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葉集 第20章 紀念林肯總統
    最近紫丁香在庭院盛開時

    當最近紫丁香在庭院盛開時,

    西方的夜空當中那顆碩大的星星隕落了,

    我哀悼著,並且將隨著每年一度的春光永久地哀悼著。

    每年一度的春光喲,真的,你所帶給我的這三件東西:

    每年會開放的紫丁香,那顆隕落於西天的星星,

    和我對自己所敬愛的人的懷念。

    啊,那隕落在西天的強大的星星喲,

    啊,那夜的陰影——啊,那悲鬱而又淚光閃爍的夜喲!

    啊,那巨大的星星消失了——啊,將星光遮沒了的黑暗喲!

    啊,那殘酷的,緊攫著我令我完全無力掙扎的手喲——啊,我那無助的靈魂喲!啊,那將我包圍的靈魂令它不能自由的陰霾喲!

    一間古老的農舍前的庭園裡面,靠近粉白的柵欄,

    那裡面有一叢非常高的紫丁香,長著碧綠的心形的葉子,

    開滿了艷麗的花朵,滿是強烈的,我所喜愛的芳香,

    每片葉子都是一個奇跡——我自這庭園裡的花叢當中,

    這有著艷麗的花朵以及心形的綠葉的花叢當中,

    將帶著花朵的一個小枝摘下。

    在大澤當中那僻靜的深處,

    一隻羞怯的隱藏著的小鳥在唱一支歌。

    這只孤單的畫眉鳥,

    它像隱士一般隱藏起來,避開了人的住處,

    獨自在唱一支歌。

    唱著令咽喉啼血的歌,

    唱著能夠將死亡免除的生命之歌,(因為,親愛的弟兄,我非常清楚,

    如果你不能歌唱,那你便一定會死亡。)

    春天的懷抱當中,在大地上,在城市裡,

    在山路上,在古老的樹林當中,不久前,那裡的紫羅蘭花便自地裡長出來,點綴到了灰白的碎石之間,

    經過了山路兩旁田野中的綠草,經過無邊無際的綠草,經過鋪著金黃色麥穗的田野,麥粒正自那陰暗的田野內的苞衣當中露頭,

    經過有紅白花開著的蘋果樹的果園,

    有一具屍體被搬運著,日夜兼行走在道上,

    運到它能夠永遠安息的墓地。

    棺木經過了大街和小巷,

    經過白天與黑夜,走過了黑雲籠罩著的大地,

    捲起的旌旗排成了行列,城市全都蒙上了黑紗,

    各州都好似蒙著黑紗的女人,

    蜿蜒的長長的行列,舉著不計其數的火炬,

    千萬人的頭與臉就好像沉默的大海,

    這兒是停柩所,是已運到的棺木,以及無數陰沉的臉面,

    整夜都唱著輓歌,無數的人都發出了雄壯而又莊嚴的聲音,

    全部輓歌的悲悼聲都傾瀉於棺木的四周,

    燈光昏暗的教堂,悲顫的琴聲——你便於這一切中移動著,

    喪鐘在悠揚地鳴響,

    這裡,你緩緩走過的棺木啊。

    我將我的紫丁香花枝獻給你。

    (並不是獻給你,只獻給你一個人,

    我要將花枝獻給所有的棺木,

    因為你,就像晨光那樣的清新,啊,你神志清明並且神聖的死喲!

    我要給你唱首讚歌。

    四處都是玫瑰花花束。

    啊,死喲!我為你蓋上玫瑰花以及早開的百合花,

    不過最多的是目前這最早開放的紫丁香,

    我摘了很多,我自花叢當中摘下了非常多的小枝,

    我雙手滿滿地捧著,撒向你,

    撒向所有的棺木與你,啊,死亡喲!)

