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葉集 第19章 鼓聲噠噠 (2)
    幽靈一般的遠近偶爾有個人影在移動,

    矮樹叢與高樹,(當我舉目時,它們就像在偷偷望著我,)

    列隊前進的時候,會有思想,

    啊,溫柔而又奇妙的思想,

    想到生和死、家庭、過去、心愛的人以及那些遠方的人們;

    我坐在地上的時候那裡是一支莊重而又緩慢的隊伍正在前進,

    在野營時那忽明忽暗的火光旁。

    自地裡出來吧,父親

    自地裡出來吧,父親,我們的彼特來信了。

    到前門來吧,母親,你那可愛的兒子來信了。

    看啊,這是秋天,

    看啊,樹木更綠,更黃,也更紅了,

    微風裡正在抖顫的樹葉令俄亥俄的村莊顯得涼爽而又甜蜜,

    果園裡面懸掛著成熟的蘋果,棚架支著的籐蔓上懸掛著葡萄,

    (你能夠聞到籐蔓上那葡萄的氣味嗎?

    剛才蜜蜂們還在嗡嗡地穿飛著的蕎麥,你能夠聞到嗎?)

    看啊,尤其是雨後的晴天是多麼的寧靜,多麼的明亮,還點綴著些奇妙的雲彩,

    地上也是一樣,一片寧靜,全部都生氣勃勃而又美麗,農莊也百事興旺。

    地裡的全部都非常興旺,

    但現在父親卻自地裡走了上來,聽從了女兒的呼喚,

    母親也來到了門口,立刻便來到了前門。

    她盡可能地加快速度,不祥的預感令她步履不穩,

    她顧不得花費時間去理順頭髮,或是將頭上的帽子戴好。

    快快拆開信封,

    啊,雖然署的是我們兒子的名字,但這不是他的筆跡,

    啊,是陌生人為我們親愛的兒子代寫的,啊,母親的心受到了多大的打擊!

    她只見面前的一切在浮動,於是兩眼發黑,只聽見了主要內容,

    那支離破碎的句子:胸口受到了槍傷,騎兵遭遇戰,已被送進醫院,

    目前情況稍差,不久有望好轉。

    啊,雖然俄亥俄欣欣向榮,到處都是城鎮與農莊,

    現在我卻只能看見一個人的形象,

    她的臉色蒼白,頭腦麻木,四肢沒有力量,

    倚靠到門柱上。

    好母親,不要如此悲傷,(才長成的女兒哽咽著說,

    小妹妹們擠成了一團,不發一言,心中驚慌,)

    你瞧,好母親,信上說不久彼特便會好轉。

    哎呀,可憐的孩子,他是永遠都無法好轉了,(其實也不需要好轉,

    那勇敢而又樸素的靈魂,)

    他們站在家門口的時候他早已死去,

    那獨生子早已死去。

    不過做母親的卻理應好轉,

    不久她那瘦削的身子便穿上了黑衣,

    白天她嚥不下飯,晚上睡不安穩,還會時常驚醒,

    她在午夜醒來,嗚嗚哭泣,只懷有一個深切的願望,

    啊,希望她能夠悄悄離開,默默逃離人間,

    去跟蹤、尋找,去同她那親愛的亡兒到一起。

    一個晚上,我於戰場上站了

    一班奇怪的崗

    一個晚上,我於戰場上站了一班奇怪的崗;

    那天,你,我的兒子和我的夥伴,都倒在了我的身邊,

    我只看了你一眼,但你那親愛的眼睛卻回報給我終生難忘的一瞥,

    你的手僅碰了一下我的手,啊,孩子,那是你倒到地上的時候伸過來的,

    於是我又連忙前去參加戰鬥,那勢均力敵的戰鬥,

    直至深夜我下班了才最終回到了原地,

    我看到你死後僵冷成這個樣子,親愛的夥伴,看到你那報人以熱烈之吻的身軀,兒子,(今生已經不再可能像這樣報答了,)

