蝸牛 第11章 蝸牛 (6)
    可兩人沒有一絲睡意,都陷入一種無奈之中。張青染曾為自己總是得不到領導的賞識苦惱過,他甚至希望這世道一下子大亂了,某位領導倒霉了,所有曾投靠他的人都背叛了他,只有張青染一人成了他的患難知己。後來風水一轉,這位領導又得勢了,想起他落難時的窮朋友張青染。於是張青染就發達了。但這種傳奇故事看樣子不會發生。這城市日日吉祥,夜夜笙歌,好一派國泰民安的氣象。

    戶外慘白的路燈把光溜溜的梧桐樹投影到窗簾上。北風正烈,樹影便張牙舞爪如同鬼怪。張青染望了一會兒,眼前就有了幻覺,很是怕人,他便轉過身子,朝裡面睡。劉儀見他動了,也轉過身來,對面抱著他,說,你還沒睡?睡了吧。他不做聲,劉儀又說,我剛才也想了想,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我們就破費一點吧。先不急用麥娜那些錢,只取我們自己的。到時候實在太緊了,就只當借用一下她的錢吧。

    好吧——張青染說著長長地歎了一聲,抽手去抱了老婆。

    第二天,劉儀就從銀行取了五千元錢出來,遞給張青染,說,你先拿著這些,用了再說。

    張青染不好意思起來,紅著臉接了錢。劉儀問他準備如何動作,他說還得好好想想。於是他懷揣著五千元錢,成天想著這事該怎麼辦。他的錢包裡很少有這麼多錢的,就總感到放錢包的左胸沉甸甸的。又總忍不住拿手去摸摸,就像魯迅筆下的華老拴。

    好幾天過去了,他還沒有想好怎麼用這錢。心想總得有個由頭,不能冒冒失失就到人家劉主任家裡去傻坐,或者請人家出去玩。最近沒有什麼節日,春節早過了。既不知道劉主任的生日,又不知他家有什麼好事。劉主任大兒子前年就去美國留學去了,要不然衝著賀喜他兒子留洋這事兒也可上上門。想來想去都想不到好的借口。哪怕是這會兒劉主任生一場大病,他上醫院看看也好。可劉主任成天紅光滿面,精神抖擻。

    這天正吃著晚飯,劉儀問他怎麼樣了。見他還沒有動靜,就說,你是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你們官場就是有意思,這種事一定要做得遮遮掩掩。既然這麼怕醜大家乾脆就做君子呀!我們公司就不同,業務員去拉業務,直來直去,摔一把票子給人家,明說了,這事請你關照。哪來這麼多曲曲折折!

    張青染搖頭晃腦說,你哪裡知道,官場也早如此了。有些人請客送禮就沒有這麼多顧慮,包一把票子往人家辦公桌上一擺,說都不說一句,掉頭就走。可我就是做不來。一則總覺得人家當領導的覺悟高,萬一批評你一頓怎麼辦?二則這麼一點藝術都不講,直奔主題,把自己人都弄得很小了。

    大人背後也是小人。你做不得小人,就成不了大人。我就不信那些大人們在更大的大人面前也是趾高氣揚的。劉儀說。

    張青染說,以你所說,我也小人一回?好吧,就依你的,哪天厚著臉皮請他吃飯去,把李也請上。吃完了再請他去打保齡球,聽說你那位家門最喜歡打保齡球了。

    你終於準備行動了?劉儀笑道。她盡量把話說得含蓄些,免得小英聽懂。

    是啊!怎麼說這也不是胯下之辱,管他哩。張青染說是說得輕鬆,胃口卻早沒了,便放了碗。

    這幾天張青染見李處長表情有些莫名其妙。參加工作這麼多年,他慣於觀察領導臉上的濤走雲飛,陰晴圓缺,因為領導的情緒決定著下級的命運。張青染總把最近看成自己的關鍵時刻,所以李處長的一笑一顰對他似乎都有著十分重大的意義。他決定不了是否現在就請劉主任和李處長二位領導賞臉。心想還是等一段,至少等李處長的臉色正常了再說。

    一天下午,李處長湊近張青染說,你知道嗎?劉主任的小兒子被抓了。

    是嗎?真的?就是國際貿易公司當副老總的那位?張青染把眼睛瞪得老大。其實他不是不相信,只是猛然聽到,感到有些突然。

    李處長低聲道,還有假的?劉主任這幾天很痛苦。你不見他的眼睛,成天是紅的。

    張青染見李處長整個人說私房話的表情,就想這人還是信任他的。這幾天李處長情緒複雜,也許同劉主任的兒子出事有關?他知道李處長與劉主任私交不錯。

    李處長有事出去了。張青染獨自想這事,心裡很不是味道。他不想別的,只是感到劉主任自己家裡有了事,哪裡還會管你張青染?這樣他提拔的事就得擱下來了。

    是不是要去劉主任家裡坐坐呢?人家家裡出了這麼大的事,似乎應去看一下。好像又不太方便去。平時都沒去過,現在去人家會不會以為你是去看笑話的呢?因為出的事並不體面。他總覺得人萬一要犯事就在政治上犯點事,這比在經濟和女人方面犯事要好看些。當年搞政治運動,你今天越是反動透頂,明天越是正確無比。

