蝸牛 第7章 蝸牛 (2)
    康尼爾公司是本市一家最大的中外合資企業。關於高媛同那位外方老闆的緋聞,早就傳得沸沸揚揚了。有人還說出許多細節,像是親眼所見。說什麼****費是十萬美金,以後每晚一萬人民幣。張青染也不是相信不相信,只是覺得關心這些事很無聊,就總是有意說不可能有這事。可這回李處長像是終於抓到什麼證據似的,臉上簡直有幾分得意。張青染心想這人如果不是處長,他非臭他一頓不可。可人家畢竟又是處長。他只好借題發揮,洩洩心頭的悶氣,說,什麼外國老闆?他算個鳥老闆!我們中國人把許多事情都弄顛倒了。要說老闆,股東才是老闆。大股東就是大老闆,小股東就是小老闆。他只是一個經理,也是老闆僱傭的打工仔,這次回國了,說不定就是被老闆解雇了。

    李處長說,那當然,這個當然。但是就是有女人願意跟人家跑呀!

    晚上劉儀下班回來,很不高興的樣子。張青染問她怎麼了?劉儀說,還不是那個姓馬的潑婦?專門在那裡說高媛的事。說什麼電視台的漂亮女人沒有一個不當婊子的。我知道她是有意說給我聽的,這就是在說麥娜。我氣得不行了,就接了腔,說這世上偷人也是一門本事,有人想偷人還沒有人要哩。我兩人就相罵了。後來大家把我拉走了,不然我非把她那二兩肉撕下來不可!

    張青染知道那姓馬的女人是劉儀的一位同事,最喜歡多事,與劉儀有意見。他勸道,你既然知道她是個潑婦,何必同她一般見識呢?為這些事在單位同人家相罵,多沒意思!

    劉儀一聽這話卻多心了,說,沒有意思?我就知道你瞧不起麥娜,總覺得她丟了你的臉。麥娜你又不是不瞭解,要不是她父母早亡,要不是她好好兒一個單位失業了,她也不至於去夜總會做時裝模特。還算她有本事,從一個夜總會模特做到專業廣告演員,做到電視節目主持。不是我說你,要是落到你失業了,說不定還撈不到飯碗哩!

    張青染拱手作揖,說,好了好了。你在外面同人家相罵還不過癮是不是?回來還要同我一分高低?我也沒說什麼,你的毛病就是喜歡上綱上線。對麥娜我從來有過二心?

    劉儀聽男人這麼一說,也不多言了,進廚房做晚飯去了。心裡還是不太暢快。張青染知道女人的脾氣,她生氣了你不當一回事,只讓她一個人間一陣子就好了。這時保姆小英上幼兒園接了琪琪回來。琪琪一進屋就爸爸媽媽地叫得歡。劉儀忙從廚房出來,愛憐不盡的樣子,說我們兒子回來了?她雙手沒空,低頭湊過臉,琪琪便踮起腳親了親媽媽。張青染便喊道,還有爸爸呢?琪琪又蹦蹦顛顛地跑到爸爸面前,親了親爸爸。小英去廚房幫忙,張青染拉著兒子說話。

    剛才劉儀說他要是沒了工作,只怕連飯碗都撈不著。這本來讓他也不怎麼高興,可見了兒子,心裡什麼事也沒有了。反過來卻想老婆的話其實也並不誇張。不少幹部除了當幹部的確再沒有別的任何本事。自己雖不是那麼無能的人,可平時不太注意羅織關係,又放不下架子,說不定到了那個地步還真是麻煩。麥娜就不同,她本來就在社會最底層,要麼爭做人上人,要麼就是下地獄。再說她人長得漂亮,餘地也大。麥娜迫不得已跟了洪少爺,她是那麼痛苦。她總以為自己做了有辱家門的事,對不起表姐和表姐夫。

    她把洪少爺給她的二十萬美金全部送給了表姐,要表姐不必記得她,只當她不在人世了。她走了就再沒回過家,也不打電話回來。他為麥娜的剛烈性子感動過,歎她是個清逸脫俗的奇女子。後來慢慢想這事,覺得麥娜其實大可不必像面對死亡一樣面對洪少爺。也不是說麥娜就該這樣,他只是想她既然到了這個地步,還想那麼多幹什麼?但這只是他一個人背地裡的心思,不忍心講出來。劉儀講起這意思他反而會怪她不該講,只說麥娜好好兒一個女子,就被那姓洪的那個了。劉儀總怪他鄙視麥娜,他怎麼也不承認。他內心待麥娜的確也如親妹妹一樣,只是這事說起來的確不怎麼體面,所以他從來不在同事面前提起老婆有這麼一位表妹。

