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徒生童話 第5章 美人魚 (1)
    遙遠的海面,海水像美麗的矢車菊一樣藍,又像玻璃一樣明亮、清澈。它很深很深,以至於任何錨鏈都無法達到底端。假如從海底直達水面,必須得有無數個教堂尖塔連接起來才行。海國的人就住在那裡。

    大家千萬不要以為海底只是鋪滿了白白的沙粒,其實那裡還長著很多稀奇的花草樹木。它們的枝幹和葉子都非常柔軟,順著水波,它們會左右搖擺。大大小小的魚兒像飛鳥一樣,自由地穿梭在這些植物中。大海最深處,有一座海王宮殿。宮牆是用珊瑚砌的,尖頂高窗鑲嵌著最明亮的琥珀;屋頂則是用黑色的蚌殼鋪成,隨著水波它們會自動地開合,看上去非常漂亮,因為每顆蚌殼裡都有閃閃發光的珍珠,而任何一顆珍珠都有可能成為皇冠上最華麗的裝飾品。

    海王已經鰥居多年,他的老母親一直在為他打理家務。這是一個很聰明的女婦人,而且很為自己的出身感到驕傲,她的尾巴上裝飾著十二隻牡蠣,其他顯貴最多只能戴六隻。除此之外,她是值得被人讚美的,尤其是她很疼愛她的六個孫女。六個美麗的公主中,最小的那個長的尤為漂亮。她的皮膚像玫瑰花瓣一樣細嫩光滑,她的眼睛像海水一樣蔚藍深邃。她跟其他公主一樣也沒有腿,下半身是一條魚尾。

    公主們整天在宮殿裡遊玩嬉戲,穿梭在長滿鮮花的大廳裡。高大的琥珀窗開著,魚兒可以自由地游進游出,就像我們打開窗子,歡迎燕子飛進來一樣。魚兒們游到公主身邊,在她們手裡找食物吃,公主們會輕輕撫摩它們。

    宮殿外有一座很大的花園,裡面長滿了各種火紅和深藍色的樹;樹上的花朵像火焰般耀眼,果子像金子般明亮,枝幹和葉子在水波中搖曳著。地上鋪滿了細細的藍色沙粒,像是硫黃發出的光焰般絢麗。花園裡,四處閃耀著藍色幻彩,很容易讓人覺得自己是在空中而不是在海底,因為身體四周是一片藍天。當海面特別平靜時,還能看見太陽像一朵紫色的花,照射出奇幻的光芒。

    每位小公主在花園裡都有一塊屬於自己的小地方,她們可以隨意在那裡栽種。有的把自己的小花壇佈置成鯨魚的形狀,有的佈置成小人魚的形狀。最小的那位把它裝扮成太陽的形狀,她還在小花壇裡種滿了像晚霞一樣紅的花兒。她是一個很古怪的孩子,不喜歡講話,總是安靜地思考著什麼。當姐姐們用沉船裡獲得的稀奇古怪的東西裝扮她們的小花壇時,她除了種上紅艷艷的花朵外,就只放了一座大理石像。石像是用潔白的石頭雕成的美麗的男子,它是跟遇難的船一起沉到海底的。她在石像邊種了一株玫瑰色的垂柳,垂柳長得非常茂盛,新鮮的枝葉低垂在石像周圍,一直垂到藍色沙地上。樹影呈現紫藍色,它和枝條一樣來回搖曳,看上去樹根和樹梢像是在玩著親吻的遊戲。

    她最大的快樂就是聽有關人類的故事。她的老祖母只好把自己知道的關於船隻、城市、人和動物的事都講給她聽。她覺得最美好的事情是:陸地上的花兒能散發出動人的香氣,可是海底的花兒就沒有香味。陸地上的森林是綠色的,而且有望在樹枝間的魚兒會唱出很美妙的歌聲。這真叫人開心!事實上,老祖母口中的「魚兒」就是小鳥,但如果她不這樣講,小公主會聽不懂,因為她從未見過小鳥。

    「等你們滿十五歲,」老祖母說道,「我就答應你們去到海面上。那時你們坐在月光下的岩石上,看著巨船從你們身邊駛過,你們還能看到森林和城市。」

    第二年,大姐姐滿十五歲了,可是其餘的還一個比一個小一歲。最小的那位公主必須足足等夠五年,才能游到海面上來看我們的世界。不過,她們都答應彼此,會把第一天看見的告訴大家,因為祖母講的那些遠不能滿足她們,她們想瞭解的事情太多了!