    張青染反覆權衡,想還是不上他家裡去算了,自己在劉主任面前一如既往就得了。人一輩子只要臉色不變來變去就問心無愧了。

    唉,一直希望有一個上門的理由,可這機會來了,卻又利用不上。真是好笑,張青染想自己真是倒霉。

    這時小寧進來了,站在李處長桌邊翻報紙。張青染心想劉主任公子的事小寧他們也許不會知道,他不準備把這事同小寧說,這也是不背叛劉主任的意思。

    小寧翻翻報紙,問,你聽說最近的新聞了嗎?

    什麼新聞?張青染問。但他看看小寧的眼神,心裡也明白了幾分了。

    小寧遲疑片刻,說,你真的不知道?劉主任的公子被抓了。貪污兩千六百多萬!超過了上次抓了的國泰公司老總吳之友!他媽的這些搞貪污的就像在比賽似的,一個超過一個!

    張青染佯裝不知,問,真的?可是我見劉主任天天上班,看不出一點不正常呀?

    小寧鼻子哼了一下,說,我說中國的官員只怕是世界上臉皮最厚的人了。外國有些政要,哪怕是女婿犯了法,他們都會引咎辭職。可我們這些頭頭腦腦,他們就連老婆、子女犯了法,照樣人模人樣地這裡作指示,那裡題詞。

    張青染說,小寧,你這個說法我不同意。一人犯法一人當,我們不興搞株連呀!

    小寧放下報紙,逼視著張青染說,老張,我們都不誠實。這個世界都不誠實,大家都在說謊!

    張青染感到莫名其妙,問,小寧你怎麼一下講到這個問題了?怎麼個不誠實?

    大家明明知道,這些人之所以能大把大把撈錢,不在於他們有多大本事,而在於他們在官場有後台。可我們就是不敢說!小寧說罷就展開一張報紙,封了自己的臉。

    張青染看不見小寧的臉,不知小伙子是怎樣一副表情。小寧講的當然是真話。可真話比假話難說。說真話需要膽量,說假話只需要出賣良心。而現在良心是越來越不值錢了,所以人們輕易地就交出自己的良心,毫不臉紅地說假話。張青染判定自己也是一個說假話的人。他說,小寧,不是做老兄的說你。你總這麼激憤地發表議論,於事何補?如果你這會兒有權懲治這種現象,你就拿出你的手段來,不然你就裝聾作啞。除了讓你在領導心目中增添不好印象,不會有任何好處。

    小寧個性很強,放下報紙,露出一張紅臉,說,我又不想在官場上有什麼出息。怕誰對我怎麼樣了。

    張青染笑道,我一直佩服你有什麼說什麼,可你說這話就是假話了。不想當官你天天坐在這裡幹什麼?為人民服務?想賺錢的話,我相信憑你小寧的本事,只要出這政府大院,怎麼弄也不止這幾個錢。所以既然在這裡干,還是收斂些好。

    小寧奇怪地望著張青染說,我發現張老兄最近變了些了。是不是要提拔了?你不要笑,我是說真的哩。我發現很多人都是這樣,快要當官了,人就不同了。有人問我這些年發現變化最快的是什麼?我說是人的臉。

    小寧的話讓張青染警覺起來。這說明他近段的表現也許是有些不同了,只是自己沒有注意。既然小寧都看出來了,其他同事說不定也看得出。這不太好,有人看出你有發達的跡象就會在背後做你的文章。弄不好就讓你真的空喜一場。要注意,千萬要注意!張青染把臉色弄得平和一點,說,小寧,你別多心。我是依然故我。我老記起你說的那個關於蝸牛的寓言。我總想自己就是這樣一隻蝸牛,可是並不是爬在蘋果樹上,而是爬在梧桐樹上,怎麼爬都是一場空。我是沒有辦法了,只好在這地方混混算了。不管怎麼說,工資有保障,今後老了報醫藥費也方便些。你就不同,比我年輕,各方面基礎都好。要珍惜呀,小寧。

    小寧搖頭一笑,一字不出。

    劉儀回家的時候,舒然之和王達飛剛準備出門要走。劉儀說二位吃晚飯再走吧,兩人說不麻煩了。

    劉儀問男人,他倆好久沒上我家來了,今天怎麼了?

    張青染歎了一口氣,說,他倆今天專門打電話約我到家裡來的。我還專門請了假。

    什麼事,這麼重要?

    還不是麥娜的事!

    劉儀馬上變了臉色,問,怎麼?她又出什麼事了?

