰溝,扭傷了腳。據說是患****眼,陣發性失明。這****眼是本市方言,醫學上稱作夜盲症。但這個地方,只有五官科醫生稱夜盲症,其餘的人幾乎都稱****眼。張大姐也只知道****眼,於是十分感人地寫道馬主任患嚴重的****眼云云。汪凡明知****眼這玩意兒,口上講講倒還可以,寫作白紙黑字,就是天大的笑話。但不知為啥,他並不點化。在他拚命忍住不笑的那會兒,竟又想起《紅樓夢》裡薛呆子的那句酒令,女兒樂,一根××往裡戳。他把××字寫在紙上,對張大姐說,****這兩個字,《紅樓夢》裡是這樣寫的。張大姐一聽是《紅樓夢》裡有的,認為很權威,謙虛地如此改了。

    事跡材料就這樣寫成了。送與馬主任審閱。馬主任說,寫我自己的材料,不便審,只要實事求是就行了,不要誇張拔高。

    於是就打印了。無奈××這東西長得隱蔽,字也隱蔽,四通打字機也打不出,只好用圓珠筆寫上,因而印出之後非常醒目,真的是躍然紙上。

    辦公室將這套材料整整齊齊地留了三份底,規規矩矩地上報了三份。

    汪凡對人秘而不宣,獨自幽默了幾日後,突然擔心起來,後來竟是害怕了。天哪,這樣的玩笑開得太過火了,要鬧出亂子的,而不是一般的笑話!非常非常不安。是否應同張大姐商量一下,撤回重搞呢?不行,那樣反而承認自己是有意搗亂了,更糟!怎麼辦呢?百般尋思,左右都不是辦法。日子很難過,白天六神無主,晚上輾轉反側。焦急了幾日,沒聽見任何動靜。怎麼回事?汪凡便僥倖地想,一定是沒有人看得出笑話,那兩個字只怕那些審材料的人都不認得。於是放下心來,竊竊嘲笑那班飯桶無知。馬上又狡黠地責罵自己,你有知識又怎樣?真是知識越多越反動!

    汪凡剛剛放下心來,事情鬧出來了。主管黨群的市委副書記老柳氣呼呼地跑到市府辦大發雷霆。什麼××不××的?幹什麼吃的?××是什麼東西?堂而皇之地寫在上報組織的材料上?開玩笑?有意的?什麼用意?叫罵得臉紅脖子粗。這柳副書記是北方人,只知道那玩意兒就是那玩意兒,怎麼也不會有別的什麼意義。況且是用那純正的京腔嚷著那兩個字,聽起來非常刺耳。

    柳副書記嚷了半天,馬主任還不知他嚷些什麼,只顧兩眼環視著在場的屬員,想發現到底是誰做錯了事。直到柳副書記把那材料重重地摔在桌上,很威風地走了,馬主任才知道原委。他很有些態度地望著張大姐,嘴皮子顫抖著,說不出一句話。張大姐臉色早已鐵青,畏畏地望著馬主任,又十分惱怒地望了望汪凡。汪凡的額頭上也已是汗珠如露。

    馬主任沒有記上大功。當然不完全因為那兩個字有什麼原則問題,還因為重新整理材料已來不及,再說馬主任自己也執意不讓再報上去。

    張大姐實在厚道,心裡確實責怪汪凡,但並不把這事扯到他身上來,一個人把責任承擔了。馬主任事後也不怎麼批評,只說了聲文字上的事,應嚴謹些。同事們背後也有拿此作笑柄的,但也是適可而止。汪凡十分內疚。人家張大姐可是好人哪,對自己很關心,很照應。她肚裡墨水不多,但在這機關裡,也是個女中豪傑,如今鬧了這個荒唐事,面子往哪裡放?

    汪凡那天下班後專程到張大姐家登門拜訪,道歉,說不是故意的,確實以為是那麼寫的,確實是因為缺乏醫學知識。

    張大姐一邊拖地板一邊說,不要緊的,馬主任那個人也不會計較這些的,再說我們女同志又不想往上爬,印象好不好有什麼關係呢?張大姐不停地拖地板,汪凡的立足之地不停地轉移。這樣子很不是味道,就告辭了。

    回來的路上,一直想著張大姐的崇高。這不就是一個普通共產黨員的閃光點嗎?忍辱負重哪!相形之下,自己竟顯得卑劣。為什麼不向馬主任坦白自己,澄清事實?明明是故意製造的惡作劇,弄得張大姐難堪,卻在她面前混說不是故意的。最後決定明天上班一定向馬主任深刻檢討。

    次日上班,辦公室氣氛依舊很平和。同事們各司其職。汪凡想,還是算了,事情已過,何必再節外生枝?從此對張大姐更加有禮有節,在馬主任面前更加謹小慎微。

    很平靜地過了幾個月,辦公室崗位作了小調整。張大姐不再從事文字工作,改作檔案員。馬主任很體貼地說,這是照顧她愛人經常在外,一個人帶著小孩很辛苦,管檔案清閒些。汪凡知道,在機關幹部的觀念中,文字工作雖然很累,卻很體面,這是有一點層次的人才幹得了的。張大姐很愉快地接受了任務。但她那種失落感,汪凡隱約察覺出來了,很有愧。他真想寬慰她幾句,但又怕傷別人的自尊心。

