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參加市委常委會,對於裘耀和來說,不知道有多少次了,但這次的常委會,對他來說是具有特殊意義的。以往,他坐在普通常委的席位上,而今天,他卻以市委副書記、代市長的身份坐在市委書記郭玉順的右邊,人們當然知道,按照常理,一個月後,裘耀和將成為沂州市市長。
常委會上,裘耀和只是程式性地發表了簡短的就職講話,他把心中所有的藍圖都暫時收了起來,因為他知道,他現在還是一個排名最前的副市長,即便成為代市長、市長,那麼所有大事他還必須向市委書記郭玉順請示匯報。郭玉順是他最敬重的領導之一。雖然郭玉順不止一次批評過他,有時甚至相當嚴厲,可他知道,郭玉順是真心愛護他的領導,在他遇到困難時,是郭書記為他頂住壓力,甚至為他撥開烏雲,如果不是郭書記愛護他,他能否有今天,那確實是個未知數。所以,裘耀和必須在尊重郭書記的前提下開展工作。
常委會一散會,郭玉順就把裘耀和找到辦公室,說:「老裘啊,這段時間你的主要工作是熟悉市政府的工作,還要集中精力準備召開市第二次人民代表大會,大會正式選舉市長、副市長。」
裘耀和點點頭,說:「郭書記,你放心,我從參加沂州市籌建工作小組以來,至今已經四年多,雖然後來四年多的主要精力放在石楊,但市裡的工作我也瞭解一些,沂州在你領導下的四年多時間裡,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沂州人民不會忘記你的。」
「老裘,我知道你是一個有個性的領導,你的許多觀點、做法都不同常人,所以,我也希望我離開沂州以後,你可以放開手腳去幹。」郭玉順說。
「郭書記,」裘耀和看著郭玉順,「你千萬不要這樣說,從個人感情上說,從承擔責任來說,我並不希望你離開,但是,郭書記,您如今已經是省委常委了,中央一定會賦予您更重要的工作的,當然不可能在市委書記這個位置上長期坐下去的。」
「本來,我對畢書記提出來,想讓你一步到位的。」郭玉順嚴肅地說,「畢書記說,有的常委們提出來,再給你留一段過渡時間。」
裘耀和當然知道,他到沂州之後,省委任命他為市委常委,也擔任了四年多的副市長,但是他的實際工作主要是石楊縣縣委書記。按照正常提拔幹部的慣例,他當上市委副書記、市長這已經是很受重用的了,即使免去市委常委、副市長和兼任的縣委書記,任命為市委副書記,那也是十分正常的事。所以他太清楚了,這個市委副書記、市長在一個領導幹部身上太重要了,這可以說是今後升擢的重要階梯,更何況,市委書記的頭銜也是遲早的事呢!
然而,裘耀和不是那種怕丟官的人,儘管擺在他面前的事情千頭萬緒,他想到了張琴的死,想到那令他膽戰心驚的狂風暴雨的夜晚,想到橫亙在沂州市區以北的兩條河,想到隔到整個河北岸的那些農民,他怎麼也按捺不住心中的衝動。
在過去的四年多時間裡,裘耀和雖然戴著市委常委和副市長這樣兩個重要光環,可他的實際工作,或者說他的全部精力全都投入在石楊縣的工作上,雖然他也不止一次地研究過沂州市的政治、經濟、地域環境,雖然也知道橫亙在市區北部的兩條河流,甚至他也想過,如何讓這兩條河流為沂州人民創造財富,可他又想,他還不具備這樣的資格去全盤考慮整個沂州市的重大決策,假如他在一定的場合下提出沂州市的改革,那麼市委書記和市長會怎麼想呢。當然,裘耀和知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的含義。
但現在,裘耀和無論如何也坐不住了,於是他讓市交通局局長、建設局局長、水利局局長,以及經濟開發區主任到他辦公室來,他特別強調,不是開會,只是商量事情。大家到齊之後,他卻一句話沒說,只讓大家跟他走,上了一輛麵包車,沿著洛潮湖邊,他讓司機放慢速度,又讓車上的局長、主任認真觀察湖面,接著在大青河和大運河的南岸跑完了沂州境內,又繞到兩條河的北岸,麵包車沿著河岸,一邊開一邊看,這時,裘耀和給大家講了那天夜裡加南鄉朱圩村農民張琴因為無法過河,耽誤了搶救,不僅張琴被奪走了年輕的生命,肚子裡還有一個孩子,還未出生就夭折的孩子!
