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徒生童話 第51章 瓶頸 (1)
    在那條狹窄彎曲的街角,許多窮苦人家的房子中間,有一座用木頭造的狹小的高房子,牆壁四周都已經破爛不堪。這棟房子裡住的全部都是窮人,而住在頂層閣樓裡的人最窮。房子裡唯一的小窗戶前,掛著一個破舊歪斜的鳥籠。鳥籠裡面連一個像樣的水盅也沒有,只有一個瓶頸,倒轉著懸在那裡,瓶口塞著一個木塞,裡面盛滿了水。敞開的窗子前站著一位老小姐,她剛用繁縷草把鳥籠裝扮了一番。鳥籠裡有一隻小燕雀,在橫樑上跳來跳去地唱著歌,非常起勁。

    「是的,你可以盡情地唱歌!」瓶頸說道。當然,它和我們不一樣,我們會說話而它不會。它是在心裡說的這句話,就像我們人用心想事情一樣。「是啊,你可以唱歌!因為你的身體是完整的。如果你跟我一樣,沒有身體只有脖子和嘴,而且嘴裡還塞著一個木塞子,我想你就不會唱歌了!但是,能有人快快樂樂的也是一件好事!沒有什麼理由能讓我唱歌,而且我也不會。是的,我還是一個完整的瓶子時,假如有人拿塞子在我的身上摩擦,我也會唱的。人們把我叫做完美的雲雀,偉大的雲雀!啊,那天我和毛皮商人一家在郊外,他的女兒要訂婚了。是啊,當時的情景至今我都記得很清楚,就像是昨天的事情一樣。讓我回想一下,啊,我曾經經歷過很多事情!我去過火裡,去過水裡,在黑泥土裡待過,也曾爬的很高,比其他東西爬得都高。但是現在,我卻被懸掛在鳥籠外面,在空氣中和陽光裡搖晃!我的故事很有意義,只是我不能大聲地講出來,因為我不能說話。」

    於是,瓶頸講起了自己的故事,或者說只是在心裡想而已。這個故事非常離奇。那隻鳥兒在愉快高歌,街上的人有的步行、有的乘車,各自匆匆忙忙地向前行進,他們也許在想著自己的事情,也許什麼也沒有想,不過瓶頸在想。

    它想起工廠裡烈火熊熊的熔爐,就是在那裡它被吹成了瓶形。它還記得在它的老家,就是那個滾燙的大熔爐裡,它感覺很熱很熱。現在,它真想再跳回去。後來它慢慢地一點一點變冷了,當時它覺得它的樣子還不錯。它站在一群同一個熔爐裡出來的兄弟姐妹之間,它們之中有些被吹成了香檳酒瓶,有些被吹成了啤酒瓶,而這是有區別的,因為當它們走入世界之後,啤酒瓶有可能被裝入非常昂貴的酒,但是香檳酒瓶有可能只裝入黑色塗料。但是一個東西生來是什麼樣子,就永遠是什麼樣子,不會改變的,就像貴族終究是貴族,哪怕他的肚子裡裝滿了黑色塗料。

    沒多久,所有的瓶子都被裝起來了,它也在其中。只是在那個時候,它沒有想到自己最後會變成一個鳥籠裡的水盅;但這終究是一件光榮的事情,因為說明它還是有一些用處的!很長一段時間它都無法見到陽光,直到後來,一個酒商把它和它的夥伴們從地窖裡拿了出來。它第一次在水裡被洗刷一番,那感覺很滑稽。

    它躺在那裡,空空的,也沒有瓶塞,它覺得很難受,就好像缺少一件東西,但究竟缺少什麼,它自己也說不出來。最後,它被裝滿了貴重的酒,並安上塞子封了起來,上面還貼著一張「上等」的標籤。那種感覺,就像考試的時候得到了優異的成績一樣。不過酒的確很好,瓶子也不錯。人年輕的時候就像詩歌一樣美好!它的肚子裡唱著優美的歌曲:陽光照在綠色的山嶽上,山上長滿了鮮艷欲滴的葡萄,年輕的小伙子和姑娘高興地唱歌跳舞。啊,生活多麼美好啊!只是它對這些渾然不覺。瓶子的身體裡發出這些動人的歌聲,就像年輕詩人的心裡唱的那樣,而他們也常常不知道在唱些什麼。

    一天早晨,它被人買走了。毛皮商人派他的學徒買了一瓶上等的好酒。於是,它與火腿、乾酪,以及香腸和最好的黃油、麵包一起被放進了籃子裡,是毛皮商人的女兒親手放進去的。她很年輕也很漂亮,每天都笑瞇瞇的,她那棕色的眼睛和上揚的嘴角,總是有著豐富的表情。她的雙手細嫩柔軟,非常可愛,不過她的脖子更加白嫩。人們一眼就能看出,她是全城裡最美的女子,而且她還沒有結婚。

    當這家人乘車去郊外野餐的時候,籃子就放在了她的膝蓋上。瓶頸從白色餐巾的一角鑽了出來,木塞上封著紅蠟,它一直看著女孩的臉,也看了看坐在女孩身邊的一個年輕的水手。他是她兒時的夥伴,是肖像畫家的兒子。最近他在考試中取得了優異的成績,成了大副,明天一早就要乘船遠航了。當他們把它放入籃子裡的時候,他們談論了有關這次旅行的事情。那時,毛皮商人的女兒並沒有露出愉快的神情。