    馬主任依然把平和與嚴肅處理得很有度。一般情況下都是溫和的,屬員有缺點,同樣不留情面地批評,卻不讓人感到是在責難自己,而是在愛護自己。

    張大姐從此一絲不苟地整理著文書檔案。沒事就坐在檔案室裡看雜誌,或望著窗外的夾竹桃。原來快嘴快舌的,現在話語也不多了。汪凡見了,很傷感,擔心她長此以往,整個大活人也會變成檔案的。難道是馬主任有意整她嗎?但又不像,一來並沒有就那件事批評過她,二來調換崗位的理由也是很堂皇的,三來事後幾個月才變動工作。也許這就是馬主任老謀深算之處?若這樣,也太忘恩負義了,沒有張大姐,你還能有這麼個小妻子?汪凡左思右想,認為馬主任確實是照顧張大姐。這樣一想,汪凡自己也輕鬆了些。人家張大姐可是豁達的人哪,現在不多講話了,只是因為檔案室只有她一人,同誰講去?於是,有回見到張大姐又呆坐窗前,汪凡就調侃道:「張大姐好雅興,寧靜致遠呀?」張大姐蕪爾一笑:「我哪有那麼深刻的思想?」看到張大姐的情緒真的很安靜,汪凡放心了。

    汪凡越來越成熟了,他寫的材料馬主任再也不用動大手術了,只是作個別字句的修改。後來竟經常發現馬主任有些地方改動得不太妥。這說明自己已站在一個新的台階上,居高臨下地審視馬主任的功夫了。汪凡感到很快意,但也不申辯。應維護領導的權威,這是職業道德的要求。曾經有一陣子,若發現馬主任改得不太得當,口上不說,卻變著法兒糾正過來。辦法通常是謊稱某某市長或副市長改的。只要說是某某市領導旨意,馬主任絕對服從,這是他的優良品德;有幾位副市長年紀都在馬主任之下,但馬主任對他們同樣敬之又敬,似乎自己成了小字輩。汪凡對此感慨極深:這是難得的政治品質呀!當時汪凡之所以把馬主任不太貼切的修改看得那麼認真,不是因為固執己見,也不是為了顯示自己,更不是對工作高度負責,百分之百的原因是怕人見笑。後來發現從來沒有人對本室的文墨功夫挑剔過。

    汪凡知道不是自己和同事們真理一般地正確,原來這文件、簡報之類的太多了,人們早已視如兒戲,根本沒有人認認真真地看。再說,誰有閒心像語文教師那樣去推三敲四呢?於是,汪凡寫起材料來少了許多的拘謹,更加揮灑自如,文字更顯得老成穩健。自從市長有回在閒談中對汪凡的文章做了充分肯定之後,馬主任修改他的材料便更加客氣了。後來馬主任竟乾脆說,不要我看算了。汪凡心想,這樣也好,減少了辦事程序,可以提高工作效率。於是,以自己名義寫的材料自己定稿,為市長起草的講話直接呈送市長審閱。市長也十分習慣汪凡的文風,每次起草大會講話稿之前,都直接找汪凡商量提綱,而以往都是馬主任聽取市長指示之後再傳達給汪凡的。汪凡有了市長的親口旨意,更能做到心領神會,講話稿的質量市長越來越滿意。汪凡覺得自己已到了最佳競技狀態。學習中央和省裡領導的講話時,他的主要精力不是領會其精神實質,而是非常得意地把那些文獻同自己寫的東西進行比較研究。研究的結果通常是:中央和省裡辦公廳的那些人,智商並不比自己高,我汪凡若是坐在他們的辦公桌上,照樣「同志們」的寫出大塊頭文章來。

    有天馬主任很超然地對汪凡說:「全靠你頂了上來,我輕鬆多了。年輕人成長起來,我就放心了。」

    汪凡條件反射,答道:「還不是主任的栽培?替您分擔些擔子,也是應該的。」

    他倆進行這番對話時,張大姐在場,她正給馬主任送資料來。

    過了幾天,汪凡從檔案室門口經過,張大姐叫住他。「大姐有什麼吩咐?」汪凡笑道。張大姐表情平靜,卻壓低了聲音,說:「你寫的材料還得給馬主任看看,信大姐的話有益無害。」

    汪凡嬉笑道:「不信呢?那就有害無益了?」

    張大姐哂笑之,不作答。

    汪凡以為張大姐還不知道自己的文字功夫,仍要他虛心向馬主任學習。大姐也是一片好心哪,但她的鑒賞水平只有那麼高,也怪不得她。內心當然很感激張大姐的關心,卻認為不一定採納她的建議。

    不久就發生了一件意外事情,汪凡後悔不迭:若聽張大姐的話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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