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樓鎮衛生院發生了這樣大的事,職工要罷免院長,奪了院長的大權。聽起來似乎是文化大革命又回來了。這事雖然很快就被市、縣衛生局平息下來了,只是市委書記裘耀和的到來,給本來就矛盾重重的衛生院增添了許許多多神秘的色彩和炒作的由頭。
高樓鎮在沂州市的鄉鎮當中,是一個大鎮,地理位置特殊,人口達九萬多人,前幾年有人傳說石楊和川楊兩縣人口太多,準備劃出一個高樓縣,而縣政府所在地就設在高樓鎮。這裡交通發達,不僅是四縣交通要道,每天發往周圍幾個省的長途汽車多達幾十班。自然地理位置重要,信息也就來得特別快。
「高樓鎮衛生院的院長被職工趕下台了!」
這個具有爆炸性的消息幾天之內就傳遍了川楊從縣城到農村的大小醫療衛生單位。那些長期發不出工資的鄉鎮衛生院,職工簡單地認為都是院長所為,甚至有些鄉鎮職工也在暗中醞釀一場文化大革命式的「奪權」大戰。
就在高樓鎮衛生院向社會公佈改制方案的第三天,葛以建正在市政府參加一個重要會議,突然手機上收到一條短信:「川楊縣胡橋鄉衛生院醫生治死人了!」
葛以建看了短信,以為一定是有人搞惡作劇,未作理會,可總是有些放不下心來,便借上廁所機會給辦公室打了電話,讓辦公室核實這條短信是否屬實,工作人員說他們也收到這樣的短信,現正在聯繫。
葛以建出了廁所,還未進會議室,就接到辦公室的電話,說短信所反映屬實,一個十二歲的女孩,被鄉衛生院誤診死亡。
葛以建一聽慌了神,連假也未請,便回到辦公室,立即給夏兵打了電話,夏兵說他正往胡橋鄉趕去。
葛以建立即叫上醫政科科長蘆穎蘭,直奔胡橋鄉。
在車上,葛以建想來想去,還是給裘耀和打了電話,匯報了此事。他知道,現在全市正處於非常時期。高樓鎮衛生院的醫改序幕剛剛拉開,全市醫療衛生界各種小道消息漫天飛,大有一股「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緊張氣氛。
發不出工資,職工和領導之間發生矛盾,這些都容易解決,而發生了死人的醫療事故,這可是非同小可的事。
裘耀和聽了葛以建的匯報,指示葛以建一定要控制好群眾情緒,尤其是死者家屬由於一時激怒,很容易發生過激行為。裘耀和說他正在接待新華社記者,有什麼情況隨時向他匯報。
葛以建趕到胡橋鄉時,按照群眾所說的方向走去,簡直讓他大吃一驚。現場比當時高樓鎮那天混亂得多,只見圍觀的群眾一層又一層,用人山人海來形容一點兒也不為過。在離衛生院不遠處,道路堵死了,莊稼地裡全部是人。胡橋鄉衛生院被圍得水洩不通。
蘆穎蘭攔住一個中年男人,還沒張口,那人便說:「你們是哪裡的,衛生院醫生治死了人,村裡來了幾百人,要衛生院交出那個醫生,可那個醫生躲了起來。」
蘆穎蘭又給夏兵打電話,夏兵說他正在配合鄉黨委和鄉派出所一方面勸說圍觀群眾,一方面在做死者家屬工作。聽說葛局長已經來到現場,他說馬上出來接他們。
過了一會兒,夏兵從人群中擠了出來,身邊還跟著一個短髮女人。夏兵滿頭大汗,忙介紹市衛生局葛以建局長和蘆穎蘭科長,並拉著身邊的女人說,這位是胡橋鄉黨委勞燕華書記。
葛以建連手都沒和他們握,指著圍觀的人群,皺著眉頭說:「趕快疏散群眾,這麼多人圍觀,影響太壞!」
勞燕華說:「現在鄉派出所和鄉政府的幹部全部在做工作,我們一方面在調動各村的幹部,同時請求縣公安局派人支援。」
「那個死去的孩子呢!」葛以建問。
「被家屬放在醫院的大門口。」勞燕華說,「工作做不通,他們一定要把醫生交給他們。」
「那個醫生呢?」
「跑了!」勞燕華說,「家屬說被派出所抓起來了,沒那回事。」
「到底是不是醫生把孩子治死的?」葛以建問。
「現在還說不清。」夏兵說,「縣公安局的法醫剛到,可家屬就是不肯把孩子的屍體交出來。」
「他們村裡來了幾百人,沒辦法。」勞燕華著急地說,「村裡的幹部全部來了,還在做工作。」
正在這時,夏兵的手機響了,一接電話,正是縣公安局的電話。
縣公安局派出八十名幹警,由副局長司徒生帶隊,十分鐘後趕到。
縣公安局司徒副局長趕到現場後,夏兵迎了上去,慌慌張張地說:「司徒局長,你們先不要過去,那麼多群眾,對立情緒又十分嚴重,萬萬不能發生衝突。」
