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高士賢在副縣長這個位置上干了五六年,看著別的副縣長受到重用和提拔,心中自然產生了情緒。因此,在裘耀和擔任石楊縣縣委書記的那段時間,他多少有些牴觸情緒,有時也陽奉陰違。特別是裘耀和幾次遭媒體轟炸時,他甚至也跟著推波助瀾過。不過對於高士賢的表現,裘耀和一直是佯裝不知。至於高士賢是怎麼想的,那只有他自己知道。就在裘耀和當市長那幾個月,他還是想到了高士賢,覺得這個人工作幹得還說得過去,雖然有些牢騷,那也是可以理解的,雖然高士賢已經年過五十,還是被調到川楊縣任常務副縣長了。裘耀和如今是沂州市一把手,他能迴避得了裘耀和嗎?
對於高樓鎮衛生院這起干群矛盾,裘耀和之所以親自到場,主要還是他對沂州市醫療衛生系統的現狀吃不透,平時要找這樣的典型都不容易,現在,誰也隱瞞不了事實真相。裘耀和沒有先找院長,也沒有找院長對立面的工作人員,為了避免職工有顧慮,他們避開縣衛生局局長,走訪了大量在一線工作的普通工作人員,掌握了確切資料之後,找來那位院長侍文華。
原來高樓鎮衛生院由於基礎較好,又有特殊的地理位置,曾經被群眾稱為縣第二人民醫院,甚至每年職工獎金超過縣醫院。許多鄉鎮醫院的醫生護士調不進縣城,就找關係調到高樓鎮醫院。也因此,該醫院現在職工多達近二百多人。而非業務技術人員大大超過規定比例,接近百分之五十。而侍文華當上院長後,除了三天兩頭請客之外,每天中午自家吃的菜全部由醫院食堂專門為他做,自己不付錢,作為招待費由醫院支出。抽的煙也都是中華牌以上的名煙。至於其他經濟上的問題,有待審計。
由於侍文華管理不善,醫院虧損越來越嚴重,以至於常常三四個月發不出工資,就是發了,也只能按照原工資的百分之七十發給職工。職工是忍無可忍了,才出此下策。
下午四點多鐘,裘耀和顯得有幾分疲憊,不僅中飯沒吃,連一口水也未進,鎮黨委書記許錢松低聲對葛以建說:「葛局長,大家還是吃點兒飯吧!」
裘耀和看看表說:「再等等,兩頓飯一塊兒吃吧!」
高士賢說:「許書記,弄幾個土菜,重要的是環保,裘書記愛吃饅頭,有沒有沒放增白劑的饅頭?」
「高縣長,你放心,農村雖沒有城裡那麼講規格、講形式,貨真價實是保證的。」
這時,夏兵拿來一隻熱水瓶,給大家倒水。
裘耀和說:「請各位坐下來,在座的有高副縣長、市衛生局葛局長、縣衛生局夏局長、高樓鎮的許書記。今天高樓鎮衛生院的矛盾終於爆發了,發生這樣的事,並不是壞事,相反也是件好事!」裘耀和端起茶杯,輕輕地吹了兩口,剛靠近嘴唇,又把杯子放下了,抿了抿乾裂的嘴唇,「發生這樣的衝突、矛盾,當然醫院的院長要承擔主要的責任,表面上看是醫院領導的腐敗、疏於管理而造成的,但根子還在現行的體制。所以,已經不容我們坐下來研究、分析、拿方案、發文件,按部就班地解決問題。因為我們都不是諸葛亮,無法做到先知先覺。我們現在就向全市衛生系統亮出醫改的第一劍,說一句通俗的話,叫做『趕鴨子上架』。」
裘耀和的目光從葛以建移向高士賢、夏兵,最後看著許錢松。
「首先要成立一個班子。具體怎麼組織,請高副縣長向縣委、縣政府主要領導匯報後決定,三天內向社會公佈。市衛生局要發揮監督作用,主要任務是:抽調得力人員對鎮衛生院的資產進行全面調查、評估,對衛生院現有狀況、人員進行詳細核實。最後向全社會拍賣,下決心把公立醫院推向社會,斬斷壟斷服務,摒棄唯我獨尊的舊觀念,把醫院推向社會,參與競爭。」
「本來,」裘耀和說,「我是想等市衛生局的調查結果出來後,再組織相關專家和業內人士進行醫療改革的論證後再作決定的,現在看來,梁山的那些好漢們真的都是被逼上去的。大家說,像高樓鎮衛生院這樣的單位,怎麼辦?我們不管了,任其下去,還是政府出錢先把這個無底洞填起來?既然是無底洞,誰能填得起?何況政府根本沒有這個能力。」
裘耀和覺得喉嚨裡幹得要著火似的,端起杯子,一口氣把滿滿一杯水喝光了。
許錢松急忙端著自己面前的杯子,一邊往裘耀和的杯子裡倒水一邊說:「裘書記,我的杯子沒喝過。」
裘耀和又端起杯子,將滿滿的一杯水喝個精光。