    星光下,你的臉裸露著,四周顯得是多麼的異樣,微微的夜風吹得非常清涼,

    我長久地在彼地彼時站著崗,四面是那隱隱的廣闊的戰場,

    奇妙而又甜蜜的崗,在那芬芳而又靜穆的黑夜裡,

    卻沒有掉下一滴淚,甚至都沒有一聲長歎吁出,我凝視了好久,好久,

    然後我半躺臥似的坐在了你身旁的地上,兩手托著下頜,

    同你,我最親愛的夥伴,一起度過了甜蜜的時光,不朽而又神秘的時光——沒有一滴淚,也不說一句話,

    這是沉默、愛和死亡的站崗,是為了你,我的兒子以及我的士兵站崗,

    那時候高空的星光默默照亮,在東方又有新的星群悄無聲息地出現,

    勇敢的孩子,是為你所站的最後一班崗,(我沒能救下你,

    你死得太快了,

    你活著的時候我忠誠地愛你,關心你,我想我們一定會重逢,)

    直到黑夜勾留到了最後的時刻,黎明剛剛到來的時候,

    我將自己的夥伴用他的氈子包裹,將他的身體嚴密地裹住,

    將氈子整理妥當;小心地將頭裹住又將腳裹住,

    就在彼時彼地,在初升太陽的沐浴之下,我將我的兒子安放到了那草草挖出來的墓穴裡面,

    就這樣我站完了一班奇異的崗,這在黑夜以及昏暗裡的戰場上的崗,

    為那將熱吻報以別人的孩子站崗,(今生已經不再可能像這樣報答了,)

    為頃刻之間便被殺死的夥伴站崗,我永遠都不能忘記的一班崗,

    又如何在東方微明的時候,

    我自冰冷的地上站起,用他的氈子將我的士兵仔細地包裹,

    將他埋葬在了他倒下的地方。

    於黎明的灰暗光照下

    紮營地所見

    於黎明的灰暗光照下紮營地所見,

    那時我正在失眠,一早便從自己的帳篷內走了出來,

    我緩步於清涼的空氣內,踏上了帳篷醫院附近的小路,

    我看到三個人的身軀躺在擔架上,停放在那裡,無人照看,

    每個人的身上都蓋著棕褐色的羊毛大氈子,

    那灰色而又厚重的氈子,圍裹著,將全身都遮住了。

    我好奇地止住了腳步,默默地在那裡站著,

    然後用手指輕輕地自第一個離我最近的那張臉上將氈子掀起,

    你這個又瘦又將臉孔板著的老年人是誰,披著一頭銀灰的頭髮,眼邊的皮肉又陷得那麼深?

    親愛的夥伴,你是誰?

    然後我朝著第二個走去——你是誰,我的孩子,我的親人?

    你這個雙頰還緋紅的可愛的孩子,你是誰?

    然後是第三個——這張臉既不是孩子的,也不是老人的,它十分平靜,就像是用美麗的嫩黃象牙雕琢而成的;

    年輕人,我想我是認識你的——我想這張臉是基督自己的臉,

    死得神聖,是眾人的兄弟,現在又臥在了這裡。

    裹著的傷者

    我這個弓著腰的老人來到了陌生人的中間,

    在對孩子們的問話進行回答的同時又回顧了當年與往昔,

    那些熱愛著我的少男少女說,老人,向我們講一下吧,

    (我曾經興奮而又震怒,意欲擊鼓進行報警,並號召血戰到底,

    不過不久我便開始手指軟弱無力,雙頰松垂,甘願後退,

    坐到傷者身邊對他們進行撫慰,或是悄悄地守著死者;)

    這些情景、憤激的熱情以及風雲變幻早已過去了多年,

    逝去的還有那舉世無雙的勇士,(僅一方驍勇嗎?另外一方也同樣驍

    勇;)

    現在請你再說一下目擊的情況吧,請對那些世上最強大的軍隊進行一下描述,

    那些迅猛而又雄健的軍隊,你見到、能夠說出的都是些什麼?