    張青染說,麥娜真是命苦啊!洪宇清厭倦她了,卻又限制了她的一切自由。她偷偷地同宏基集團那位姓鄧的副老總好了。洪少爺本來是個草包,什麼都不懂。這位姓鄧的是學土木建築的,又會管理,宏基的裡裡外外其實都是靠他。洪少爺知道了這事,大發雷霆。麥娜不在乎洪少爺對她怎樣,對那姓鄧的卻很在意。她想跟那姓鄧的遠走高飛,可這傢伙竟是個軟殼蛋,嚇得連夜跑掉了。麥娜為此痛苦不堪。可以想像她現在過的日子。她一直在王達飛那裡拍廣告,對達飛很信任,把這些都同他說了。達飛感到問題嚴重,可又束手無策,就和舒然之跑來同我講了。

    劉儀早淚眼汪汪了,說,這怎麼辦?唉!難道麥娜就該這個命?我說乾脆叫她回家來算了,不用做什麼事了,就坐在家裡過過清靜日子。

    劉儀說完就打麥娜的電話,卻見麥娜手機關了,又不好打她屋裡電話,不知她是不是還同洪少爺住在一起。

    張青染便打了王達飛的電話,問他是否知道麥娜在哪裡。王達飛說他剛才也打了麥娜的電話,沒有打通。

    劉儀越發哭出了聲,哽噎著說,叫人擔心死了。她們的夥伴貓兒就那麼失蹤了,至今沒有任何消息。

    張青染便勸道,不要太著急,事情不會這麼嚴重的,慢慢再找找。

    直到小英接了琪琪回來,劉儀才背過身子擦乾了眼淚,去廚房做飯。張青染就守著電話,過一會兒又打一次,還是沒有開機。

    一連幾天,都沒有麥娜的消息。今天是星期三,應是《南國風》時間。張青染說看看《南國風》就知道麥娜是不是有事了。可電視節目預告說本期《南國風》因故延期,改在星期六播出,兩人便只好等星期六。

    到了星期六,一看《南國風》節目,兩人傻了眼。女主持不是麥娜了,另換了一位叫周眉的小姐。

    第二天張青染去辦公室,李處長見面就問,你家麥娜怎麼不主持《南國風》了?

    張青染說,她沒同我們聯繫,不知道是不是她另有發展。

    哦……是嗎?李處長說。

    張青染望了望李處長,想猜猜他是否掌握了什麼消息。李處長這方面的消息總是很靈的。可今天李處長沒有像平常那麼顯得有興趣。是不是他知道麥娜是自己的表妹了,礙著面子不好說了呢?

    以後的日子,張青染一天到晚只關心兩件事,一是麥娜的下落,二是劉主任公子的案情。

    轉眼就過去了一年,又是一個冬天來臨,天氣很冷,張青染走在外面總是縮著脖子,人像矮去一半。麥娜還沒有任何消息。傳聞各種各樣,而且越傳越恐怖,常弄得張青染夫婦六神無主。劉主任公子的案子也沒有下文。聽說是情況複雜,一時結不了案。張青染提拔的事也沒有一絲影兒。

    有回李處長在辦公室同張青染閒扯,說起這世道人情來。李處長感歎說,世態炎涼,人情如紙啊!就拿劉主任來說,他兒子出了那點兒事,就像人家馬上要敗下來似的,有些人在劉主任面前就變了臉。如今案子也還沒有結,說不定到時候他兒子又沒有問題呢?到那時候我看那些勢利人怎麼做人。

    張青染背上滲出汗來,好像人家是在說他。就故作平淡,說,是啊,現在就是這樣。我這人做人的原則是,你紅的時候我不巴,你黑的時候我不踩。

    李處長應聲對對,卻不正眼望他。他便猜不透李處長到底是怎麼看他的了。

    管他哩,就是現在再到劉主任家裡去賠不是也徒勞了。張青染這會兒想自己真的是一隻爬在梧桐樹上的蝸牛了,爬來爬去都是一場空。

    一天深夜,電話鈴突然響起來。張青染一接,竟是麥娜,他一下坐了起來,叫道,麥娜?你真是麥娜嗎?劉儀也趕快爬了起來,一把搶過電話,對著電話又是喊又是哭。

    原來表娜獨自去了大西北。她說她對金錢、繁華、虛榮等等一切都厭倦了,現在只想躲在一個偏僻的地方打發日子。麥娜沒有告訴她的確切地方,也沒有留下電話,只說今後會常打電話來。

    放下電話,劉儀才想起沒有問麥娜需不需要錢,得把她的錢寄給她。張青染說,沒事的,等下次她打電話來再說吧。

    兩口子一時都睡不著。他倆猜測不出麥娜會在大西北的哪個城市,或是鄉村,也想像不出她靠什麼謀生。那地方他倆都沒去過,想必一定是戈壁千里,朔風迷天,黃沙漫漫。張青染安慰老婆,別太擔心,憑麥娜的本事,餓不著也凍不著的。好歹她還有了消息。只要她沒事就可以放心了。劉儀默然不語。張青染也在想自己的心事。他早知道自己命運的一線轉機原本就是麥娜帶來的。如今麥娜遠走了,他也只好聽天由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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