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並沒有裘耀和想得那樣簡單,冷凍車遲遲不回來,他的心裡就不踏實。只要劉士軍的屍體不火化,他們就不安心。周勤倫怎麼也沒有想到,不僅他被劉以松騙了,連汪益鶴也沒有想到。劉以松跟著周勤倫的轎車,正是為了甩開他們,麻痺他們。至於冷凍車去了哪裡,誰也不知道,汪益鶴得知這一情況,氣得肺都快炸了,他不得不把這消息報告了裘耀和,裘耀和一聽,半天沒說話,過了好一陣子,才大聲說:「老汪,我告訴你,這就是你的失誤了,你如果不在天黑之前把劉士軍的屍體弄出來,我在市委常委會提議,免掉你的縣委副書記。
我真不明白,一個縣委副書記,縣公安局長,鄉黨委書記,那麼多人居然沒有玩過一個農民,你們真行啊!」無論裘耀和多麼迫切要火化劉士軍的屍體,無論汪益鶴急得要上樹,也無論周勤倫暴跳如雷,還是王光明立即增派縣公安局的警力,但劉以松始終掌握著主動權。劉以松當然知道,只要他不交出兒子的屍體,縣裡就有可能採取非常手段,為了防止有人搶屍體,他在暗中組織了三百多人,準備決一死戰。誰能想到,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民居然和以裘耀和為首的縣委、鄉黨委在暗中進行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較量,而且敗在劉以松的手下。一向被認為有膽有謀、辦事滴水不漏的裘耀和不得不對這個農民刮目相看了。裘耀和不得不重新調整思路,甚至採取非常手段了。
上河村打死人事件發生後,這位每臨大事有靜氣的裘耀和從聽到消息的那一刻開始,他的心裡就沒有平靜過。只是他在忙於應對各種局面的同時,首要的是要盡快把死者屍體火化掉。劉以松耍了手段,讓他更加被動和擔心了。儘管省電視台《大寫實》欄目那個報道也暫時停了下來。現在讓他提心吊膽的就是那兩把「鋼刀」了,他不敢有絲毫的懈怠和麻痺,如果他戰勝不了那兩把「鋼刀」,把上河村打死農民的事定性在加重農民負擔上,那他必死無疑。裘耀和不是那種沒有謀略,束手就擒的人物,他常常在重大問題的關鍵時刻,能夠出人意料地力挽狂瀾。
作為新華社的記者,他們專門從事農村報道,自然把農民負擔和干群關係問題作為自己報道的主攻方向,他們反映農村問題的報道大都會在「內參」上引起中央高層領導的重視。早在裘耀和剛到石楊後不久,崗世躍曾多次光顧過石楊縣,發表在「內參」上的那些反映石楊縣問題的文章不下十篇,而裘耀和和崗世躍之間,不只一次有過正面或者暗中的激烈交鋒。崗世躍的厲害裘耀和早已有所領教,而崗世躍雖然始終把目光盯住了裘耀和治下的全省第一大縣,雖然有些報道反映的問題十分尖銳,言辭鋒利,但他還是從心底裡佩服裘耀和的。特別是裘耀和擔任縣委書記之後,全縣的反腐敗、社會治安、城鄉建設,GDP的快速增長,擺脫了多年的落後面貌。但是石楊縣出了鄉村幹部打死農民這樣的大事,這讓崗世躍大感意外,出於記者的正義和職責,出於對新聞事業的責任和敏感,他一定要把這樣驚天大案通過他手裡的筆,真實全面地反映給中央領導。崗世躍在第一時間就得到了消息,他和道緒奮放下手裡所有事情,迅速趕到長壩鄉。