    啊,在西方天空中徘徊的星,

    現在我懂得一個月前你的意思了1,當我經過時,

    當我在沉默中於薄明的黑夜當中走過,當我看到每夜你低垂下來就像要告訴我些什麼,

    當你就像自天上降落,降落到我身旁,(其他的星星只不過是觀望著,)

    當我們一起在莊嚴的夜間徘徊,(因為似乎有一種我所不清楚的東西在攪擾我,令我不能安睡,)

    當夜深了,我看到在西方天邊的遠處,你是怎樣地充滿了悲哀2,

    當我站在高地上,於薄明的涼夜的微風當中,

    當我看著你逐漸逝去,並且消失於夜的黑暗當中時,

    我的靈魂也於苦痛失意當中向下沉沒了,同你悲傷的星星是一樣的,

    完結,於黑夜之中隕落,並且永遠消失了。

    你於大澤當中,唱下去吧,

    啊,溫柔而又羞怯的歌者喲!我聽見了你的歌聲,我聽見了你的叫喚,

    我聽見了,並且就要來了,我懂得你,

    不過我還要延遲一刻,這是因為那顆晶瑩的星將我留住了,

    那顆晶瑩的星,我那就要別離的朋友,將我抓住、留住了。

    啊,我將怎樣為我那些敬愛的死者們顫聲歌唱?

    我將怎樣為那已經逝去了的巨大而又美麗的靈魂來對我的頌歌進行美化?

    我將以什麼樣的馨香來獻到我那敬愛的人的墳塋前?

    海風自東方吹來,也自西方吹來,自東方的海上吹來,也自西方的海上吹來,

    直到相遇在這裡的草原上,

    我將用這些以及我的讚歌的氣息,

    來薰香我所敬愛的人的墓地。

    十一

    啊,我將把什麼懸掛到靈堂的牆壁上面呢?

    我將用什麼樣的圖畫來裝點這裡的牆壁,

    來裝飾那我所敬愛的人所永息的幽宅呢?

    那將會是新生的春天以及農田和房舍的圖畫,

    圖畫裡面有四月間日落時分的黃昏,有清澄而又明亮的煙霞,

    有壯麗的、在空中和天上燃燒的正在搖曳下沉的落日那萬道金光,

    有著清新的,沒脛的芳草,有著繁生的嘉樹那淒涼的綠葉,遠處河面上的流水晶瑩,風向旗佈滿了這裡或是那裡,

    兩岸上有著綿亙的小山,天空中縱橫交錯著不計其數的陰影,

    近處有著房舍密集的城市,有著不計其數的煙囪,

    還有全部的生活景象,工廠,以及放工回家的工人。

    十二

    看哪,身體以及靈魂——看一看這個地方,

    這是屬於我的曼哈頓,這裡有尖頂的教堂,有洶湧並且閃光的海潮與船舶,

    這廣闊而又多樣的陸地,南北全受到光照,具有俄亥俄海岸以及密蘇里水鄉,

    並且永遠在廣大草原上滿鋪了青草以及稻粱。

    看啊,最美的太陽是如此的寧靜與岸然,

    藍色以及紫色的清曉吹著微微的和風,

    那無限的光輝是如此溫柔清新,

    正午的太陽很神奇地沐浴著一切,

    隨後到來的美麗的黃昏,以及受歡迎的夜與星光,

    全都照臨到我的城市之上,將人民和大地包裹了。

    十三

    唱下去吧,唱下去吧,你這灰褐色的小鳥喲!

    自大澤當中,自僻靜的深處,自樹叢當中將你的歌聲傾瀉出吧,讓它透過無邊無際的薄暮,透過無邊無際的松杉與柏林。

    唱下去吧,最最親愛的兄弟喲!像簫管之聲那樣歌唱吧。

    用極端悲痛的聲音,將人間之歌高聲唱出。

    啊,流暢自如並且溫柔!

    啊,你令我的靈魂奔放不羈——啊,你這個奇異的歌者喲!

    我原本只聽從你——不過不久便要離去的那顆星卻留住了我,

    散發著芬芳的紫丁香花也留住了我1。

    十四

    現在,我於白天。坐著朝前眺望,

    在農民們正於春天的田野內從事耕作的黃昏當中,

    在有著大湖以及大森林的那不自知美景的地面之上,

    在天空的空靈美景中,(在狂風暴雨後,)