講完這個故事,裘耀和讓車停下來,大家站在河岸邊,他說:「一個地區自然條件很重要,比如說長江,人們要充分利用它,它就會為人民造福,可是你不去合理地利用它,它就會給人類發展帶來障礙甚至是災難。你們看無論是洛潮湖,還是大青河、大運河,它把兩岸的人們隔開來,交通不方便,何談發展經濟?」
但是裘耀和並沒有給這幾位部門領導下達什麼實質性任務,幾位局長、主任多少也知道裘耀和這個人的工作作風,除了交通局局長程雪平,其他人雖然沒有和他有過工作上的直接聯繫,但對這位即將走馬上任的市長還是吃不透,不過誰都清楚這位將要主政沂州的年輕領導一定有他的想法。
生活,像水一樣地流著,人也隨著生活洪流不斷地向前推進進。世界上有些人因為忙而感到生活的沉重,也有人因為閒而活得壓抑。每人都有自己一本難念的經,可是不同處境的人又很難理解別人的苦處。
或許沒有人能夠理解裘耀和,這個已經官至正市廳級的領導幹部,他就像一部永不停息的機器,不停地運轉,不停地工作。他從代市長到市長,滿打滿算,才過去六個多月,歲月匆匆,這段時間也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或許裘耀和正是蓄勢待發,正在籌劃、醞釀,準備一飛沖天。城市發展,經濟建設,全市五百多萬群眾醫療問題,還有那亟待建設的大橋……
就在此時,裘耀和突然聽到一個消息,郭玉順書記要調走了。儘管這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但他還是覺得有些突然,也有點太早了些。郭書記在這個時候調走了,省委真的會如當初傳說的那樣,讓他出任沂州市市委書記嗎?如果不讓他當市委書記,那麼省委又會派什麼人來呢?
裘耀和希望這只是一個小道消息而已。他把這樣的消息扔到腦後,依然忙他的工作。
在裘耀和的政治生涯中,如果說用《三國演義》中的「走麥城」來形容他在石楊任縣委書記時歷次的險境,再準確不過了。然而,當他獲得了上級組織的認可,提拔為沂州市市長僅僅八個月時間,便毫無懸念地成為主政沂州市的一把手市委書記。
市委書記,一個名副其實的正市廳級領導幹部,一方水土的封疆大吏,一個領導幹部官至市委書記,那就意味著一隻腳已經邁進部省級幹部的門檻。如果裘耀和在兼任石楊縣縣委書記時為了「政治作秀」,為了大搞「政績工程」的話,那麼現在應該是功成名就了。現在他已經穩穩當當地坐上了市委書記的交椅,大可不必再去踩紅線、冒風險了。那麼,裘耀和登上市委書記的台階以後,將會如何呢?
這天下午,裘耀和把市衛生局三位正副局長請到辦公室。
在過去的幾年時間裡,裘耀和在這裡像今天這樣辦公的機會是不多見的。現在市衛生局三位局長相互看了看,內心揣測,不知道這位激進改革的領導將向他們佈置什麼樣的任務。
裘耀和沒有開場白,單刀直入地說:「請你們三位局長來,主要是請你們幫助搞一個調查。」
這時局長葛以建笑笑,說:「裘書記,說吧,交給我們什麼任務?」
「請你們對全市的鄉鎮、縣、市各類醫院、醫療機構進行全面細緻的調查。」裘耀和說,「包括資產、人員構成、債務等等,要求詳細、真實可靠。」
「裘書記,這個工作量不小啊!」葛以建說。
「包括石楊縣正在進行過程中的醫療體制改革的鄉鎮衛生院。」裘耀和的臉上頓時嚴肅起來,「現在全市有多少鄉鎮醫院像石楊縣加南鄉那樣,醫院只有兩個醫生,一個西醫,一個中醫。你們想想,一個鄉鎮五六萬人口,少說也有三四萬人,就那麼兩個醫生,能擔當得了幾萬人的醫療嗎?如果加南鄉醫院有婦產科醫生,那天夜裡張琴也許不至於因難產而丟了性命。」
葛以建三人已經猜出裘耀和的意圖,便說:「裘書記,我們一定全力以赴,進行一次全面的認真調查。」
「需要多長時間?」
「我們集中人力,爭取盡快吧!」