「應該肯定,」裘耀和又說,「衛生系統的制度和其他許多舊的制度一樣,其設計產生於傳統的計劃經濟理念,就是公有制加平均主義。從理論上說,公有制加平均主義是一種理想化的制度設計。但是,這種舊的醫療衛生體制要想實施,必須具備三方面的條件。」
說實話,在場的幾個人只有高士賢瞭解裘耀和,他和裘耀和在一起工作了四年,雖然他對裘耀和有陳見、有看法,但是對於裘耀和的理論水平、工作作風,尤其縣激進改革的手段,還是瞭解的。他接觸過的縣委書記,前後不下八九位,有工作積極的,有混官的,也有作風樸實的,卻沒有一個看問題像他這樣深刻,像他這樣真心實意敢冒風險、為群眾著想的領導。
裘耀和停了一會兒,接著說:「這三個條件是,第一,該地區必須具有充分的社會資源,政府有足夠的財力把醫療機構辦得既多又好;第二,管理衛生資源者具有端正合理的行為,不會出現公權私用的行為;第三,享受公共衛生服務的人群具有高度的自覺性,珍惜而不會浪費衛生服務。而在我們沂州市,在川楊縣,在地區經濟欠發達、法制不完備、政府行為還不夠規範、人們的思想覺悟還不太高的大環境下,願望良好的制度設計必然會被嚴峻的現實所打破。」
裘耀和看看葛以建,說:「葛局長,你有什麼想法?」
其實,上午聽到高樓鎮衛生院發生這樣的事,他並不吃驚。因為在這一個月當中,他作為沂州市衛生局局長,按照裘耀和的要求,組織市縣兩級衛生主管部門的全部力量對全市所有醫療機構進行了一次全面的調查,這才讓他這個市衛生局局長大吃一驚。而裘書記交給他們的任務,前天正好是一個月,直到昨天下午,他才把材料反覆修改後,連夜打印,準備今天上午送到裘書記辦公室去。可是沒想到,高樓鎮衛生院出了這樣的事。當然,他怎麼也沒有想到,裘書記會親自趕到高樓鎮。剛才裘書記的一番話,讓他多少天來一直困惑不安的心,突然間豁然開朗了許多。他雖然沒有敢像裘耀和那樣站得高看得遠,可是他想過,經濟欠發達地區的醫療衛生機構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各行各業都在改革的浪潮中尋找生路,醫療衛生部門總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吧!
葛以建從包裡取出厚厚的一沓資料,看了看,遞給裘耀和,說:「裘書記,這是我們調查的全市所有醫療衛生機構現狀的材料,本來打算上午送到你辦公室的,還沒來得及。」
裘耀和接過材料,慢慢地翻了起來。
葛以建說:「我們通過一個月的調查,對全市一百四十二所鄉鎮衛生院、五所縣級綜合性醫院、三所縣級中醫院,以及所有的婦育保健、防疫衛生,以及市屬醫療機構的現狀有了大體的瞭解,具體數字材料上都有,我就不重複了。」
裘耀和看著材料,不時地皺了皺眉頭。
葛以建說:「目前,全市擁有醫療衛生資產四點五億元,人均醫療衛生資產和千人擁有衛生技術人員處於全省倒數第一位,低於全國水平。像石楊縣加南鄉衛生院那樣只有一兩個醫生的衛生院佔五分之一。而鄉鎮衛生院發不出工資、拖欠職工工資的幾乎百分之百。高樓鎮衛生院是個特例,主要是管理問題。究其原因,不外乎剛才裘書記分析的三個原因。在人們的習慣性思維中,醫療衛生是社會事業,這是不爭的事實,醫療衛生事業應該由政府包攬。遺憾的是,在財政拮据的地區怎麼可能有足夠的財力填這個『無底洞』呢。」
裘耀和抬起頭,看看葛以建,繼續翻著材料。
葛以建翻開筆記本,說:「現在全市一百四十二所鄉鎮衛生院可謂債台高築,總資產不足兩億元,負債一個億。相當一部分衛生院已經資不抵債,因為發不出工資,領導和職工之間發生矛盾的比比皆是,只不過沒有高樓鎮衛生院這樣激烈而已。此外,鄉鎮衛生院的設備條件已經到了難以維持正常業務的地步,堂堂幾萬農民的鄉鎮衛生院,連B超機、生化分析儀都沒有,還怎麼開展醫療工作?衛生院自己沒錢,靠衛生主管部門給,已經是不可能的了。