    在午後時光匆匆滑過的蒼穹下,在婦女以及孩子們的聲音中,

    洶湧的海潮聲中,我看到船舶怎樣駛過去,

    豐裕的夏天逐漸到來,農田中的人們在忙碌著,

    無數被分散開的人家,都各自忙著生活和每天的飲食、瑣屑的日常家務,

    大街怎樣像急跳的脈搏,而城市怎樣在窒悶中喘息,看啊,就在此時此地,

    降落到所有的一切之上,也都在一切當中,將我和其餘的一切都包裹住,

    一片雲出現了,一道長長的黑色煙縷也出現了,

    我認識了死,死的思想與神聖的死的知識。

    這個時候,好像這死的知識正在我的一邊走,

    而死的思想也緊緊跟隨著我,在我的另外一邊,

    我夾在他們中間就如同在同伴中一樣,並且緊握著同伴們的手,

    我正忙著逃向那隱蔽而又容受著一切的、無言的夜,

    到了水邊和濃密大澤附近的小道,

    到了靜寂的黝黑的松杉以及陰森的柏林。

    那對於全部都感到羞澀的歌者卻對我表示歡迎,

    我所認識的這只灰褐色小鳥,它對我們三個人表示歡迎,

    它唱著死之讚歌以及對於我所敬愛的人的哀辭。

    自幽逢而又隱蔽的深處,

    自如此沉靜的芳香的松杉以及陰森的柏林,

    這隻小鳥的歌聲傳過來了。

    歌聲的和美令我銷魂,

    就如同黑夜裡我握著同伴的手那樣,我的心聲同這隻小鳥的歌聲應合著。

    來吧,可愛的,給人以慰藉的死喲,

    如同波浪一般環繞著世界,安靜地到來,到來,

    在白天時,在黑夜時,

    或遲或早地向一切人走去,走向每個人那微妙的死喲!

    讚美這沒有邊際的宇宙,

    為了生命以及快樂,為了所有新奇的知識與事物,

    為了愛,那最為甜美的愛——更讚美,加倍地讚美,

    那冷氣襲人的纏繞不放的死的兩臂。

    總是悄悄靠近身邊那暗黑色的母親1,

    沒有人來給你唱一支對你表示全心歡迎的讚歌嗎?

    那麼我來為你唱吧,我讚美你超於全部之上,

    我獻給你一支歌,令你在必須來時,能夠毫不躊躇。

    來吧,你這強大的解放者喲,

    當你帶走死者的時候,我歡欣地為他們歌唱,

    他們在你可愛的浮動著的海洋裡消失了,

    沐浴在你那祝福的水流當中,啊,死喲。

    為了你,我唱著快活的小夜曲,

    用舞蹈朝你致敬,為了你張燈結綵,廣開歡宴,高空以及曠野的風景正當宜人,

    還有生命與田野,和巨大而又深思的黑夜。

    黑夜正無聲地在繁星下面聚集,

    海岸上有我熟悉的那海浪的沙沙低語般的聲音這時靈魂正向著你那裡轉,啊,你碩大而又隱蔽著的死喲,

    身體同樣懷著感激的心情緊緊地朝你依偎。

    我自樹梢上為你吹送一支歌,

    它飄過起伏的海浪和無數的田地以及廣闊的草原,

    飄過熙熙攘攘的碼頭街道和人煙稠密的城市,

    我帶著歡樂為你吹這支讚歌,啊,死喲!

    十五

    和著我那心靈的節拍,

    這只灰褐色的小鳥,在大聲地歌唱著,

    清越而又悠然的歌聲,瀰漫並且充滿了黑夜。

    在濃密的松杉與柏林當中大聲唱著,

    在芳香的大澤與清新的霧氣當中清晰地唱著,

    而我與我的同伴,在夜晚,卻停留在那裡。

    本來我眼裡那束縛著的視線到了現在解開了,

    立刻便看到了長卷的圖畫。

    我看到了無數的軍隊,

    我似乎在靜寂無聲的夢中,見到了千百面戰旗,

    在炮火的煙霧當中舉著,被流彈所洞穿,

    於煙霧當中轉戰東西,被撕碎了,還染上了血跡,

    最後旗桿上面僅剩下了幾塊破布,(一切全都沉寂了,)

