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他不能死！她迅速從船的殘骸中游去，完全忘記它們也許會砸死她。她深深地潛入水裡，又出現在高高的浪尖上，終於她游到了王子身邊。王子在洶湧的大海裡逐漸失去意識，他已沒有力量再浮起來，美麗的眼睛也合上了。幸好小人魚及時趕來，否則他肯定會被淹死的。她托著他浮出水面，任海浪載著他們漂向未知的地方。
天亮了，暴風雨過去了，那條船也消失了，甚至連一塊碎片也不見。耀眼的紅太陽升了起來，海水也變得亮晶晶的。它彷彿給王子的生命注入了力量，王子的臉紅潤起來，只是眼睛還閉著。小人魚在他清秀的額頭上吻了一下，把他頭髮向腦後撥去。她看著他，感覺他很像海底小花園裡的那尊石像。她又吻了吻他，希望他能醒來。
現在，她看見眼前是一片陸地，還有高聳的山峰，山頂上耀眼的白雪像一隻隻棲息的天鵝。海岸邊有一片美麗的樹林，樹林附近有一座教堂，或許是一座修道院，她弄不清楚到底叫什麼，反正就是一個建築物。花園裡種著檸檬和橘子樹，門前是高高的棕櫚。在這裡，海形成了一個小水灣，水面非常平靜，但是很深。水灣一直伸到石崖邊，崖邊鋪著一層白色的細沙粒。於是，她托著英俊的王子游到那裡，她把他放在岸邊，讓他在溫暖的陽光中躺著。
白色建築物裡傳來一陣鐘聲，許多年輕女子走了出來。小人魚趕緊向遠一點的地方游去，躲在凸出海面的岩石後面。她用海水的泡沫遮住了頭髮和胸脯，好讓別人發現不了她小小的面孔。她注視著這群女子，看誰會發現可憐的王子。
沒多久，一個女子過來了，她很吃驚，但很快鎮定下來，很快找來了其他人。小人魚看見王子甦醒過來，並向周圍的人微笑。可他沒有沖小人魚微笑，是的，他根本不知道是她救了他，她覺得非常傷心。當王子被大家送進那幢高大的房子裡時，她難過地跳進海裡，向父親的宮殿游去。
她原本就是一個很安靜的孩子，現在更是這樣了。她的姐姐們都圍著她，向她打聽她第一次去到海面究竟發現了什麼，但是她一句話也說。
好多個早晨和夜晚，小人魚都浮出海面，游向曾經離開王子的那個地方。她看見人們摘掉了花園裡成熟的果實；看見高山頂上的雪融化；但她始終沒有看見王子。因此，她每一次回家，總會比前一次更加痛苦。唯一讓她感到安慰的，是她坐在她的小花園裡，用手臂抱著那尊像王子的雕像。只是她再也沒有心思照料那些花兒，它們像曠野中的雜草長得到處都是，以至於讓這裡顯得非常陰暗。
她終於無法忍受了，她向一個姐姐傾訴了自己的心事，但很快其他姐姐也知道了。除了她們，還有兩個人魚也知道了，她們是非常要好的朋友，除此之外，再沒有別人知道。很巧的是，她們之中有一位認識王子，也看見了那天船上的情形，而且知道王子從何而來，他的王國在哪裡。
「走吧，小妹妹！」公主們說道。她們手挽著手一起游到海面，一起游到王子的宮殿所在的地方。
宮殿是用淡黃色發光石頭建成的，裡面有高高的大理石台階，最下面一個台階伸到了海裡。宮殿之上是雄偉的金色圓頂，四周圍繞著許多圓柱，柱子中間立著像真人一樣的大理石像。透過高大的窗戶，可以看見大廳裡掛著昂貴的絲質窗簾和掛毯，而牆壁上則裝飾著大幅圖畫，讓人賞心悅目。廳堂中央是一個巨大的噴泉，細細的水柱向玻璃屋頂噴去，太陽透過玻璃頂照射下來，照進水上，照到噴泉裡的植物上。
小人魚現在知道了王子的住所，好多個夜晚和清晨她都在這兒度過。她像海岸游去，比姐姐們游得都近。她甚至游到了那個大理石台階下，台階長長的身影倒映在海面上。她坐在那裡凝視著年輕的王子，而王子卻不知道在皎潔的月光下，有一個小人魚在注視著他。
好幾個晚上，她看見王子乘坐著一艘船遊玩，船上飄著很多旗幟，還響著悠揚的音樂。她在綠色的海草中向上偷望。當她的白色長紗被風吹起，即使有人看見，也只會以為是一隻展翅的天鵝。