    你記得最牢固、最深刻的是什麼?不比尋常的驚慌失措,

    是艱苦的戰鬥,還是規模巨大的圍困給你的印象最深?

    啊,我所熱愛的、又同樣熱愛著我的少男少女,

    你們讓我講最離奇的經過倒是令我突然想起,

    我當兵的時候長征歸來,身上滿是汗漬與塵土,

    我來得正是時候,投入了戰鬥,在勝利衝鋒的時刻高聲喊叫,

    將攻克的工事佔領了——不過看啊,它像急湍一般消失了,

    過去了,再也不回來,它們消失了——對於當兵的災難或是歡樂我不必多說。

    (兩者我全部記得很清楚——苦難多,歡樂少,不過我仍舊感到滿足。)

    不過在沉默中,在夢的氣氛內,

    在塵世的收益以及事物的表面現象與歡笑繼續前進時,

    過去的立刻被忘記,波浪將沙土上的痕跡洗掉了,

    我步履艱難地回來,再次走進了門。(你就在那裡,

    無論你是誰,壯起膽,悄悄跟我來。)

    手拿著綁帶,水以及藥棉,

    我飛快地筆直地朝我那些傷員們走過去,

    在那裡,戰鬥過後,他們便被人送來躺到地上,

    在那裡,無價的鮮血將草皮和土地染紅,

    有時我進入帳篷醫院的行列之中,有時又進入設在屋內的醫院,

    回到那上下兩邊都排著長隊的小床旁邊,

    我順序走近每張床,不漏過一張,

    侍從端著盤子跟在我的後面,手裡提著放垃圾的空桶,

    不久桶裡便裝滿了結著硬塊的布條與血,倒掉,又裝滿。

    我朝前走,站住了腳,

    用僵直的兩腿以及穩健的手將傷口包裹著,

    對於每個傷者我都特別堅定,痛是徹骨的,卻又是不可避免的,

    有一個傷員用懇求的眼光看著我——可憐的孩子!我並不

    認識你,

    但只要能讓你活命,我想我會立刻就為你而死。

    走,朝前走,(打開時間和醫院的門!)

    我來包紮裂開的頭,(可憐的神志,錯亂了的手,不要扯掉

    繃帶,)

    我來檢查脖子被子彈穿得透而又透的騎兵,

    呼吸是多麼困難,眼珠早已呆滯,生命卻還拚命掙扎著,

    (甜蜜的死亡,來吧!聽話吧,啊,美麗的死亡!

    如果你肯慈悲,就快些來吧。)

    就在那被鋸掉了手的臂膊的這一頭,

    我將那結硬了的布墊解開,摘去了腐肉,洗淨了膿和血,

    傷兵再次躺在了枕頭上,低垂著脖子,將頭轉向一邊,

    他的眼睛閉攏,臉色蒼白,不敢看那血肉模糊的

    殘肢,

    從來都不曾看過一眼。

    我包著身子一側的傷口,那傷口實在是深極了,

    僅剩一天兩天了,看那軀殼已經消瘦、萎縮,

    看那臉龐又是多麼焦黃。

    我包裹著那被穿了孔的肩膀,被子彈傷了的腳,

    清洗著這個劇痛的、成了壞疽的傷口,是多麼的令人作嘔,

    多麼的難聞,

    侍從則站在一旁,舉著盤子、提著桶。

    我始終保持忠誠,絕不退避;

