蝸牛 第15章 無頭無尾的故事 (1)
    偶然的一件小事,沒想到竟引出那麼多的是是非非來。

    黃之楚本來是不逛成衣市場的,他總覺得那是娘們兒的事。那天鬼使神差,偏偏去轉了轉,偏偏又碰上了李市長的夫人。市長夫人買衣服差八元錢,正愁沒人借,自然找黃之楚借。黃之楚沒帶錢,正手足無措,卻瞥見了另一處擺成衣攤的女鄰居,向她借了八元錢給市長夫人。這確實是小事一樁,誰都有可能碰上的。

    事就出在這裡。也許是貴人多忘事,市長夫人過後幾次碰到他,都只是像往常一樣微微頷首,絲毫沒有還錢的意思。一個市長夫人決不會為了區區八元錢而有失身份,一定是忘記了。黃之楚當然也不便為那八元錢向市長夫人討債。其實,自己墊上八元還給那女鄰居也就行了,就算倒霉遭了扒竊吧。但黃之楚的老婆卻是會計出納兼採購,他只是領工資時那百幾十元錢在口袋裡熱上半天,平時不名一文。他往常都以此開導同事,那油鹽醬醋的事讓娘們兒管去,樂得自在。今天才覺得多少應有點財政自主權。

    因還不出錢,每次碰上那女鄰居就只好搭訕賠笑。做鄰居雖有三年了,卻不曾知道隔壁這家姓甚名誰。黃之楚以往也不屑於同這些暴發戶打交道,尤其這女人,描眉抹紅的,還常牽著一條黃狗,簡真像一個沒落貴族,或是一個女嬉皮士。她吹泡泡糖時,總讓他聯想到避孕套,很噁心。她那男人黑咕隆咚,腰圍起碼三尺五,時常凶神惡煞的樣子,一看便是社會不安定因素。那女人有時似有同黃之楚夫婦打招呼的意思,只是他們有些清高,別人也不好太熱乎。如今這黃之楚主動開腔搭話,那女人自然滿面春風。黑男子卻一直陰著臉,黃之楚見了便不免有些心虛。

    既然打招呼就得有個稱謂,不然見面就「喂」,也不像話。黃之楚便向老婆肖琳打聽隔壁那女人的名字。肖琳立即火了:我早就發現你這幾天不正常,坐在家裡像只瘟雞,一見那****就眉來眼去,嘻皮笑臉。問她名字幹什麼?想寫情書?

    這正是做晚飯的時候,左鄰右舍正在為塞飽肚子團團轉。他們住的是舊式木板房,一家連著一家,中間只隔著一層壁板,連炒菜的鍋鏟聲都聽得清清楚楚,想必這邊的說話聲音也能一字不漏地傳過去。黃之楚只得壓著嗓子叫老娘,輕點、輕點。

    晚飯吃得沒聲沒響,沒滋沒味。兒子柳兒稍曉人事,眼珠子在父母臉上飛來飛去,比平時安靜多了。不到十點,一家人便上床睡了。兒子本是獨自蓋一床被子,今天肖琳有氣,就鑽進兒子的被窩。

    記得新婚之夜幹完那事之後,黃之楚咬著肖琳的耳朵說:「今後我若睡別的女人,雷打火燒。」肖琳立即封住了他的嘴,嬌嗔道:「什麼話不可以講,偏講這鬼話!量你也沒這膽量!」確實也沒這膽量。他一個大學生,堂堂市府辦幹部,前程似錦。總不能為了那幾分鐘的神魂顛倒毀了自己。再說妻也不錯,說不上楚楚動人,卻也有幾分嬌媚。按他的理論,老婆不能太漂亮,這樣安全係數大些,老婆若是太漂亮,即使本身正派,別的男人也要進行侵略。他相信自己作為一個男士比女人更瞭解男人。於是他便把老婆長相平平的優越性無限誇張。想調動自己的激情時,他便飽含愛意地琢磨老婆那兩條修長的腿。那腿確實漂亮,使老婆顯得高挑,尤其從後面看。老婆在本市最氣派的宏利商業大廈當會計,也算是管理人員了,收入比黃之楚還高些。

    黃之楚覺得老這麼僵著也不好,便考慮向老婆解釋一下。他知道她的脾氣,弄不好一句話又會上火,就反覆設計措詞,先講哪一句,後講哪一句。隔壁那兩口子正上勁,女人哎喲哎喲地呻吟,男人呼哧呼哧喘粗氣,肖琳猛然轉過臉來,罵道:「怎麼還不睡著?專門等著聽這****的味!告訴你吧,那****叫曾薇,別人都喊她真味!」黃之楚回了一句:「什麼味不味的,你不也聽著!」便用被子蒙住了頭。

