蝸牛 第19章 很想瀟灑 (2)
    馬主任正在批閱文件,頭也不抬,只說了聲:「放在這裡吧。」

    見馬主任這麼不以為然,汪凡的自信心又開始動搖了。甚至有些緊張。抬腕看看表,還差兩個小時才下班,就翻出一些資料,裝模作樣地看,眼睛的餘光卻瞟著馬主任。始終不見馬主任動那東西。臨下班,見馬主任把汪凡起草的大作裝進了公文包,看來要晚上再看了。汪凡這時突然覺得很累。原來他中午要休息的,不然下午一定打瞌睡。今天全因那緊張勁兒才不覺困乏,不然肯定會沒精打采,馬主任又會怪他上班不認真了。唉,辯證法真偉大,下午雖然緊張得難受,卻消除了倦意,不然在馬主任的印象中豈不是雪上加霜了?

    第二天一上班,馬主任就叫了汪凡:「昨晚我看了,修改了一下,你謄正吧。」

    汪凡接過一看,見自己的得意之作被馬主任斧正得只剩下「全體教師同志們您們好」了,額上頓時冒了汗。他坐下來小心地謄著,手微微地發抖。見馬主任誰也不看,也不哼《國際歌》,只埋頭不聲不響批閱著文件,心情一定又不佳了,絕對是因為我汪凡起草的東西不如意,讓他熬夜了。汪凡心裡很不是滋味。一邊謄著,一邊極刁鑽地挑剔著語法和邏輯錯誤,發現了兩個錯字四個別字,也故意將錯就錯地抄寫不誤。謄正之後,照樣很恭敬地交與馬主任,十分謙虛地說:「看了您修改的,悟到了好多東西,那底稿我留著,與自己寫的再作比較研究,進步會快些。」

    馬主任滿意地笑笑,說:「互相學習嘛。你們年輕人腦子活些,想進步是容易的。」

    汪凡暗自卻處心積慮地想:留著那廢紙,搞文學創作是個素材,起碼是個上等的笑料。

    過了些日子,汪凡很得意了。馬主任經常交些材料給他寫。張大姐總在一邊鼓勵說,要爭氣哪,不要辜負馬主任的一片苦心。還列舉了不少市領導都是筆桿子出身的,好好幹,有出息哩。汪凡十分感激,十分激動,覺得自己眼前一片雲蒸霞蔚,燦爛輝煌。可沒有一篇材料不讓馬主任修改得面目全非的。久而久之,汪凡似乎確實明白自己的文墨功夫不及馬主任,對自己創作的詩和散文也極不滿意了。借了賈寶玉的話自責道:什麼勞什子!發誓不再訂閱文學刊物,報紙上的文藝副刊也再無興趣瀏覽。

    偶有文朋詩友問及創作之事,便華威先生一般地笑道,太忙了,太忙了,哪有時間寫?心裡卻表示極大的輕蔑:還搞那玩意兒,小兒科!前些年自己也那麼幼稚,搞什麼創作!在馬主任面前越發謙虛起來,對這位上司修改過的材料斟詞酌句地研究。後來竟萌發了一個簡直具有革命意義的大膽構想:發奮十幾年,爭取寫一本關於機關公文的專論。原來他發現如今機關通行的調查報告,經驗材料之類的文章,無論是體裁,還是語體風格,竟是從小學到大學都未曾學過的,新華書店能見到的也就是《中國應用文體大全》之類,大全個屁,機關通行的許多文體都沒有論及,根本無視理論聯繫實際的原則。這可是馬克思主義的原則啦!只怕發達國家也沒有專論。社會主義江山萬年長,這黨政機關流行的文體竟沒有人研究那還行?這個課題的研究任務如今算是歷史地落到我汪凡肩上了。我一定填補這一社會科學研究領域的空白。汪凡想到這些,有一種殉道般的崇高感,自己一個小人物也要成就大事業了。

    他很猶豫:是否應把這個大膽的構想向馬主任匯報一下呢?馬主任若知道他這宏偉志向,一定會刮目相看,一定會更加器重的。轉而又想,會不會被人看作狂妄自大呢?一個小學數學都未過關的人也要攻哥德巴赫猜想?