或許是當時大家都全力投入事件的處理當中,人們還來不及留心鄉村來了兩個不速之客。當然,崗世躍和道緒奮也清楚,這次事件不同於往常,他們不得不對自己做了一些偽裝。首先是他們徹底換了自己的行頭,崗世躍上身的白襯衫不僅佈滿皺紋,而且已經薄如蟬翼,透出裡面有幾個洞的汗背心,黃軍褲上粘滿了大大小小的泥點點,頭上戴著沒了邊的破草帽,手裡提著舊塑料袋。當然道緒奮的打扮更像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尤其是他的絡腮鬍子,本來每天刮一次都讓人覺得他的臉上從來都是長長的胡茬子,這會兒幾天沒刮了,給人的印象滿臉都是黑毛,一個不修邊幅的農民。
兩把「鋼刀」先在上河村走街串巷,並未引起任何人的懷疑。由於老百姓當時的激動情緒,他們自然知道了劉士軍是活活地被村幹部們打死的,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讓農民們難以接受,以至於對過去劉家父子在村裡的霸道蠻橫和欺強壓弱的行為早已變為同情和憐憫。採訪的結論幾乎沒有什麼分歧,一條腔地認為劉士軍的死是由於農民負擔過重,鄉村幹部加大徵收提留款而引起的。
為此,崗、道二人進一步擴大採訪,從上河村擴大到長壩鄉,最後走遍了周圍七八個鄉鎮。這兩位不速之客出沒在鄉村,一天又一天,終於被鄉村幹部們認出來了。首先識破崗、道二人廬山真面目的是高下鄉副書記蔡東明,小蔡原來是縣委宣傳部宣傳科副科長,崗世躍第一次來石楊時蔡東明還沒有調到鄉里,縣委宣傳部讓他陪同二位記者到鄉村跑過兩天。自然,對於崗、道二人,他再熟悉不過了。那天小蔡騎著自行車下鄉,看到兩個男人,其中那個高個子雖然打扮成一副農民的樣子,可是現在農村有誰還穿那樣破舊的黃軍褲。小蔡不知為何,也就多了個心眼,放下自行車,跑到路邊的小溝邊抓了一把爛泥抹在臉上,把身上的襯衣脫下來,橫披在肩上,走到那兩個正在採訪的不速之客身邊。他們當然沒有注意到小蔡,而小蔡對崗世躍太熟悉了,一眼識破了他的廬山真面目。
蔡東明在縣委宣傳部幹過五年,對於內參的威力,對於崗世躍厲害,他是瞭如指掌的。憑這二位不速之客的打扮,他就知道,他們肯定是在採訪重要材料,而且認為必定與長壩鄉上河村打死人的事有著必然的聯繫。小蔡沒等回到鄉里,就躲到村莊的僻靜處,給裘耀和書記打了電話。裘耀和不僅堅信這兩個人必定是新華社的記者崗世躍和道緒奮,而且認為他們的採訪已經基本結束。說實在的,上河村的事情發生後,裘耀和一直有些放心不下,他知道新華社記者有他們的門路,有他們的耳目。上河村發生這樣大的事,不可能不捅到他們那裡去的。他自然擔心哪一天這兩把「鋼刀」會無情地刺向他的心臟。只是他想不出任何防禦的措施,雖然不甘心被動挨打,可他在各種矛盾交錯臨頭時,他沒有精力去專門對付還沒有確切把握的猜測而已。
現在這兩把「鋼刀」真的登場了。而且還化裝成農民在農村採訪,絕不是什麼好事。一向都能夠坦然面對媒體的裘耀和,這次終於沉不住氣了,他不得不十分重視這兩個記者,他知道他們之間將要展開一場刀光劍影的較量。
裘耀和讓汪益鶴放下手中所有事情,立即回到縣城。他留在縣裡一方面應對上河村的劉以松,一方面遙控指揮去省城的汪益鶴。
石楊縣如臨大敵,汪益鶴如臨大敵,裘耀和更是如臨大敵。
在裘耀和的辦公室裡,這個從不抽煙,而且不只一次在大小會議上下過禁煙令的縣委書記裘耀和一連抽了兩支煙。他甚至在想,難道自己的氣數已盡,難道他就這樣草草結束了自己的執政生涯,難道他真的難躲這場太讓他意外的滅頂之災!劉以松遲遲不肯火化兒子的屍體,省電視台《大寫實》還沒完全了結,新華社「內參」記者又登場了,裘耀和焦頭爛額了!