    往常聽到這響動,黃之楚總向肖琳做個鬼臉,道:又是唐山大地震了。有時他們本來累了,但在這響動的挑撥下又激動起來。只是不敢太放肆,生怕隔壁聽見。黃之楚就想:這也許正是斯文人和粗魯人的區別,於是更加瞧不起隔壁那對男女,尤其那女人。但黃之楚夫婦每次都不滿足,那可是千真萬確。有次肖琳說:「真像炒了好菜,飯卻做少了。」黃之楚說:「比這還惱火!」肖琳狠狠擰了男人一把,說,「怪誰呢?」黃之楚聽了就長吁短歎。當然怪自己,沒長進,若能提拔個副主任、主任之類的幹幹,也可在機關大院住上一套好房子,怎麼會流落到這居民區來,同雞鳴狗盜三教九流打交道。今天兩口子鬧得不愉快,他更加氣憤。最後找到的原因是自己不會拍馬,倒不是沒能力。於是恨死了那些拍馬的。便覺得自己很清高,並決定一輩子守住這清高。

    還想到了孔子的名言:「芝蘭生於空谷,不以無人而不芳;君子修身立德,不以窮困而改節。」這樣一想,感到自己高尚了許多,甚至激動起來,近乎一種慷慨赴死的悲壯。床底下老鼠打架的吱吱聲卻將他神遊八極的思維拉回這破敗的居室。於是開始想那老鼠們,它們終夜竄來竄去,一刻也不停歇,時時還自相殘殺,通常也只是為一隻死雞或一條臭魚,有時甚至無任何理由也大動干戈,不就是為了活得好些!人又同老鼠何異?媽的,恨別人拍馬有什麼用?只恨自己中孔老二的毒太深了!這樣痛心疾首地自責著,便覺倦了,朦朧睡去。做了個夢,夢見這房子的底層被老鼠鑽空了,房子轟然倒塌,自己被瓦礫埋了,怎麼叫也沒人救。一急,也就醒了,發現自己原來還蒙在被子裡。一看表,快到八點了。不見妻兒。他胡亂洗了把臉,口也不想漱,就拿著公文包想出門。這時看見桌上放著個紙條,是老婆留的,用的是商標紙:讓你裝死睡去,沒有飯到隔壁真味家去吃,她正想著你!黃之楚惡惡地把那紙抓做一閉,扔了出去。

    機關工會分了三十元錢,不知是什麼費。黃之楚想:管他是什麼費,可以還那鄰居的八元錢了。以後照舊不同她搭理,免得和肖琳扯麻紗。

    中午回家的路上,便一心想著還錢的事。他想,應落落大方地同她招呼一聲,不能叫曾薇,免得人家聽後誤解,只叫小曾。然後說,你看你看,那八元錢,有時我記起了,見了你又忘記了,我這個人真糊塗。再把錢給她,說聲謝謝,馬上走開。動作要快,不讓老婆看見。這時他突然想到了一個不好處理的細節。他手中的是三張工農兵,若等著她找錢,那得站一會兒,很尷尬,老婆看見了又怎麼辦?若說不要她找錢,她肯定不依,還會將兩元錢送到家裡來,更麻煩。再說兩元錢差不多是半天的工資,一家三口可以吃一餐菜。想來想去還是認為先應將錢換零了。

    他走到一家商店,彬彬有禮地問營業員:「同志,請幫忙換塊錢行嗎?」

    營業員看都不看他一眼,冷冷道:「本店不承攬人民幣換零業務。」那娘們兒還自以為聰明,得意地陰笑。

    他蒙受了極大的侮辱,盡量瀟灑地甩手走出商店。憤憤地想:什麼了不起的,你知道老子是誰!等老子管你的那天再說!忽又想起不應同這種人計較,自己還是革命幹部,知識分子,哪能計較得那麼多?這些人就那麼個層次,愚頑不可救藥。這也計較那也計較不把人計較死了?所以又很舒坦了。

    但錢還是要換散的。看來只有買點什麼東西了。買什麼呢?他為家裡也採辦過幾次東西,但每次老婆都說他上當了。所以他覺得每一個商店,每一個攤鋪都是一個騙局,也就發誓不再做費力不討好的事。反正老婆樂意自己買東西。今天卻是不得已而為之。他想,還是買包煙算了,就說是下基層時別人送的,自己雖不抽煙,來客時倒也用得上,老婆也就不會說什麼。於是他又鑽進一家商店,想道,不必那麼客氣,同這些人講禮貌簡直是自作多情,浪費感情。便大聲叫道:「來包煙!」

    「誰知道你要什麼煙?」營業員的表情極不耐煩。

    這卻難住了黃之楚。他因不抽煙,對煙的牌號、價格一概不知。那煙又放在兩米外的貨架上,怎麼也看不清。見那營業員的表情越來越孤傲,他有些受不了,便硬著頭皮擺出闊佬的架勢:「來包好的。」