    吃過晚飯,張青染對老婆說,你要給麥娜打電話,問她最近怎麼樣。她現在又是主持,又是廣告,也不知還上不上夜總會串場子。要她不要太霸蠻了。要她凡事想開些,有空還是回來看看。她這個世上只有你這個表姐,沒別的親人了。

    不想張青染這麼一說,劉儀竟淚眼漣漣了。這時,電視裡又是廣告節目。麥娜無盡憂傷地坐在秋林裡,落葉遍地。這時柔膩潤滑的高級化妝品汩汩傾注。麥娜雙手在臉上愛不自禁地輕輕撫摸。蕭瑟的秋林一下子綠蔭如蓋,繁花似錦。麥娜便柔情如水。抒情的男中音旁白:美麗的麥娜,優秀的品牌!同時打出字幕:麥娜創意,達飛廣告!琪琪拍手叫娜姨娜姨!張青染望著老婆說,你別這樣。劉儀揩了下眼淚,重重地出了一口氣。好一會兒,她說,什麼麥娜創意,達飛廣告。這話我聽了總覺得牛頭不對馬嘴,好彆扭。張青染笑笑說,我不是同你說過嗎?這是舒然之給王達飛出的主意,搞這麼個莫名其妙的東西。他們把麥娜作為達飛廣告公司的形象,或者一種象徵。凡是達飛廣告公司做的廣告都叫麥娜創意,達飛廣告。外界不懂,就覺得高深莫測。劉儀接腔說,你還別說,舒然之出這些莫名其妙的點子還真不錯。現在凡是打著麥娜創意的商品銷路就好。大家懵裡懵懂跟風頭,好像麥娜代表一種潮流,一種時尚。張青染覺得好笑,說,這事實上是在愚弄消費者。也難怪,都是大家甘願受愚弄。

    這些天,滿城都在傳說洪少爺被抓了。大家說這回洪少爺只怕跑不脫了,因為是販毒。有人說他說不定還會腦瓜子開花。人們說起這事大多顯得神秘,似乎這話題為寒冷的冬日增添了幾分興奮。張青染想這世道謠言多,不敢輕信。本可以打電話問一問麥娜到底是怎麼回事,又怕觸著她的傷心處。

    傳言一出,洪少爺手下的宏基集團股票馬上下跌,跌幅總是下居當日跌幅最大的前三支股票以內。張青染就同老婆說,這回他只怕是真的要垮了。劉儀說,他垮不垮我不管,我只擔心麥娜。不知麥娜同他這事有關係嗎?

    在辦公室,李處長也說,洪少爺的確該殺。他來我們市這麼些年,玩過多少女人?凡是漂亮女人,只要他看上了就不會讓她跑脫的!

    張青染一聽李處長講話的氣味就覺得不對勁。這人總關心誰同女人怎麼怎麼的,說起來又總憤憤然。自從前年他自己的老婆跟一位台灣老闆跑了,他就特別恨那些亂搞女人的人。張青染想李處長的憤怒就像寓言裡說的那只吃不著葡萄的狐狸。他便玩笑道,人家洪少爺是何等人物?人們私下議論,都只說他是在上面有背景的少爺,市裡領導都怕他三分。還說他玩女人呀,說他的公司無非是發的權力財呀。這些問題在他們這些人身上算什麼?小菜一碟!這些議論充其量只算是小道消息。要是早些年,追究起來還是政治謠言哩。這些議論再多,也影響不了他一根毫毛,相反倒讓人覺得他是個人物。他們這種人重要的不是做為一個普通人的細枝末節,重要的是社會形象。他的社會形象是什麼?宏基集團總裁,著名企業家!

    李處長這回竟激動起來,說,你好像還很讚賞這種人,起碼的是非觀念都沒有了。我就不相信人民的天下就聽憑這種人胡搞!

    張青染怕李處長真的這麼看他,就說,我何嘗不是你李處長這麼想的?一切善良的人們都是這麼想的,可人家洪少爺的父親和他父親的下級就是掌管人民天下的人,還有他父親的朋友,朋友的朋友,下級的下級。人家洪少爺說不定還要問問我們這到底是誰的天下哩!

    李處長臉色更加不好了,質問張青染,你這是站在誰的立場上說話?