前年,全市拼了老命拿出五百萬元錢,可是,平均每個衛生院只有三萬元,對於負債纍纍的衛生院來說,三萬元能解決什麼問題?至於技術人員,由於衛生院條件差、發不出工資,當年一批大專院校畢業生、醫療技術骨幹,都紛紛選擇調離。看到這些現狀,我們也於心不忍啊,可是我們也無能為力呀!所以……」葛以建合上筆記本,臉上頓時嚴肅起來,「怎麼辦?是維持舊體制,繼續『苟延殘喘』下去,厚著臉皮,向省財政「化緣」,即使討來一點兒錢,恐怕只能給各衛生院撒點『胡椒粉』,然而,其結果,改變不了『苟延殘喘』的命運。這樣不負責任的做法,沒有任何政治風險。另外一條出路則是徹底改革原有體制,就是大力吸收社會資本投入鄉鎮衛生院的建設,彌補衛生資源的嚴重不足。但是,這樣做,領導們要承擔極大的政治風險。因為到目前為止,國家還沒有出台對醫療衛生部門改制的政策,但是這樣做不僅可以把衛生院辦得更好,調動醫護人員的積極性,而且能夠解決老百姓看病難、看不起病的現狀。」
裘耀和看完了材料,站了起來,只見他眉頭緊鎖,來回走了幾步,突然停了下來。
「改革就是要打破舊的制度,改革同樣有風險,中國能打破幾十年的計劃經濟,大膽地邁向市場經濟,這樣的改革有沒有風險?大家說,人民公社有沒有優越性,好不好?可是在那種優越性裡,全國人民卻忍饑挨餓,連肚子也吃不飽,因此,它只能退出歷史舞台,讓位於大包干。」裘耀和說,「沂州市的醫療衛生部門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必須立即改革。要幹成一件事,沒有風險是不可能的,即使有風險,大家也不要怕,由我裘耀和一個人扛著,大家放心大膽地幹!」
時間又過去兩個多小時,裘耀和忘記了自己沒有吃中飯,這時,他看看表,說:「走,現在可以吃晚飯了,有關高樓鎮衛生院改革的細節問題,我們可以邊吃邊談。」
來到鎮食堂,許錢松把大家領進一間小餐廳,桌上鋪著潔白的檯布。
裘耀和說:「不錯嘛,乾淨,讓人看了舒服。」
桌子上擺著四大碗菜,給人的第一感覺是豐盛。
許錢松說:「按照高縣長的意見,只搞了四個土菜,別看沒有城裡那些菜的名堂,可保證吃得舒服。」
高士賢說:「本來準備喝點兒酒的,一則是裘書記中午沒吃中飯,二則裘書記一般情況不給喝酒,所以……」
「拿酒!」裘耀和突然說,「今天非同一般,喝點兒酒。再說了大運河酒名揚中外,現在我們的財政收入靠的就是大運河酒了。」
一聽裘書記批准喝酒了,許錢松立即跳了起來,「裘書記,你們先吃點兒熱菜,我去弄點兒涼菜,弄點兒好酒。」
斟好酒之後,裘耀和端起酒杯,說:「首先,我衷心地祝賀,我們沂州市醫療衛生制度改革在不聲不響中揚帆起航了,但是,迎接我們的將是狂風暴雨,甚至有可能遭到翻船的災難,希望在座的各位都要和我裘耀和一起,不怕困難,勇敢地站出來保駕護航。」
沂州市的醫改在人們不知不覺中拉開了序幕。由川楊縣常務副縣長高士賢任醫改領導小組組長,縣衛生局局長夏兵、高樓鎮黨委書記許錢松任副組長的八人領導小組成立了。
領導小組對鎮衛生院進行資產評估後,即向社會公佈拍賣方案。
高樓鎮衛生院的改制,職工紛紛叫好,以內科醫生為代表的十多個職工小組決定組成一個強大的陣容,他們以入股形式,準備了競購方案和資金。
唯有院長侍文華夫妻倆如熱鍋上的螞蟻。侍文華怎麼也沒想到,他的美夢就要結束了。他在高樓鎮衛生院當了四年副院長、六年院長,特別是當院長這六年,用裘耀和的話來說,他享受的是部省級領導的待遇。眼看衛生院改制了,他的院長當不成了,而且今後在這裡要遭到許多人的白眼,自然市、縣衛生局把他的後路給堵死了。
這天半夜,侍文華睡不著覺,突然對老婆說,「聽說我當年同班同學肖明華的兒子大學畢業後進了省衛生廳,不知真假。」
「你說的是誰?就是肖明華的兒子真的在省衛生廳工作,一個大學剛畢業的毛孩子,頂個屁用。」
「那不一定,我想來起去,總覺得裘耀和的做法是『左傾』。」侍文華說,「你想想,改革開放那麼多年,各行各業,能改的都改了,唯有衛生、教育,仍然按兵未動。這兩天,我翻遍了國家衛生部的所有文件和有關材料,就是找不到關於衛生系統改革的隻言片語。裘耀和這個人,做事偏激,容易走極端。」
於是侍文華開了燈,從床上爬起來。
「半夜三更,你不睡覺,不想活啊!」老婆沒好氣地罵道。
「我找肖明華的電話。」
「半夜三更給人家打電話,肖明華不說你是精神病才怪呢,還會幫你什麼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