蝸牛 第9章 蝸牛 (4)
    李處長皺起了眉頭,說,小寧你不要亂說。我們時刻都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既然在政府部門工作,就要同政府保持一致。你說洪宇清如何如何,那麼何市長成了什麼了?昨天何市長還視察了宏基集團哩。再說,看問題要有一個基本的立場和標準。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個實踐是什麼?就看是不是推動了生產力的發展。宏基開發了那麼多的房產,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都是好的,這就是推動了生產力的發展嘛。當然不能一手硬,一手軟,單有物質文明是不夠的。宏基的精神文明也是做得不錯的,他們形成了自己獨特的企業文明,也出過不少人才。我聽說,現在主持《南國風》節目的麥娜就是從宏基集團出來的。這個,這個……我們一定要同政府保持一致。

    張青染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李處長講官話的水平很高,他是知道的。可今天這麼為洪少爺說話,卻是出乎他的意料。昨天李處長說起這人還咬牙切齒哩!不知這位處長是真的相信了電視裡的宣傳,還是因為見何市長親切接見了洪宇清?不過官場中有一種人他看得明白:這種人只要見了大領導,就立即交出自己的靈魂。有的人甚至平時對那領導非常看不起,但只要領導同他握一回手,或者拍他一下肩膀,他會立即感激涕零。權力的威懾力也許是難以想像的。

    小寧站在李處長的辦公桌邊,面紅耳赤,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小寧在處裡年紀最小,平時李處長不舒服了,也常找他發火。李處長同張青染年紀差不多,又是同年進這機關的;他平時想對張青染髮火也多半忌著些。但張青染總覺得李處長有時對小寧發火,有些殺雞儆猴的意思。他今天就覺得李處長這火只怕還有昨天的餘怒。他很為小寧難堪,又一時找不到解圍之法。李處長卻越說越起勁,一套一套的政治理論都出籠了。張青染趁李處長說話的空隙,插了進去,說,小寧,李處長的意見很對。我也有這個毛病,有時說起來只圖自己痛快,忘了自己的身份。我們在政府工作,時間長了,也就油了,自己不覺得怎麼的。可在外人面前,我們是政府形象,說個什麼,人家就以為是官方言論,有來頭的。這個我以後一定注意。

    小寧就著這個話頭馬上檢討說,是的是的,我今後一定注意。謝謝處長和老張幫助。

    張青染故意製造輕鬆氣氛,玩笑道,你這馬屁又拍歪了。要謝就謝李處長,是李處長及時指出了你的不對。我只是火上加油,莫恨我落井下石就是了。

    小寧這就輕鬆些了,也笑了起來,說,這是哪裡的話?你比我還是覺悟些嘛。你天天坐在處長對面,經常可以接受教育。所以我也要你多批評哩。

    小寧這麼一說,李處長可能意識到自己剛才粗暴了些,就道,小寧,我這不是批評你哩,只是心平氣和地指出你應該注意的地方。

    張青染忽然想起自己平時就批評一詞的思考,就笑話一般說了起來。李處長,關於批評,我有個看法不知你同意不同意。我是認真翻了詞典的。批評有兩個意思,一是找出優點和缺點,二是專指對缺點和錯誤提出改正意見。平時說到批評多是指第二個意思。但依我理解,不論哪個意思,都沒有情緒色彩。可是大家平時多半把批評的意思理解錯了。一方面,有些做領導的,動不動就是訓人,也說這是批評。其實罵人不是批評,可有的領導會說這是嚴肅的批評。我說也不對。嚴肅是指態度認真,不是說罵人就是嚴肅。另一方面,有些做下級的,把批評理解為罵人,或者說是把罵人理解為批評,所以領導一批評就接受不了,以為領導又罵他了,專門給他穿小鞋。所以我說,該為批評正本清源才是。

    李處長聽著聽著就笑了起來,說,老張你還肯想些問題嘛!你分析的的確有道理。我看批評和自我批評的良好作風堅持得不好,這恐怕是個原因哩。

    幾個人便就這個話題探討了一會兒。張青染卻暗自好笑起來。心想,還為批評搞什麼正本清源?當領導當到一定份上了,還聽你講什麼道理?他們罵起人來了還顧你的面子?自古禮不下庶人啊!哪天你挨領導罵了,你抗議說,你要批評就批評,不要罵人。別人不說你神經有問題才怪。

    下班後,小寧有意跟上張青染,感謝說,全搭幫你老兄為我解圍,不然我退都退不出來。不知李處長今天哪根筋被我觸著了,值得他那麼發火?