    兩個年輕人走進了樹林裡,他們一邊漫步一邊交談。他們在談些什麼呢?瓶子沒辦法聽見,因為它還在籃子裡。過了很久,它才被拿了出來。但是當它被拿出來的時候,大家看起來都很高興,因為人們都在微笑,毛皮商人的女兒也在笑。不過她很少講話,而她的臉頰卻很紅,就像兩朵盛開的玫瑰花。

    毛皮商人一手拿著酒瓶,一手握著拔木塞的起子。啊,被人拔下來的感覺真奇怪,尤其是第一次。瓶頸永遠都不會忘記那一刻,那種感覺已經深深地印在了它的心上。是啊,當木塞子飛出去的時候,它的心裡「砰」地一聲;當酒被倒進杯子裡的時候,它又咕嚕咕嚕地唱了兩聲。

    「祝福這訂婚的一對,願你們幸福健康!」毛皮商人說道。杯子裡的酒都被一飲而盡。年輕的水手吻了吻美麗的未婚妻。

    「祝你們幸福快樂!」老兩口同聲說道。

    於是,年輕人又倒了滿滿一杯酒,說:「明年這個時候我們舉行婚禮!」他把杯子裡的酒喝光了,接著高高地舉起瓶子,說道:「在我一生中最愉快的這天,你剛好在場,我不想讓你再為別人效勞!」說完,就把瓶子扔到了半空中。毛皮商人的女兒相信自己再也不會看見這個瓶子了,然而她會看見了。現在,它就躺在樹林裡一個小水池旁邊茂盛的蘆葦叢裡。直到現在,瓶頸還清楚地記得它是如何躺在那裡的。它想:「我給他們酒,而他們卻把我扔到這裡,不過他們的本意是很好的!」

    它再也看不見那對剛剛訂婚的年輕人了,以及那對快樂的老兩口。不過,好長一段時間,它都能聽見他們歡快的笑聲和歌聲。直到後來,兩個農家孩子走了過來,他們在蘆葦叢裡發現了這個瓶子,於是把它撿了起來。現在,總算有人照料它了。

    兩個孩子住在樹林的木房子裡,他們的哥哥是一個水手。他昨天回家了,是來道別的,因為他要參加一次遠航。母親現在正忙著為他收拾行李,晚上父親就要把他的行李送到城裡去,他想在兒子起程之前再見一面,並代表母親和他說一些叮囑的話。行李中還放著一瓶藥酒。這時,兩個孩子拿著他們撿到的大瓶子走了進來。比起那個裝藥酒的小瓶子,這個瓶子更大更結實,應該能裝更多的酒;而且這種燒酒能夠治療消化不良,裡面浸有上好的藥草。現在,大瓶子裡裝著的不再是以前那種上好的紅酒,而是帶有苦味的藥酒,但是這對胃痛有很好的療效。這個裝著藥酒的大瓶子被放進了行李中,於是它又開始旅行了。它被彼得·延森帶到了船上,而這正是那個年輕的大副要乘的船,不過他沒有看見這個瓶子。是啊,他不會知道,更不會想到,這個曾經被他倒出酒來,慶祝他訂婚並安全返航的瓶子也在船上。

    當然,儘管那裡面裝的不再是好酒,但仍然是同樣美妙的好東西。每當彼得·延森把它拿出來的時候,他的夥伴們總要喊它「藥店」。它倒出來的是良藥,是治胃痛的藥酒。只要裡面還有一滴藥酒,就總會有用的。那是它最幸福的一段時間。當木塞子摩擦它的時候,它就唱了起來,於是人們把它叫做「雲雀——彼得·延森的雲雀」。

    很長一段時間過去了,瓶子裡的藥酒已經沒有了,它孤獨地躺在一個角落裡。就在這時,發生了一件事情,但它說不清楚究竟是發生在出航的時候,還是發生在回家的途中,因為它從未上過岸。暴風雨來了,大海掀起一陣接一陣的巨浪,浪花重重地敲擊在起伏不定的船上。桅桿斷裂了,船板被撞開了,抽水機已經沒有任何作用了。在這漆黑的夜裡,船下沉了,就在最後一瞬間,年輕的大副在一張紙上寫到:「耶穌保佑!我們的船就要沉了!」他寫下了他和未婚妻的名字,也寫下了船的名字,接著把紙條塞進身邊的一隻空瓶子裡,然後把木塞塞好,扔進了波濤洶湧的大海裡。他不知道,曾經為他們的幸福和希望,倒出美味的酒的就是這只瓶子。現在,它帶著他的祝福和死亡的信息在浪花中漂泊。

    船沉了,所有船員也沉了。瓶子像鳥兒一樣飛著,它的身體裡有一顆炙熱的心和一封寫給愛人的信。太陽升起又落下,對瓶子而言,太陽就像它出生時看見的那個火紅的熔爐,它很想再跳進去!

    它經歷過了海上晴朗的天氣,以及新的暴風雨,但是它沒有被衝到礁石上,也沒有被鯊魚吞掉。它就這樣不知道漂流了多少時間,有時候往北漂去,有時候向南漂去,完全被波濤所左右。除此以外,它是獨立的,只是有時候也會對這種自由感到厭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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