    然而,姐姐們並不像年幼的妹妹那樣渴望輪到自己,而恰巧她要等的時間最久。她總是很安靜,又很愛沉思,無數個夜晚她站在開啟的窗邊,透過深藍的海水朝上凝望。魚兒擺動著尾巴打鬧;月亮和星星發出淡淡的光亮,透過海水,它們比我們用肉眼看到的大得多。如果有烏雲從月亮下面浮過,她便知道這或許是一條鯨魚,或許是一艘載滿旅客的船隻。不過,船上的旅客肯定想不到,一條小美人魚正向船底伸出她雪白的雙手。

    現在,最大的姐姐已經滿十五歲,可以游到海面去了。

    當她回來以後,她有很多很多事情要講,但是她說最美的事情是:當海面風平浪靜時,躺在月光下的沙灘上,凝視著城市裡無數像星星一樣閃爍的燈光,傾聽著音樂聲、吵鬧聲、馬車聲,還有人的聲音;還可以看到教堂的塔尖,聽著從裡面傳出的鐘聲。正因為她不能靠近這些美妙的事物,所以她很懷念它們。

    看,最小的妹妹聽得多麼專注呀!當天晚上,她站在開啟的窗邊,透過深藍色的海水向上看去時,彷彿聽到了城市裡沸騰的喧鬧聲,以及從教堂裡傳來的鐘聲。

    第二年,二姐姐滿十五歲,她也得到許可,可以自由地去到海面上。她躍出海面時,正好太陽落山,晚霞美極了!她告訴姐妹們,這時的天空就像金子一樣耀眼,而紫紅色的雲彩從她頭上掠過,簡直……天啊,太美了!她真不知道要怎麼形容它們!不過,一群掠過海面的野天鵝比雲彩飛得還要快,像一條縹緲的面紗。野天鵝向落日飛去,她也朝落日游去,可是太陽沉到雲彩裡了,很快玫瑰色的晚霞在海面和彩雲之間消逝了。

    又一年過去,三姐姐也能游到海面去了。六姐妹中她是最大膽的一個,因此她游進了一條寬闊的流向大海的河流裡。她看到河岸邊美麗的山丘,上面爬滿了葡萄籐蔓;從樹林中能隱約看見宮殿和莊稼;她聽到不同的小鳥在歌唱,太陽溫暖地照耀著大地,這讓她的面孔感到灼熱,以至於得不時地沉入水裡,好得到一點清涼。在一個小河灣裡,她看見一群小孩子光著身體在水裡嬉戲。她原本打算跟他們一起玩,結果他們被嚇壞了,紛紛逃走了。這時,來了一隻黑色的小動物,是一條小狗,不過她從未見過小狗;它對她汪汪地叫著,非常凶狠,她很害怕,就趕緊逃入大海裡。但是,她永遠也不會忘記那茂密的森林、綠色的山丘、河水裡嬉戲的小孩,儘管他們沒長魚尾巴。

    四姐姐膽子很小,她只停留在荒涼的海中央。她說,停在海面是最美的事情,因為可以望向很遠的地方,而頭頂上的天空看上去像一口巨大的玻璃鍾;她看到了過往的船隻,但因為離得遠,船隻看起來像一隻隻海鷗;她還看見海豚在快樂地翻著觔斗,鯨魚從鼻孔裡噴水,就像有數不清的噴泉環繞著它們。

    現在輪到五姐姐了。她的生日正好是在冬天,因此她看到的是其他姐姐們第一次去到海面時所沒有見過的。海面一片碧綠,巨大的冰山在四處浮動。她形容到,每一座冰山都像一顆珍珠,不過比人類建造的教堂要大多了。它們的形狀各不相同,但都閃耀著鑽石般的光彩。她曾坐到一座最大的冰山上,讓海風吹拂她的長髮,結果往來的所有船隻,看見她都驚恐地繞行了。黃昏時分,天空突然烏雲密佈,電閃雷鳴,整片冰山被黑色巨浪掀起,在雷雨中閃著紅色的光。所有船隻都驚恐萬分,焦急地收起了帆,只有她仍然平靜地坐在浮動的冰山上,看著藍色閃電彎曲地擊打在明亮的海裡。

    五個姐姐中的任何一位,在第一次游到海面時,總是對自己所見的新鮮事物感到非常高興。可是如今,她們都已是大女孩了,可以隨時游到她們感興趣的地方,因此不再熱衷於海面上的事物了。她們開始想念自己的家。一個月後,她們說:還是海裡好,家是多麼舒服呀!