「老汪,咱們必須兵分兩路。」裘耀和終於說話了,「你立即趕去省城,千方百計地要見到省新華分社的領導,向他解釋這次事件的真相。上河村,劉以松那裡我再想其他辦法。至於新華分社那裡,我會想辦法進行疏通的。你要動用一切力量,一切關係,不惜一切手段,我就不信,就是再堅固的堡壘,也要把它攻克下來。」
當然,裘耀和知道,這兩位大記者一定已經滿載而歸了,說不定初稿已經形成。他就是有天大的本領,也無力回天,阻止不了記者手裡的筆。唯一的辦法只有打通省新華分社領導的關節,省新華分社社長高志強他也只是認識而已,並沒有正面打過交道。現在裘耀和必須要面對這位正廳級領導了,但他連一點把握也沒有,只能死馬當作活馬醫了。突然裘耀和靈機一動,他來了精神。
按照裘耀和的要求,由汪益鶴帶隊的石楊縣的人馬火速趕到省城。其實,汪益鶴還未到省城,新華社分社社長高志強已經得到來自石楊縣內線的報告,說裘耀和已經知道新華社倆記者採訪上河村現場,而且派出縣委副書記汪益鶴到省城「活動」了。當然,「內線」還報告了這幾天縣委的主要領導像熱鍋上的螞蟻,千方百計掩蓋上河村打死人的真相。作為新華社分社,他們在基層同樣也有自己的內線和耳目。而且石楊縣上河村打死人的事早已傳到高志強的耳朵裡了。
新華社駐各省的分社和省裡的廳局都為正廳級單位,自然社長必然是正廳長級,高志強不僅是一名出色的新聞工作者,而且是一名具有相當閱歷的中青年領導幹部。
憑高志強的分析,憑他對裘耀和的瞭解,這一次裘耀和絕不可能聽而不聞,視而不見的。對於這樣因為催收農民提留款而打死農民的現象,還是不多見的。當他得知屢屢被媒體關注的石楊縣發生了這樣人命關天的大事,他為之一振。他雖然沒有直接要求記者特別關注這件事,但他同樣希望記者的這篇稿件出彩,成為新華分社在中央領導那裡產生巨大影響,給分社提高威信的重磅稿件。他甚至想到這次裘耀和恐怕是在劫難逃了。裘耀和的政治生涯必將到此結束。高志強早已作好充分準備,等著他們找上門來。汪益鶴一進門,高志強就知道他的來意,看著汪益鶴那樣子,已經摸到了裘耀和的脈搏。但高志強還是以禮相待,雖然沒有批評他們,但心裡對裘耀和的迫不及待有些反感。只是說明記者採訪尚未回來,具體情況社裡還不清楚,你們迫不及待地就趕來,這樣做顯然是有些說不清楚的,你們應該先把主要精力放在如何安撫被打死的農民家人上,把問題解決到最好結果上,然後再來談採訪稿問題。
高社長這樣說,完全是正常的,也是理所當然的,然而,汪益鶴心清楚,也能理解高志強這種實事求是的原則答覆。但是,對於高社長說情況還不清楚,汪益鶴心中雖然不高興,可是面對一個正廳級領導,他毫無良策,只能無奈地離開新華分社,可他不能就這樣無功而返啊。汪益鶴真的有點像沒頭蒼蠅,在省城到處亂撞。可是卻沒有一個人能夠幫助他解決這樣棘手的難題。誰都知道,沒有一定的權威誰敢去碰那個釘子!
從高志強辦公室出來,已是夜晚十點多鐘,汪益鶴心亂如麻,他多次想給裘耀和打電話,可他此行毫無結果,向苦等消息的裘耀和說什麼呢?直到夜裡十二點鐘,他的手機響了,還沒接電話,他就知道,裘耀和著急了。
聽了汪益鶴見到高志強所說的一番話,裘耀和倒抽了兩口氣,焦急地在辦公室裡徘徊起來。他巴不得長了翅膀飛向省城,向高志強,向省委分管領導據理力爭。
夜已經很深了,整個辦公大樓寂靜而安詳,裘耀和的心情從沒有過如此沮喪。這時秘書出現在門外,裘耀和突然想到工作人員還在陪著他,於是說:「讓大家都回去休息吧!」
「裘書記,您?」
「我馬上就走,你們先回去吧!」
工作人員走了,裘耀和走到窗口輕輕推開窗戶,外面一絲風沒有,八月中旬的江淮農村又熱又悶,他望著遠方的夜空,裘耀和覺得夜色如鐵,冷月如冰。他開動了腦筋,希望能找到一個幫助他力挽狂瀾的重要人物。頓時,頭腦裡出現一幅幅畫面,無論是集資修路,還是治理全縣的社會治安,以及和皇樸人那幫腐敗分子的較量,他從沒有過像此時這樣悲涼而寂寞,他在認真地檢點自己,在這幾年時間裡他有沒有什麼愧對石楊一百七十萬父老的地方。
如果他真的因為上河村打死人的事,結束了自己的政治生涯,甚至調離石楊,他的心裡多少還是有幾分遺憾,也多少有些不甘心。他給自己設計的目標還沒有實現,醫療和教育體制改革的序幕還沒有真正拉開,農民生活還沒有明顯的改善,更談不上奔小康。更重要的是他將背著說不清的罪名,甚至大大小小的媒體一定會一起向他狂轟爛炸。可是,他不甘心就這樣說不清道不明地成為政治上的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