    張青染知道不該同小寧多說什麼,但仍克制不住心中的刻薄,含蓄道,你只要想著他是領導,一切都想通了。

    小寧愣著眼睛望著他,似乎什麼也沒想通。站在外面太冷了,張青染揚揚手,就同小寧分手了。

    李處長下了幾天基層,今天回到辦公室,少不了同在家的同事握手一番,互道辛苦。這是慣例。同張青染握手時,李處長說,我不知道麥娜原來是你的表妹哩!對不起對不起。

    張青染的臉刷地紅了,忙說,是我小劉的表妹。

    李處長同別人握手去了,還回頭說聲對不起。張青染臉還熱熱的,一時冷不下來。口上牛頭不對馬嘴地說著哪裡哪裡。他想自己其實沒有必要這麼尷尬,麥娜怎麼樣並沒有丟他的臉。可他一聽李處長說起麥娜,忙說是老婆的表妹。這麼一想,心裡對麥娜就有了愧意。

    大家同李處長客氣完了,又說了一會兒話,就出去了。李處長又說,這次跟何市長到下面,何市長閒扯時扯到麥娜,就說到你了。何市長對麥娜的印象不錯哩。

    啊啊,是嗎?張青染不知說什麼才好。

    何市長很關注你,問了你的情況。我向他作了介紹。他說,這個同志不錯!李處長就像給別人帶來了喜訊的人,自己臉上也洋溢著喜氣。

    張青染忙說,謝謝你李處長,謝謝,謝謝!

    其實張青染也跟何市長下過幾次基層,好像都沒有給何市長留下什麼印象。每次何市長下去,都會帶上有關部門的負責人,為的是便於就地解決問題。不瞭解情況的以為這是當領導的耍威風,有意弄得這麼前呼後擁的。不過那場面看上去也的確有前呼後擁的意思。一行人走在工廠的車間或者農村的養殖場,各部門的負責人都把目光投向何市長,脅肩而笑,張青染偶爾隨了去,只是一般工作人員,根本就輪不上他同何市長搭話。別說搭話,張青染的目光無論如何都沒有機會同何市長的目光碰在一起。他每次隨何市長下去,都希望給何市長留下一些印象。可每次回來之後,他都很難再見到一次何市長。到市政府工作快十年了,他幾乎沒有在機關大院裡見哪位市長現過身。同他沒進機關一樣,只是天天在電視裡看見領導同志神采奕奕的。他同老婆開玩笑說,領導同志好像是從地道裡出入辦公室的。萬難在辦公樓的走廊裡碰上何市長,張青染十分恭敬地叫聲何市長好,但他得到的回報最多是一張陌生的笑臉,那笑臉顯得很有涵養。

    李處長情緒極好,說,何市長要是來興趣了,也同大家說笑話。他講笑話的水平還很高哩。

    張青染知道李處長一定是聽何市長講了一個什麼笑話了,就說是嗎?這時小寧進來了,站在一邊恭聽李處長說笑。

    何市長說他從前有位同事,做起報告來儘是粗話。譬如批評有的幹部膽大胡為,就說是老鼠子日貓×,好大的膽子!要求大家工作要乾脆利落,就說門檻上斬狗卵,一刀兩斷!李處長說罷哈哈大笑起來。張青染和小寧也一齊笑了。

    電話響了,張青染接了,見是劉主任。劉主任說,小張嗎?這幾天忙什麼?張青染說,沒忙什麼,劉主任又說,好好,好好。你叫老李接個電話。張青染便把電話遞給李處長,說劉主任要你。

    李處長接過電話,忙說劉主任你好。哦哦……哦哦……好的,好的,我上來一下行嗎?說罷放下電話,微笑著上樓去了。

    李處長一出門,小寧就說,現在好像領導不講痞話就不聯繫群眾似的。是不是世道越來越庸俗了?我昨天看電視,見電視裡推出一位新歌手,主持人作瀟灑狀,說,想不到這位連漢字都認得不多的漂亮小生,唱起歌來原來還那麼像模像樣。我們不能不驚奇音樂包裝的神妙。我聽了這位主持的解說只覺全身發麻,不知他這是在捧人呢還是在損人。可看他那得意樣兒,分明又是在捧人。我就聯想到現在似乎有一種趨勢,人們爭著把自己打扮得庸俗,甚至下流。

    張青染笑道,小寧你別成天活得像個哲學家,這樣很痛苦的。我總覺得這世上最痛苦的人就是哲學家。

    小寧冷冷一笑,說,還哲學家?現在這世道還能出哲學家?哲學家的思想應該是獨立的、深邃的。現在人們好像在進行一場淺薄比賽,你想同人說些深刻的東西,人家笑你玩深沉。大家只好爭著把自己頭腦中的一切思想都洗掉,像洗磁帶一樣。人們沒有思想,只有動物本能。飢餓了想吃飯,發情了想上床。我說乾脆還徹底一點,大家把自己姓甚名誰,是男是女,哪方人氏全都忘掉。

    這怎麼說?張青染覺得小寧蠻有意思的,就有意問道。

    小寧說,真的這樣了,當官的省事,好管啊。

    張青染說,人人都這樣了,誰來管誰?