    黃昏時分,五姐妹們常常手挽著手游到海面,在水裡圍成一圈開心地歌唱,她們的歌聲比任何人都要動聽。遇到風暴突襲,她們會圍向看似就要出事的船隻高聲歌唱,她們在歌頌海底世界的魅力,她們在對船上的人說不必害怕沉到海底;而這些人根本聽不懂她們在唱什麼,還以為是巨風的聲音。他們也無法想像海底的美麗,因為一旦沉船,他們就必死無疑,最終只有屍體到達海王的官殿。

    某個黃昏,當姐姐們手挽著手準備再次浮出海面時,最小的妹妹只能沮喪地看著她們離去。她看上去馬上就要大哭一場,可是美人魚是沒有眼淚的,因此她只能感到更加痛苦。

    「啊,真希望自己已經十五歲了!」她說,「我知道我一定會喜歡海上的世界,喜歡住在上面的人類。」

    終於,她滿十五歲了。

    「現在,你可以離開我們去到海上了。」她的老祖母說道,「來,我要把你打扮得跟你的姐姐們一樣美麗。」

    於是她在小人魚的頭上戴上一個百合花環,每片花瓣上還鑲嵌著半顆珍珠。最後,老祖母吩咐八隻牡蠣緊緊貼附在小人魚的尾巴上,以此顯示她高貴的身份。

    「這讓我很難受!」小人魚說。

    「為了漂亮,當然要吃苦頭了。」老祖母說。

    唉,小人魚真想擺脫這些討厭的炫耀,扔掉那個沉重的花環!她在小花園裡種的那些紅色的花兒,戴起來會更合適,不過她不敢這樣做。「再見吧!」她說道,隨即像輕盈的泡泡冒出了水面。

    當她把頭露出海面時,太陽才剛剛下山,雲朵依舊閃爍著玫瑰色和金黃色的光;同時,淡紅色的天空中,大白星也在眨著明亮的眼睛。海面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空氣也既清新又溫和。一艘三桅大船正停在海裡,因為現在沒有一絲風,船隻掛了一張帆,水手們正閒散地坐在甲板和橫桿上。

    船上既有音樂,也有歌聲。當夜晚逐漸來臨時,上百盞各式各樣的燈籠被點亮。從遠處看去,它們像飄在空中的各國國旗。小人魚往船艙窗口游去,每當海浪將她托起,她都能透過乾淨的窗玻璃,看見一些衣著華麗的男子;他們中最漂亮的是一位長著一對黑眼珠的王子。他應該剛滿十六歲,今天正好是他的生日,因此這裡才這麼熱鬧。

    甲板上,水手們在跳舞。當年輕的王子走到外面時,上百束焰火向空中射去,使天空變得如白晝一般明亮。小人魚驚恐起來,立刻逃到水裡,可沒一會兒她又把頭伸了出來。這時,天空像是有無數的星星落在她身邊,她從未見過如此燦爛的焰火。巨型太陽在四周辟啪響著,奪目的魚形火焰向天空中飛躍,這一切又從平靜的海面反射出來。船身被照得通體明亮,船上的人、甚至每根繩索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啊,年輕的王子英俊又瀟灑!他和水手們握手,時而大笑,時而微笑,在這美好的夜晚裡音樂仍在繼續……

    夜很深了,小人魚還不想離去,她沒辦法讓眼睛離開這艘船和船上的王子。彩色的燈籠陸續熄滅,焰火也停了下來,禮炮聲也停止了,可是海的深處卻響起一陣轟鳴聲。小人魚坐在水面上,跟著水波一起一伏,這樣她就可以看向船艙裡。但是,船速越來越快,船帆也逐漸升起了。就在這時,烏雲從天邊飄來,浪花也一個高過一個,啊,可怕的暴風雨就要來了!水手們不得不將升起的船帆又收攏,波濤洶湧的大海裡,巨船搖晃著向前行駛,浪濤像一座座黑色的大山向桅桿壓去。浪頭上的船,像一隻天鵝時而沉入波濤,時而又出現在高高的浪尖上。

    在小人魚看來這是一次很有趣的航行,但對水手們而言這非常可怕。船開始響起斷裂的聲音,厚重的船板也抵擋不住海浪的襲擊,桅桿像蘆葦似的被攔腰折斷。慢慢地,船開始傾斜,海水沖進了船艙。這時,小人魚才意識到他們遇到危險了,而她自己也必須注意海面上漂浮的船的殘骸。

    天空變得漆黑一片,她看不清周圍的狀況,只有在電閃雷鳴時她才能看見船上的人。現在,每個人都在為自己尋找生路。她仔細尋找著王子的身影,就在船斷裂後向海裡下沉時,她發現了他。她立刻變得興奮起來,因為他馬上就要掉入她這兒了。可是她突然想起,人類是無法在水中生活的,只有死人,才能進入她父親的宮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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