    「好煙有許多種,誰是你肚裡的蛔蟲!」又被營業員敬了一句。

    黃之楚覺得自己在這花技招展的潑娘們面前顯得越來越笨拙,額上竟冒出汗來。他幾乎有點語塞了。

    「就選包最好的吧。」

    營業員砰地一聲摔過一包煙來:「萬寶路,六塊!」

    媽呀,這麼貴!他掏出十元錢來,好似出手大方的富翁,肚裡卻直罵娘。他抓起煙和找回的四元錢倉皇逃出商店。聽見那娘們罵道:「神經病!」

    黃之楚心想自己剛才的表現一定很可笑,覺得背上汗津津的。

    只剩四元零錢怎麼去還?還是決定再找個商店買包萬寶路,反正到這一步了。他放慢腳步,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緒,又鑽進一家商店,只見幾個營業員湊成一團談笑風生。一個嚷道:「昨天上晚班的真走運,才上一個多小時就停電了。輪到我晚班總是燈火輝煌。」黃之楚心想:媽的,哪有這麼干社會主義的,有了剛才買煙的經驗,他心裡踏實多了,大大方方地喊:

    「來包萬寶路!」

    那位說自己不走運的營業員慢吞吞走過來,遞過煙:

    「五塊八!」

    「怎麼五塊八?」黃之楚想起剛才是六塊錢一包。

    「嫌貴到別的地方去。」營業員說著就想收回煙去。

    黃之楚連忙說:「不是這個意思,不是這個意思。」

    黃之楚將兩包萬寶路放進公文包,將八元錢整齊疊好,對折起來放進口袋,並試了試能否以最快的速度取出來。

    剛才換錢買煙的不快還纏繞在他心頭。特別是這鬼物價,亂七八糟。又想那靠漫天要價發達起來的暴發戶,頗憤憤然。早春多陰雨,剛才還是灰濛濛的,這時突然出了太陽,自己身上的舊西裝被照得不堪入目。他忽然感到自己很寒酸,難怪營業員都看不起。這種感覺似乎還是頭一次。往常也時時發現自己的裝束早已不合潮流了,但總以為自己還是一個革命幹部,怎麼能那麼講究?國家還不富裕,初級階段嘛,還是樸素些好。我也那麼趕時髦去,豈不成了二流子了?況自己長得還對得起觀眾,所以一直自我感覺良好。今天不知為啥,竟有些自慚形穢起來了。

    回到家,老婆還沒回來,鍋台冰涼。早飯不曾吃過,中飯又沒著落,剛才又受了氣,他氣憤地往沙發上一頓。自己一個七尺漢子,怎麼落到這步田地!想自己這也克制,那也謹慎,連煙酒都不想去沾,只想做個裡裡外外都討人喜歡的人,到頭來卻是這樣!他狠狠地拉開公文包,掏出煙來。抽!抽!抽!管他三七二十一!卻怎麼也找不到火柴。他在屋裡急急地轉了幾圈,鑽進廚房在蜂窩煤爐上點了煙。煙很沖,煤也嗆人,弄得他眼淚水直流。但還是拚命地抽,拚命地咳嗽。屋裡立即煙霧瀰漫。

    這時老婆回來了。黃之楚頓時有點心虛,但還是壯著膽子躺在沙發上抽煙。老婆鐵青著臉,瞪了他半天,罵道:「哎呀呀,你還真的像個男子漢了,一本正經地抽煙了。你一個月有多少錢?能養活自己嗎?平時不抽煙,今天怎麼抽煙了?有心事啦?想那****啦?有膽量去呀……」

    是可忍,孰不可忍。黃之楚騰身飛過一巴掌去,老婆立即倒地,哭得臉盤子五彩斑斕。有人便在門口探頭探腦地看熱鬧。黃之楚把門砰地一聲帶上,朝市府機關走去。

    黃之楚整個下午都在想自己和老婆的事。想起老婆的許多好處和可愛之處,覺得她只是心眼小些,其他哪樣都好,很體貼人,家務事從不要他沾邊,只想讓他好好工作。巴望他有個出人頭地的一天。哪知自己這麼叫人失望。那兩包萬寶路真的不該買,十一塊八角錢,可以買隻雞了。老婆常說頭暈,不就是營養不良嗎?可她總是捨不得吃,只知道死節約。其實給兒子買點什麼吃的,也可以找散十塊錢,照樣可以說是別人給的,老婆怎麼知道?當時卻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偏想著買煙。越想越覺得自己理虧,對不起老婆。於是找事請了個假,提前回到家。老婆不在家,哭過之後又上班去了。她單位曠工半天扣五天獎金,她怎麼會不上班呢?

    老婆領著孩子回來時,黃之楚已把飯菜做好了,端上了桌子。他先是沒事似的逗逗兒子,調節一下氣氛,再同老婆搭腔。老婆表情冷淡,並不作聲,黃之楚只管笑,說算了算了,都是人民內部矛盾,你想出氣就打我一巴掌。「誰想打你!別髒了我的手!」老婆回一句,忍不住笑了。晚餐氣氛還馬馬虎虎。

    吃過晚飯,收拾停當後,兒子睡了。黃之楚便看電視,肖琳坐在他身邊打毛線衣。肖琳突然問:

    「不是我多心,你同小曾這幾天怎麼有點那個?」

    「什麼那個?不就是打個招呼嘛!」黃之楚一副無所謂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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