    終於按捺不住了,在一次全室民主生活會上,他談了這一遠大理想,闡述了足足十五分鐘,這是他參加工作以來第一次有板有眼的長時間發言。果然四座皆驚。

    馬主任做總結時,重點表揚了汪凡:「汪凡同志的想法很有意義。年輕人應向他學習,關健是學他的改革精神開拓精神進取精神創新精神,汪凡同志……」

    汪凡激動得幾乎不能自已了,表情卻是平靜的。這不僅因為馬主任如此高度讚揚他的種種精神,更因為第一次在如此嚴肅的場合稱自己為汪凡而不是小汪。他感到身架高了許多。記得大學第一學期開學典禮時,校長開口一句也是稱同志們而不是同學們,他馬上激動起來。參加工作後就成了小汪,他感到很親切。但這小字輩的稱謂在一般情況下又是別人居高臨下叫你的,如今升格為汪凡同志,豈有不激動的道理?

    馬主任的表揚似乎確定改變了他在辦公室的地位。同事們在非正式的場合當然不是很官方味兒地稱同志,但再叫小汪似乎大不敬,多是叫江老弟,那口氣甚至有幾分奉迎。馬主任仍叫他小汪,他聽了十分的親切。儘管從未戀愛過,但他覺得聽情人暱稱自己時,一定就是這種感覺。

    汪凡有十二萬分的信心在機關幹下去了。他覺得還應全方位塑造自己成熟的形象,讓別人一看就是地道一個汪凡同志而不是小汪。細細反思之後,他精心設計了自己。言行舉止應更加老成、幹練,外表形象還需革命一次,小平頭當然要保留的,黃帆布挎包務須革去,代之以黑色公文包。原以為背著那洗得發白的黃挎包很瀟灑自如的,連李向南都背,現在一想,簡直是酸溜溜的詩人氣質的尾巴,必須像阿Q講的那樣:卡嚓!

    於是汪凡破費十五元六毛錢買了一個黑色公文包,夾在左腋下,右手很幹部味兒地甩著。別人似乎都沒有在意他的挎包革命,更無從體會這場革命的深遠意義。汪凡反倒感到高興,因為這說明他從詩人氣質到幹部風度的演變是平滑過渡。改革開放追求的最佳效應可就是平滑過渡哪!不然物價波動人心浮動社會震動怎麼辦?

    偶然間,挎包革命讓他明白了一些道理。那天,一位同事說他那個公文包很別緻,問是哪裡漂來的。說到這漂字,汪凡平日也常聽機關幹部們講,隱約理解其意義,卻並不深究。今天見同事們把自己也同漂字聯在一起了,不免略略研究了一番,原來意義豐富得很,但卻是從《爾雅》到《說文解字》到《康熙字典》到《辭海》哪怕是詞洋詞宇宙都沒有解釋過的。汪凡也無法給這漂字下個準確的定義,大概意思是下基層吃飯抽煙拿東西之類都沒有花錢。反正沒花錢這是絕對正確的。有一點似乎可以肯定,那就是這漂同坐在家裡接受別人進貢是兩碼事。坐在家裡架著二郎腿兒,老爺氣十足,接受別人進貢,那個做法,講得難聽些,簡直是收受賄賂!而在工作中漂將起來,那可是順乎自然的。仔仔細細地再琢磨一番,汪凡還發現,幹部們用這漂字,不僅使小節問題同腐敗問題徑渭分明,而且讓語言風格變得隱晦而瀟灑。汪凡甚至想到文學藝術的表現能力真是太有限了,像這樣一類藝術性極強的語言,小說如何表現?影視如何表現?這漂字簡直底蘊深厚奧妙無窮!

    話又回到前面。那位同事問汪凡的公文包是哪裡漂來?他說,哪裡哪裡,自己掏錢買的。講的確實是實話,表情卻是不置可否。他並不想否認這公文包是漂來的。因為他還發現,同事們好像都這樣,從不坦白承認自己漂,也不據理否認自己不漂。原來人們都有一種心照不宣的意識——在外漂不開的人絕對是個廢物,會被人瞧不起。可這漂,儘管不礙廉潔,卻也總有點那個。