    那斷了骨的大腿,膝蓋以及腹部的傷口,

    我漠然地用手對這些以及其他的許多傷口(在我胸口深處卻是一蓬火,一股烈焰)進行著包裹。

    就這樣在沉默當中,在夢的氣氛裡面,

    我回去,重操舊業,穿行於一家家的醫院裡面,

    用撫慰的手令傷痛者平靜了下來,

    整個黑夜我都坐在那煩躁的傷員身邊,有些是那麼年輕,

    有些又是那麼的疼痛難忍,我對這一段甜蜜而又愁苦的經驗進行著回憶,

    (有多少士兵那溫柔的手臂摟著我的脖子並且依靠在那上面,

    有多少士兵那親吻牢牢地印到了這兩片滿是鬍子的嘴唇上面。)

    屬於兩個老兵的哀歌

    最後一線陽光

    輕輕地在安息日結束的時刻落下,

    落在了這裡的人行道上,自那裡望過去,

    是一座新建的雙穴墳墓。

    看啊,月亮正在上升,

    銀白滾圓的月亮自東邊升起,

    在房頂上異常美麗,如鬼魂一般,幽靈般的月亮,

    無比大而又沉默的月亮。

    我看到一個憂傷的隊伍在行進,

    我聽到漸漸走近的、飽滿的號角的聲音,

    它們在城市大街的所有渠道氾濫,

    就像沸騰著的人聲以及眼淚。

    我聽到大鼓的聲音隆隆,

    又聽到小鼓在不停地被咚咚敲響,

    每一響震人肺腑的鼓聲,

    都深透地將我的全身穿過。

    因為兒子是與父親同時抬來的,

    (在激烈攻勢的最前列,他們倒了下來,

    兩個老兵——兒子以及父親同時倒下,

    雙穴墳墓正在等待著他們。)

    那號角聲越走越近了,

    鼙鼓敲打得更為震動人心,

    人行道上面的日光早已消失殆盡,

    我的周圍圍繞著雄壯的喪禮曲。

    東邊的天上正高高浮起,

    微光下,那悲愁的巨大幽靈正在行進。

    (這是一位母親的巨大而又明亮的臉龐於天上愈加顯得光明。)

    啊,雄壯的喪禮曲令我高興!

    啊,無比大的月亮那銀色臉龐你令我安心!

    啊,我那兩位士兵!啊,我那老兵們正前去入土安葬!

    我佔有的也要交給你們。

    月亮將光明給了你們,

    號角以及鼙鼓將音樂給了你們,

    而我的心,啊,我那士兵,我那老兵,

    我的心將愛給了你們。

    和解

    這個詞超過了一切詞彙,同天色一樣美麗,

    美麗是由於戰爭和全部殘殺行為總會有一天要被完全取消,

    「死亡」與「黑夜」兩姐妹的雙手又在不停地輕輕洗滌,一再對這骯髒的世界進行洗滌;

    因為我那敵人死了,一個和自己同樣神聖的人死了,

    我看了一眼,他躺在棺材裡面,雪白的臉,一動都不動——我走了過去,

    彎下腰,用我的嘴唇輕吻了棺材裡面的那張雪白的臉。

    啊,自由,轉過臉來吧!

    啊,自由,轉過臉來吧,戰爭已經結束,

    從此將會向前發展,別再猶疑,要堅決,橫掃全部世界,

    離開那些追溯並且記載既往的國家,

    離開那些對過去光榮事跡進行歌頌的歌手,

    離開那些君主的成就,奴隸制,等級制,以及封建世界的頌歌,

    轉向世界,轉向那早已被儲備下的未來的勝利——將那落後的世界拋棄,

    將它奉讓給那些到目前為止的歌手,送給他們那些連綿不絕的過去,

    而剩下的是留給你與歌手們的——未來的戰爭是留給你的,

    (看哪,對於過去的戰爭你已經習慣了,還會習慣當前的戰爭;)

    那便請轉過臉來吧,別驚慌,啊,自由——將你那不死的臉轉過來吧,

    面向未來,它比所有的過去都更加偉大,

    它在為你迅速而又穩妥地做著準備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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