    見李處長真的發火了,張青染笑道,處長息怒。我這只是同你探討這個問題,沒別的意思。我反正是普通一兵,關於誰的天下這麼大的問題,輪不到我來考慮。

    李處長不說什麼了,低頭看文件。張青染覺得臉上不好過,找來一張報紙胡亂翻著。他剛才本是聽不慣李處長說別人女人什麼的,就有意同他對著說,可一說起來竟離題萬里了,弄得李處長不高興。李處長儘管嚴肅,但平時也同大家開些有關女人的玩笑。不過有些領導即使在開玩笑的時候也並沒有忘記自己是領導。你開玩笑時得罪了領導,要是程度不嚴重,他臉上還可以勉強保持笑容,盡量不打破與民同樂的氣氛,但心裡只怕給你記上了一筆小賬;要是你嚴重得罪了領導,馬上就會招來嚴厲的斥責。當然斥責在官方叫批評。張青染今天忘記了這一點,弄得自己這會兒幾乎有些誠惶誠恐了。他的毛病就是常常忘記了領導就是領導。

    辦公室的氣氛很沉悶。張青染想找些話來說,卻一時想不到說什麼好。李處長在看文件,樣子很認真。即使在平時,李處長看文件入迷的時候,你同他說什麼他都不太答理你。今天本來就已經不對勁了,你無話找話,說不定就會討個沒趣。

    最後還是李處長表現了高姿態,抬起頭指著手中的文件說,你看,國泰公司這位經理吳之友,貪污一千九百四十萬,還養了情婦,為情婦買了套房子就花了六十多萬元。這是建國以來我市最大的經濟案件。不得了啊,不得了啊。

    張青染笑道,真是有意思,如今的經濟案件不發則已,一發就是建國以來最大的,這就像郊縣的水災,每次都說是百年不遇。

    李處長並不在乎張青染的幽默,還在感慨這個案子,說,到底是我們這些人可憐,離領導近,離權力遠,什麼也撈不著。正像你說的,一發案就是建國以來最大的案子。這就意味著還有許多案子沒有發,意味著還有更大的案子。

    張青染經常聽到李處長發類似的感慨。比如說,他媽的我這個處級幹部在市政府裡什麼也不算,下到基層去是要管一個縣的。一個縣幾十萬上百萬人啊!可我們的工資不足五百塊!在一些公司裡,一個小小科長都有權簽單哩。今天李處長觸景生情,又感慨起來了。張青染當然也有這種感覺。現在他家有那二十萬美金作背景,這一點工資就越發顯得可憐了。儘管他同老婆說過不要這錢,但這錢作為一個參照係數擺在他的腦子裡,刺激太強烈了。他說,幹部工資的確也低了些。現在收入懸殊大,少數人富得錢沒地方花。當幹部的說起來是人上人,收入卻少得可憐,讓人小瞧。這麼搞下去,手中有權的不貪怎麼可能?但話又說回來,所謂********談何容易?現在幹部這麼多,長工資的話國家負擔得了嗎?幹部太多了,閒著沒事做,拿古人的話說,是太倉之鼠啊。依我說,幹部減少三分之二,地球照樣轉!

    李處長睜大眼睛,冷冷笑道,依你說?好大的口氣,依你說。減少這麼多幹部,那麼多工作誰去做?

    李處長的冷笑讓張青染背上立時麻了一陣。但他不想讓自己太狼狽,便故作鎮定,笑了起來,說,我是有自知之明的。依我們幹部對社會的貢獻,也只配拿這麼些工資。不是我偏激,我們有許多工作莫說對社會有貢獻,只怕還是阻礙社會進步的。

    李處長一下子嚴肅起來,說,老張你這就不對了,你說說哪些工作是阻礙社會進步的?都是黨的工作啊!你還說不是你偏激,我說你最大的毛病就是看問題偏激。這機構的設置,編製的確定,都是有關職能部門和專家認真研究定下的,加上我們國家已有這麼多年的經驗。你倒好,叫你一句話就說得一無是處了,有些工作乾脆不要做了,有些工作還阻礙社會發展了。

    張青染髮現問題嚴重了,忙說,感謝處長批評。我只是泛泛而論,即興而發,不一定代表我的觀點。李處長再說了幾句,埋頭繼續看文件去了。張青染便翻著報紙,在心裡反省自己的傻氣。他想李處長一定疑心他是說他們這個處的工作不重要了,這等於是說李處長不重要。不論哪位領導都會強調自己的工作如何重要,有些單位的人明明沒事可做,成天坐在那裡喝茶扯談,領導卻總在外面說忙得不得了,人手不夠,還得調人進去。邏輯很簡單:你這個單位工作繁忙,很重要,領導就很勤勉,很有位置,就會更加得到重用。回到家裡,張青染越想越覺得自己今天真是大大地昏了頭。他知道李處長有時說話也隨便,開起玩笑來也很聯繫群眾。但你以為他同你說了幾句笑話,或者同你笑了幾聲,就是對你印象很好,那你就大錯特錯了。劉儀見他窩在沙發裡一動不動,以為他哪裡不舒服了,就問他怎麼了。他說沒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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