    這些旗桿也已經碎斷並且劈裂。

    我也看到了無數戰士的屍體,

    我看到了青年的白骨,

    我看到所有陣亡戰士們的殘肢斷體,

    但我看到他們不像我想像的那樣,

    他們沒有痛苦,完全安息了,

    只不過生者留下來感到痛苦,

    他們的母親、妻、子與處於沉思當中的同伴感到痛苦,

    還有那些剩下的軍隊感覺到痛苦。

    十六

    經過這些景象和黑夜,

    經過握過又被鬆開了的我的同伴的手,

    還經過了小鳥那隱藏著的歌聲,那同我的靈魂很合拍的歌聲,

    勝利之歌,死之消逝之歌,永遠變化並且多樣的歌聲,低抑而又悲哀,清晰而又分明,起伏著、將整個黑夜都瀰漫了,

    悲哀、低沉、隱隱約約、更讓人心驚,但最後又突變成了一種歡樂的音調,

    填滿天空,普蓋大地,

    當我在夜間自靜僻深處聽到那強力的聖歌時,

    我走過去,將你這帶著心形綠葉的紫丁香留下,

    我留你在庭園中,讓你隨每度春光歸來,開放。

    我要將我對你的歌唱停止了,

    我將不再面朝西方、向你眺望、同你交談,

    啊,在黑夜當中你銀白色的臉上發光的伴侶喲!

    我要將這一切全部保留下,不讓它隨黑夜而消逝,

    這歌聲,這灰褐色小鳥的神奇歌聲,

    這合拍的歌聲,我心深處的回應,

    還有這懷滿悲愁的,發光的,沉落中的星星,

    聽到小鳥的召喚而將我手握緊的我的同伴,

    是的,同伴,我夾在他們之間,我要永遠保留著有關於他們的記憶,

    為了我所敬愛的死者,為了那在我一生當中和我的國土當中的最美好又最智慧的靈魂,正是因為他,

    在那裡,芳香的松杉以及朦朧陰暗的柏林深處,星星、紫丁香和小鳥與我的深心的讚歌全都融混到一起了。

    啊,我的船長!

    啊,我的船長!那可怕的航程已經終了,

    船隻將每個難關都渡過,我們已經得到了尋求的獎品,

    港口就在眼前,鐘聲已能聽見,人們都在狂熱地呼喊,

    眼睛望著正穩穩駛進的船隻,船兒堅定而又勇敢,

    不過心啊!心啊!心啊!

    啊,正在流滴著的是那鮮紅的血,

    我的船長在甲板上躺臥著,

    人已倒下,呼吸完全停止了。

    啊,船長!我的船長!請你起來傾聽鐘聲的敲撞!

    請你起來——旗幟正在為你招展——號角正在為你吹響,

    為你才有花束與飄著緞帶的花圈——為你人群才將海岸擠滿,

    為了你,洶湧的人群才會呼喚,殷切的臉才會朝著你看;

    就在這裡,啊,船長!我親愛的父親!

    請將你的頭靠著這隻手臂!

    甲板這地方簡直像是一場夢,

    你已經倒下,完全停止了呼吸。

    我的船長並沒有回答,他那嘴唇慘白而又僵冷,

    我的父親無法感到我的臂膀,他早已沒有了脈搏與意志的反應,

    船隻已經安全地將錨拋下,旅程宣告完成,

    勝利的船隻已經達到目的,已將可怕的航程走完;

    歡呼吧,啊,海岸,敲撞吧,啊,鐘聲!

    我每邁一步都懷著悲淒,

    船長在甲板上躺臥著,

    倒下,並且已完全停止了呼吸。

    今天宿營地靜悄悄

    今天宿營地靜悄悄,

    親愛的士兵們,讓我們將黑紗蒙到那身經百戰的兵器上,

    每個人都心事重重地回到營房準備紀念,

    我們那親愛的司令員的死亡。

    他已經不會再輪到生活的劇烈鬥爭,

    也不會再有勝利或是挫敗——不會再有時間將嚴重的事件帶來,

    像無休止的雲朵似的衝鋒般掠過晴空。

    但是詩人,請用我們的名義來歌唱吧,

    歌唱我們對於他的敬愛——因為你,是宿營者,你明白這種敬愛。

    在他們入葬棺木時,

    唱吧——在他的身上封閉泥土的大門時——唱首詩吧,

    來表表士兵們那沉重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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