    汪凡自從深悟漂的意蘊以後,有時也故意藉機樹立漂的形象。但做得很節制。因為畢竟是學過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人,非常明白量變與質變的關係,漂得過度豈不成了貪?說實在的,汪凡資歷太淺,又無職無權,漂的機會幾乎沒有。那天買了一雙新皮鞋,有同事見是本市路遙皮鞋廠出品的就問是不是漂來的,語氣有幾分敬佩,有幾分羨慕。汪凡連忙搖頭,不是不是,自己買的,花了四十八元錢。表情卻更加十倍地不置可否。那同事越發不相信他是買的,發誓賭咒了一番,最後讓了步,說他起碼是買的出廠價。汪凡只好點頭,說,不瞞老兄了,確實只是出廠價,三十六元。不料那同事心也動了,硬要借汪凡個面子,替他也買一雙。汪凡無奈,慷慨應諾,好說好說,明天中午我抽空去一下。第二天中午,自己只得墊上十二元錢給同事買了一雙來。他媽的,十天的伙食費算是黃了。

    汪凡突然發現自己原來早已很倒霉了。那天中午他去理髮,就在第一次理小平頭的那個理髮店。他正理著發,另一個座位上的顧客無話找話同師傅攀談,問師傅評職稱沒有。那個師傅十分不屑地從職稱講到文憑,說職稱有什麼用?文憑算什麼?最後舉了個例,令汪凡如五雷轟頂——有回市府辦的馬主任到這裡理髮,馬主任你知道嗎?是市長身邊的紅人,大秀才,人家只是個高中生。馬主任講他辦公室今年新分了個大學生,還是個什麼本科生,連您們兩個字都不會寫。你不信?騙你是狗日的。馬主任那個人我可不是打一天的交道,從不亂講的,是真的。那馬主任真會整人,老叫那個大學生寫材料,可寫出來的都是狗屁不通的,馬主任都重寫,就是要整整他。那小子還牛皮十足,說要寫書。你聽馬主任講起來更好笑些。

    汪凡覺得頭上灼痛難忍,簡直不是在理髮,而是在開顱。好不容易熬到理完發,他匆匆付錢,逃也似地跑了回來。

    他闖進自己那簡陋的房間,重重地躺在床上,胸脯急劇地起伏。他憤憤地摸著自己的後腦,惡毒地想,我汪凡不凡,天生反骨,是要造反的!暗自用盡了最狠毒的語言詛咒馬主任,而且進入他思維語言的已不是馬主任這個稱謂,而是牛馬畜牲的馬——這匹不中用的駑馬,喪妻不夠,還要絕後的。

    上班鈴響了,汪凡不想起床,他發誓要消極怠工,看你這匹老駑馬把我怎樣。但只遲疑了片刻,他還是起身上班去。小不忍則亂大謀。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走進辦公室,馬主任早已端坐在辦公桌前了,很悠閒地哼著《國際歌》,情緒極佳。汪凡忍不住怒火中燒。又馬上止住自己,切切不可魯莽。馬主任看一眼汪凡,說,小汪來了?理了發,精神多了。他媽的,偏偏提到理髮,汪凡立即又想到那理髮師傅的話,氣沖天靈蓋,但一見馬主任的目光那麼慈祥,只得恭敬地陪笑。

    汪凡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拿出一個夾板假作正經。一肚子的報復在發酵。這個老東西,平日對人有看法時,慣用的辦法是讓你閒著,讓你自覺無聊。為什麼偏偏對我這樣?大概是一般規律中的特殊規律?幸好學過馬克思主義哲學,不然百思不解了。看樣子他是想用這個辦法來整整我,看看是你們好還是您們好。

    這時,馬主任發話了:「小汪,我有個東西你抄一下。」汪凡小心地取了過來,一絲不苟的抄寫。

    一邊抄,一邊在內心極鄙夷地批判著馬主任的字。那字極不成章法,橫七豎八比別人的字多出許多須來,比白石老人蝦須還多,便暗暗稱這老弩馬的字為蝦體。這個發明一誕生,禁不住失聲笑了。馬主任忙問怎麼啦,意思大概是問是否看出什麼笑話來了。汪凡馬上解釋道,越看馬主任寫的東西,越覺得自己的娃娃腔幼稚可笑。馬主任不放棄任何一個教育機會,望著汪凡很認真地說,不要自暴自棄,你的進步也是快的嘛。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