還有幾個晚上，她聽見海上的漁夫們對王子說了很多讚美的話。她高興極了，很慶幸自己在洶湧的海濤威脅他的生命時，救了他的生命；她想起他的頭緊緊地依偎在她的懷裡，而她深情地親吻了他。但是這一切王子一點兒也不知道，就連做夢他也不會想到她。
漸漸地，小人魚愛上了人類，她開始期盼能出現在他們的生活中。在她看來，人類的世界比她的天地大多了。是啊，他們可以乘船行駛在海上，可以爬上聳入雲端的高山，他們的土地那麼廣闊，有田野、有樹林，一望無際。她想瞭解的東西有很多，可是她的姐姐們卻無法給她答案。最後，她只好問她的老祖母，她對海上的世界瞭解得相當清楚。
「如果人類不被淹死，」小人魚問道，「他們能永遠地活著嗎？他們會不會像我們一樣死去呢？」
「當然。」老祖母說，「他們跟我們一樣會死去，而且他們的生命很短暫，我們有時能活到三百歲呢！但是當我們的生命結束時，我們會變成水上的泡沫，都無法給心愛的人留下一座墳墓。我們沒有不滅的靈魂，我們沒有重生的機會。我們的生命就像海草一樣，一旦被割斷，就再也不能生長。相反，人類有永恆的靈魂，即使身體化為塵土，靈魂也永遠活著。它將升向明朗的天空、升向閃爍的星光，升向我們無法看見和瞭解的神秘的地方。」
「我們為什麼沒有不滅的靈魂？」小人魚悲傷地問道，「如果我能變成人，死後靈魂能去到天上，哪怕只活一天我也甘願，我也願意放棄在這裡的幾百年生命。」
「不，你決不能這樣想。」老祖母說，「比起人類，我們在這裡的生活不是更幸福嗎？」
「可是，我死去以後只能變成海上的泡沫，再也無法聽見海浪的聲音，再也無法看見美麗的花兒和紅艷的太陽。難道真的沒有辦法讓我得到永恆的靈魂嗎？」
「是的。」老祖母說，「除非有一個很愛你的人，他對你的愛勝過愛他的父母。當他把他全部的思想都放在你的身上，當他願意讓牧師把他的右手放到你的手心、承諾永遠對你忠誠時，他的靈魂將會去到你的身上，同時自己的也會保持不滅，而你也會獲得人類的快樂。可是這種事情從未發生過！在我們這裡，最美的東西就是你的魚尾，但是人類卻不這麼認為，他們覺得非常難看。在他們那裡，想要漂亮就必須生出兩根笨拙的支柱，他們把它稱做腿。」
小人魚長歎一口氣，憂傷地看了看自己的魚尾。
「高興些吧！」老祖母說道，「我們能活三百年呢，這是一段相當長的時間，換作是人類，早已悲傷地躺進墳墓了。今晚，我要舉行一場皇家舞會！」
那是一場在陸地上從未發生過的壯麗場面。寬闊的舞廳非常華麗，牆壁和天花板是由結實而明亮的玻璃建成的，四周站立著成千上萬草綠色和玫紅色的巨型貝殼，貝殼裡燃燒著藍色的火焰，整個舞廳顯得極為明亮；火焰透過玻璃牆，使海面也亮了起來。各種各樣的魚兒向這座玻璃宮殿游來，有的鱗上散發著紫紅色的光，有的則閃著白銀和金子般的光。舞廳中央穿過一條溪流，在這條溪流上男女人魚跳著舞、唱著歌，優美的歌聲是陸地上從未有的。
小人魚是他們中唱的最動聽的一個，大家都在為她鼓掌；有好一會兒，她感到非常快樂，因為她知道，她的聲音是陸地上和海裡最美的。但是很快，她又想起了海上的世界，想起那個迷人的王子，她忘不了他，更忘不了自己無法擁有像他一樣永恆的靈魂的悲哀。她悄悄地離開了父親的宮殿，當大家都在歡樂地歌唱時，她卻獨自悲傷地坐在自己的小花園裡。突然，一陣號角聲從海上傳來。她想：「他也許又出航了。我那麼愛他，勝過愛我的爸爸媽媽；我那麼想念他，我願意把自己一生的幸福交給他。為了他，為了一個永恆的靈魂，我願意付出一切。趁現在我的姐姐們在父親的宮殿跳舞時，我得去海巫婆那一趟，雖然我一直很害怕她，但也許她能給我一點幫助。」