葛以建撥開人群,對那些氣勢洶洶、手持武器的農民說:「鄉親們,你們這樣能解決問題嗎?我是沂州市衛生局長,你們派幾個代表出來談談好嗎?」手持長刀的高個子說:「你們又想耍花招!不聽他的鬼話。把那個醫生交給我們處理!」葛以建大聲說:「醫生正在找,你們要相信市縣領導,相信衛生局一定會給你們一個滿意的答覆的。」「你是什麼人?讓裘耀和來和我們說。」
正當眾人都不注意時,高個子突然對著葛以建揮著長刀,葛以建站著沒動,另一個手持木棍的青年從葛以建的後面猛打過去,葛以建跌倒在地,現場頓時混亂起來。勞燕華大驚失色,跑到司徒副局長面前,說:「司徒局長,不好了,葛局長被打倒了!」司徒帶上幾個幹警,說:「把葛局長救出來!誰阻擋就抓。」司徒衝上前去,圍觀群眾紛紛退了出去。那個手持長刀的青年揮著手裡的刀大聲喊道:「大家上,打死一個賺的。」只見一個警察揮起警棍,擋著長刀,另一個警察對準青年的大腿猛踢一腳,那青年倒在地上。兩個警察上前按住了他。司徒大聲喊道:「鄉親們,千萬不要亂來,被人利用,大家都退到一旁去。」眾人雖然手拿武器,一看那麼多警察,都驚慌著往旁邊退去。
大家抬著葛以建,向衛生院門診走去。葛以建被放到診斷台上,掙扎著說:「沒事,趕快疏散群眾。」
司徒站在人群中,說:「張法醫,馬上進行屍體鑒定。」
鄉衛生院的職工早已不知去向,門診、藥房被死者家砸得一片狼藉。
據夏兵說,胡橋鄉衛生院在全縣是最差的幾所衛生院之一,不僅設備差,醫療技術也很落後,唯一一個醫生叫顧思彬,就是治死孩子的那個。此人已經到退休年齡,過去是村裡的醫生,曾經在外地學過幾天中醫,後來在工作中自學西醫,從沒經過正規醫療機構專門培訓學習過。當年評職稱時,勉強評個「醫士」。原來有一個大學生和一個中專畢業生,因為常年發不出工資,都走了。
一場意外的衝突被制止了,圍觀的群眾大都已散去,但依然有幾十個手拿武器的農民不肯離去。
下午五點多鐘,這個顧思彬終於被找回來了。
一聽說市、縣衛生局局長找他,顧思彬嚇得三魂掉了兩魂。
葛以建強忍著腰部疼痛,一看此人雖然已經到了退休年齡,卻滿頭黑髮,那樣子一點兒不像醫生,有點兒像包工頭。
葛以建看了看顧思彬,只是瞪著眼,卻沒有發火,說:「顧醫生,請你替我量量血壓。」
顧思彬有些莫名其妙,在場的人同時看著葛局長,不明白葛以建是什麼意思。
顧思彬慌張了半天,才想到去拿血壓計和聽診器。
葛以建將椅子往前拖了拖,指指旁邊的凳子說:「顧醫生,拿出你醫生的風度,現在我是病人,請你替我量血壓。」
顧思彬竭力平靜一下自己的情緒,將血壓計的打壓帶綁在葛以建的膀子上,將聽診器的耳塞放到耳朵裡,右手拿著聽診器的扁形聽診頭,他只覺得右手在不停地顫抖,而且怎麼也控制不住,抖了半天也沒把聽診器的聽頭放進綁在葛局長膀子上的血壓計打壓帶裡。葛以建說:「顧醫生,現在我是病人,你這樣緊張,怎麼給病人看病?」
顧思彬左手扶著血壓計,右手扶著聽診器扁形聽診頭,旁邊有人低聲議論開了,葛以建說:「大家誰也不許說話。」
聽了半天,顧思彬抬起頭,看著葛以建,那樣子有幾分尷尬。
「多少?」葛以建問。
「大概……大概120/80。」
「哦,很標準嘛!」葛以建說著,從顧思彬手裡拿過聽診器,「顧醫生,平時都是這樣給病人量血壓的嗎?」
「是……是……」顧思彬緊張得滿頭冒汗。
「來,」葛以建說,「顧醫生,請你再給我量一次,看看我的血壓真的就那麼標準嗎?」
葛以建說著,幫著顧思彬將聽診器的聽診頭在顧思彬面前比劃著:「顧醫生,你剛才確實聽到了聲音?」
顧思彬點點頭,臉上卻冒著豆大的汗珠。
「我的顧思彬同志,你剛才把聽診頭放反了!」葛以建說,「聲音從何而來?」
顧思彬反覆看了看聽診頭,不知所措地低下頭,重新把耳塞塞進耳朵裡,然後小心翼翼地將聽診頭放到葛以建肘彎處,隨後不停地捏著打氣皮球。
反覆了幾次,顧思彬終於取下耳塞,一邊解著打壓帶一邊說:「我反覆量了量,還是120/80。」
葛以建沒說話,拿過聽診器,開始給自己量起血壓來。