    小寧說,只留一個人有思想就行了,大家都聽他一個人的,多省事!

    張青染笑笑,說,讓你來做這個人好了。喂,我倆怎麼說著說著說到這裡來了?越說越沒邊了。剛才是說什麼?對了,是說領導同志講痞話。其實我說,光只說說沒關係。俗話說,愛叫的狗不咬人。

    小寧便說,這個也是。何市長這人生活上還是很檢點的。

    對對,對對。不過這個問題不是你我可以隨便議論的事情。張青染說著便望望小寧,琢磨著這小伙子的心思。他覺得小寧雖說嘴上無遮攔,但畢竟人在官場,起碼的禁忌還是懂的。說到市長,他也只得恭而敬之。

    不想小寧又出奇語,道,什麼隨便議論不隨便議論?神秘政治!我感覺才參加工作那幾年,氣氛還好些,這幾年越來越森嚴壁壘了。有鬼事說都不讓人說,哪有這個道理?未必你做得,大家說都說不得了?

    張青染感到這種議論太危險了,就擺擺手說,小寧,你我兄弟都是小人物,莫談國事,莫談國事。

    小寧便不說了,站在桌邊翻報紙。張青染也不說別的,看著一本文件,其實是裝模作樣。他想小寧這個性,按民間的說法是直率,按官場的說法是幼稚。不過自己有時也這麼幼稚,不然也許早撈了個正處副處的了。自己同李處長年紀差不多,只因不當官,在劉主任眼裡還是小張,而李處長則是老李。

    李處長回來了,今天他的嘖嘖真的很好,進屋就拍拍小寧的肩膀,笑容可掬,說,小寧呀!他只是這麼叫了一聲,沒有下文。小寧便面作笑容,像是受寵若驚,又像是不知所措,總之姿態有些拘謹起來。小寧便搔搔頭,抓抓臉,笑著回自己辦公室去了。

    小寧一走,李處長神秘地望望門,再把頭往前探了一下,說,剛才劉主任找我扯了扯工作。後來專門問到你的情況,劉主任很關心你的。這次劉主任也跟何市長到下面,我把你的情況向劉主任作了詳細匯報,劉主任聽了很滿意。

    李處長只說到這裡,不再說了,意味深長地望著張青染。張青染意識到了什麼,連說謝謝李處長,謝謝李處長。李處長就笑笑,端起杯子優雅地抿了一口茶。

    下班路上,張青染便細想這事:是不是自己要熬出頭了?辦公廳的人事問題是劉主任說了算的。劉主任平時打電話過來,從來不同張青染多說一句話的,總是徑直叫李處長聽電話。今天還問他這幾天忙什麼,還連說了幾聲好好,語氣也很親切。只是自己當時情急之中,不知說什麼好,只說沒忙什麼。沒忙什麼不是等於說是在家玩嗎?真是說傻話。也不知說聲劉主任這幾天下去辛苦了。這麼一想,心裡便有些鯁。

    回到家裡,劉儀見男人面露喜色,就問,有什麼好事是不是?張青染說,沒什麼呀!我非得成天愁眉苦臉才好?他不想這麼快就同老婆講。這只是他自己的猜測。萬一到時候什麼影兒都沒有,倒讓老婆看小了自己。再說這事同麥娜似乎有關係,說來自己心裡也接受不了。倒想說說李處長和劉主任其實人倒不錯,但也沒說出口。平時總在家裡發這些人的牢騷,今天突然說起他們好來,老婆會說自己陰一陣陽一陣。而且說到底,如今有些人,總看著領導的眼色行事。領導說這人不錯,他們就說這人真的不錯,還會補充些材料來證明領導獨具慧眼。要是領導對誰有看法,他們也會對這人不客氣。甚至做些落井下石的事。這正是俗話說的,屙尿跟卵轉。

    張青染感覺今天好像暖和些,晚飯後看了一會兒電視,他就說,今天不蠻冷了,很好睡覺,早些休息嗎。劉儀會意,望他一眼,說好吧,早點休息吧。

    這天清早一上班,李處長就說,青染,請你幫個忙。我老婆想去《南國風》現場玩玩,你可以幫忙弄幾張票嗎?

    張青染第一次聽李處長叫他青染而不是老張,覺得特別親切,便說,這個應該好說。我從未向麥娜要過票,我想不會有問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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