「不行,你們回答太模糊,我要明確的答覆。」裘耀和想了想說,「給你們一個月的時間,應該夠了,市衛生局留少量人處理日常事務,所有人都下去。」
裘耀和主政沂州市委工作以來,他真的巴不得每天不吃飯不睡覺,二十四小時工作。這天,他又主持召開市委、市政府兩套班子會議,會議一開始,發給每人一張市區建設圖,他讓大家先認真研究沂州市區的這張平面圖,並且指出,沂州和全省、全國許許多多的地級市的不同之處,是無市之市。沂州在建設之前只不過是一個僅有十多萬人口的縣城,根本不能起到區城性經濟中心和文化中心的作用,充其量只能勉強算一個區域性政治中心。
裘耀和的風格,兩套班子的成員雖然早有耳聞,但他們認為多少帶有幾分虛誇的成分,沂州市不是石楊縣,而市委書記和縣委書記之差別,當然也太大了。
在座的兩套班子成員不明白這位新上任的市委書記又會有什麼新動作。
過了一會兒,裘耀和說,社會進步無非是兩大進步,即生產進步和生活進步,這兩大進步都離不開城市化。城鎮化不僅是工業化的必然結果,而且還反作用於工業化,促進工業化,抓住城鎮化也就抓住了經濟發展的「牛鼻子」。
裘耀和情緒高昂,他站起來,走到早已準備好的那張掛在牆上大地圖跟前,說:「一個區域沒有中心城市的帶動是不行的,我們必須收攏五指,形成拳頭,集中力量,建設市區,擴大載體,打開通道,富集要素,提升人氣,眾星拱月,形成體系,促進城鄉一體化。先把城市化的重點和著力點放在主攻中心城市的建設上。」
隨後,裘耀和帶領大家上了兩輛麵包車,出了市區,過了一會兒,來到洛潮湖邊,車一停穩,裘耀和第一個跳下車。他站在波濤滾滾的洛潮湖邊,頗有感慨地說:「沂州原來只是一個小小的縣城,現在發展為地級市,主城區還在原來縣城的基礎上,既沒有山又沒有水,自然缺乏吸引人的靈氣和特色。大家看,洛潮湖離我們現在的主城區只不過二十多公里,我們為什麼不能『引湖納山』,將主城區的重點向北延伸,把擁有II類水質的洛潮湖引進城市,變成城邊湖,把城北的沂北森林公園納入城市,變成城中園?」
聽了裘耀和的一番話,兩套班子成員人人都目瞪口呆,有人還在默默地譏笑這位雄心勃勃的新書記。誰都清楚主城區和洛潮湖之間,橫亙著兩條大河,即大青河和大運河。正是由於兩條大河成了天然的屏障,給兩岸的人民帶來極大的不便,那裡的群眾要到市區來,必須繞道幾十公里,城邊湖、城中園談何容易!
裘耀和看著一言不發的領導們,指著對岸說:「大家不說,我心裡自然明白,大家以為我是在玩小孩子過家家、搭積木!」
面對一言不發的領導們,裘耀和說:「我們為什麼不能在這裡建幾座大橋!」
大家相互看看,仍然沒有人說一句話,甚至連一個言不由衷的附和者都沒有。
當然,誰都知道,在這裡建一座橋,起碼長達三公里,總投資需要上億元。上億元,這可是需要白花花的真金白銀啊!這樣一筆巨款對於一個剛剛建市、財政幾乎為零、下屬每個縣財政預算不足五千萬元的窮市來說,無異於癡人說夢。
隨後,裘耀和又上了車,兩輛麵包車繞了四十多公里路,誰也不知道裘耀和要幹什麼,終於,兩輛車在加南鄉境內停了下來。
當然,作為沂州市委、市政府兩套班子領導,他們根本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更不知道裘耀和把他們帶到這裡來幹什麼。
裘耀和低著頭,邁著沉重的步伐,在河岸邊的一片草地裡停了下來。大家也跟著走過去,這時人們看到一塊石碑,碑上赫然寫著幾個隸書:妻張琴之墓。落款為:夫朱三華。
裘耀和彎下腰,深深鞠了三個躬。兩套班子的領導雖然不知其意,不知其人是誰,既然書記鞠躬了,也都跟著鞠了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