葛以建曾經是醫科大學醫療系畢業生,畢業後在石楊縣醫院幹了一年內科醫生,後來當了縣醫院副院長,縣衛生局副局長、局長。其實,葛以建從一開始就覺得顧思彬量血壓的動作不那麼協調。葛以建將耳塞往耳朵裡一塞,就覺得不對頭,隨後取出聽診頭,反覆看了看聽診頭,又用手指在扁形聽診頭的震動膜上輕輕敲了敲。他愣住了,猶豫了片刻,將聽診器交給夏兵,說:「夏局長,你來量一量。」
夏兵沒有量血壓,反覆看了看聽診器,然後將耳塞塞進耳朵裡,把聽診頭放到自己的心臟部位,過了一會兒,拿著聽診頭,擰下來一看,裡面已經被油污阻塞住了,當然什麼聲音也聽不到了。
夏兵的臉上一下子堆滿不快,拉長了臉說:「顧思彬啊顧思彬,你就是如此當醫生的?這麼多年來,你就是這樣給病人看病的嗎?」
「可見有多少病人在這裡誤診了!」葛以建說,「老夏,這樣的醫療體制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
這時,葛以建手機響了。
葛以建一看,是裘書記的電話,一邊把手機放到耳邊,一邊向外走去。
「喂,裘書記,我是葛以建。」
「葛局長,處理得怎麼樣了?」
「現在基本平靜下來了,群眾已經散去,孩子的屍體正在進行法醫鑒定,家屬的情緒也基本穩定。」葛以建說,「裘書記你就別來了,我會處理好的,法醫鑒定結果出來後,我隨時向你匯報。」
晚上十點鐘,法醫鑒定結果出來了。
這是一起醫生業務水平差而造成的醫療事故。孩子得的是急性肺炎,而顧思彬居然當做普通感冒,以致病人高燒呼吸困難,呼吸衰竭而死亡。
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是,胡橋鄉衛生院連一台X光機都沒有,三名院長,有兩名是村委會支書,村委主任年齡大了,調到衛生院當領導,一名懂業務的院長不久前辭職去了外地。
裘耀和聽完了葛以建的匯報,半天沒有說一句話,他只覺得鼻子一陣發酸,把牙齒咬得咯咯響。
「要好好安撫孩子的家人,孩子是醫療體制的受害者,可是人死了不能復生,重要的是這種現象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
這起醫療事故大大推動了胡橋鄉衛生院體制改革的進程,短短的一周時間,改革的方案公佈了。經過評估,胡橋鄉衛生院總資產五十五萬元。這一消息一傳出,川楊縣製藥廠的廠長廖進生首先拋了繡球。可是鄉衛生院的二十多名職工寧願發不出工資,也接受不了這個現實,有人甚至說,過去雖然發不出工資,但是我們都是國家工作人員,現在把我們當成打工仔了,退到資本主義,讓資本家來剝削我們,要看老闆臉色,今天用了就給工資,明天不用了就讓你下崗。於是二十多名職工堅決抵制這位民營企業老闆進駐衛生院。廖進生接管後,居然連坐的地方都沒有。二十多名職工將門診的三個大門用磚頭堵了起來。廖進生不服氣,從附近農村雇來上百人,砸開被堵的門診大門,強行接管了胡橋鄉衛生院。誰知職工們也組織了親朋好友二三百人,將廖進生趕了出去,雙方還動了手。市、縣衛生局不得不宣佈此次衛生院的拍賣工作暫緩。
但此次鄉衛生院的改制喚醒了鄉衛生院全體職工,激活了他們的主人翁意識。二十多名職工選派了三個代表,他們說,與其讓外人來管理衛生院,不如自己來管理自己,於是在三天之內職工們交齊了五十五萬元產權置換金,職工們以參股的形式,完成了胡橋鄉衛生院第一家股分制鄉衛生院的改制。
經過一周的準備,胡橋鄉衛生院重新掛牌開張。為了給改制後的鄉衛生院造聲勢,他們從市縣大醫院請來近十名專家,義診一天。上午八點鐘,鞭炮齊鳴,鑼鼓喧天,請來縣衛生局、鄉政府領導進行剪綵。
裘耀和聽到這一消息後,從不願主動和媒體打交道的他,卻讓市衛生局通知市縣報社、電視台陪同他一道來到胡橋鄉衛生院。
高樓鎮衛生院在發生職工罷免院長侍文華事件之後,成為川楊縣鄉鎮衛生院體制改革最早的鄉鎮衛生院。就在宣佈拍賣方案的第二天,消失了多日的侍文華夫妻倆突然出現在衛生院。他們公然撕掉公告,聲稱現行的改革方案不符合衛生廳的要求。
也就在這天上午,省衛生廳五人調查組來到高樓鎮衛生院,並於第二天上午宣佈高樓鎮衛生院改革工作暫停,待省衛生廳調查後再作決定。
有人反映說省衛生廳的調查組是原院長侍文華搬來的,但也有人說,侍文華憑什麼有那麼大的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