於是，小人魚離開花園，向一個漩渦裡游去，巫婆就住在漩渦的後面。她以前從未來過這裡，這裡沒有花，也沒有海草，只有一片灰色沙底通向漩渦。漩渦像一架急速轉動的水車，它周圍所有的東西都被捲到了水底。要到達巫婆的住所，就只能通過瘋狂旋轉的漩渦。此外，還要走上一段冒著熱氣泡的泥潭，這裡被巫婆稱做「泥炭沼澤」。泥潭後面是一座詭異的森林，巫婆的房子就在其中。森林裡的樹木全都是半植物半動物的珊瑚蟲，它們就像從地裡鑽出來的無數蛇頭。枝杈像又長又黏的手臂，手指像彎來彎去的蠕蟲，從根部到頂端都在不停地晃動。森林裡出現任何東西，都能被它們緊緊抓住毫不放鬆。
小人魚非常害怕，停在森林前，心「怦怦」跳個不停，她幾乎想轉身離去。但是，她想到了英俊的王子、想到人類不滅的靈魂，她又鼓足了勇氣。她把長髮緊緊地盤在頭上，防止被珊瑚蟲抓住；她將雙手抱在胸前，像魚兒一樣在這些可怕的珊瑚蟲之間跳躍著前進。她看見每一顆珊瑚蟲都緊緊攥著一些東西，有遇難人的白骨、有船舵和箱子、有動物的骨架，最可怕的是她看見了被它們死死纏住的一個小人魚。
現在，她來到一塊又潮濕又黏糊的空地，肥大的水蛇在上下游動，露出醜陋的淡黃色肚皮。空地中央有一幢房子，是用落難的人的骨骸建成的。海巫婆正坐在那裡，用嘴給一隻癩蛤蟆餵食物，就像人類用糖喂金絲雀一樣。那些奇醜無比的水蛇在她胸前爬來爬去，她把它們稱為小雞。
「我知道你的心事。」巫婆說，「真是個傻孩子！不過，我會完成你的心願，因為這將給你帶來不幸！你想讓你的魚尾消失，換成兩條腿，好像人一樣行走；你想讓英俊的王子愛上你，得到和他一樣不滅的靈魂。」說完，巫婆發出一陣鄙夷的笑聲，癩蛤蟆和水蛇都掉在了地上，在那裡扭來扭去。「你來得正好，」巫婆接著說，「明天太陽一出來，我就幫不了你了，只有再等一年。我給你煎一服藥，你帶著它，在太陽還沒有出來前游到陸地上，然後在海灘上吃掉這服藥，你的魚尾就會分成兩半，逐漸收縮成人類的所謂的腿了。可是這個過程會很痛，就好像一把尖刀刺穿你。所有見過你的人都會讚美你，說你是他們見過的最美的人。你的步伐仍舊像游泳時曼妙，任何舞蹈家都無法像你一樣輕盈；但是，你每一步都像走在尖刀上一樣痛苦。想要我幫助你，就必須忍受所有的苦痛。」
「我可以！」小人魚想著英俊的王子和不滅的靈魂，堅定地說道。
「還要記住，」巫婆說，「一旦變成人形，就再不能恢復成人魚了！你再也無法游回你父親身邊，游回到宮殿裡。另外，如果你得不到王子的愛情，他不能愛你勝過愛她的父母，不願讓牧師把他的右手放到你的手心與你結為夫妻的話，你就不能得到不滅的靈魂；而且當他與別人結婚後的第二天早晨，你的心會破碎，你將變成水上的泡沫。」
「我願意！」小人魚說道，她的臉像死人一樣蒼白。
「那麼，我必須得到報酬！」巫婆說，「而且我想要的並不是普通的東西。你的聲音是海底任何人都不能比的，王子會被你的聲音迷住，但是你得把它交給我。你必須用你最珍貴的東西換我的藥！因為，這藥裡得放進我的血，才能像刀劍一樣厲害！」
「可是，你拿走我的聲音，」小人魚說，「我就什麼也沒有了。」
「不，你還有曼妙的身材。」巫婆說道，「優雅的步伐，以及一雙會說話的眼睛。這些足以迷住王子的心。難道你已經失去勇氣了？把你小小的舌頭伸出來吧，我要割掉它作為報酬，當然你也能得到你想要的。」
「好，就這樣吧。」小人魚說道。
於是，巫婆準備好藥罐，開始煎這服魔藥。
「注意清潔是件好事。」她一邊說，一邊把幾條蛇擰成一團，用來擦洗藥罐。接著她撓破自己的胸口，讓黑色的血滴進藥罐。很快，藥罐裡冒出奇怪的氣體，讓人覺得很可怕。之後，巫婆不停地將一些新東西加進藥罐裡。當藥沸騰時，突然冒出鱷魚哭泣般的聲音。最後，藥總算煎好了，看起來就像清澈的水一樣。
「拿走吧！」巫婆說完，就割下了小人魚的舌頭。現在，小人魚成了一個不會說話、不會唱歌的啞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