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正在不停擺動的搖籃那邊1
來自於正在不停擺動的搖籃那邊,
來自於學舌鳥的喉嚨,穿梭般的音樂,
來自於九月的午夜,
在那片不毛的沙地以及遠方的田野裡,那個孩子自床上起來,
獨自一人慢慢在遊逛,他光頭赤腳,
在陣雨一般灑落的月暈下面,
上面有陰影神秘地在遊戲,互相糾纏,就像活的東西,
在有荊棘以及黑莓生長的小塊土地上,
自那對著我歌唱的小鳥的回憶當中,
自你的回憶當中,憂愁的兄弟,自我聽到的忽高忽低的陣陣歌聲當中,
自那很遲才升起、又好似飽含著眼淚的半輪金色月亮下,
自那在迷霧中所唱出的懷念以及愛戀的初始的幾個音符當中,
自我心中所發出的、從來都不停歇的一千個答覆當中,
自那由此而被喚起的無數個詞句當中,
自那比任何一個都要更強烈而又甜美的詞彙當中,
自它們現在便又開始重訪的那個場地,
就好像一群飛鳥,高飛著,鳴囀著,或是自頭上經過,
趁一切還都沒有自我身邊滑過之前,匆忙負載到這裡而來的,
是個成年男子,然而由於流了這許多淚,便又成了一個小男孩,
我將自己的全身都撲倒在了沙灘上,面對著海浪,
我,痛苦以及歡樂的歌手,今世與來世的統一者,
所有暗示全都接受了下來,並加以利用,但又飛速地將這些躍過了,
對一件往事進行歌唱。
從前在鮑瑪諾克,
當空中飄著丁香的芬芳並且五月草又正在生長的時候,
就在這一帶的海岸的荊棘叢中,
兩位披著羽毛,來自亞拉巴馬的客人,雙宿雙飛,
還有它們的窩,和四個淺綠色的、帶有褐色斑點的卵,
每天雄鳥都在近處飛來飛去,
每天雌鳥都默默地趴伏在巢裡,閃著它那明亮的眼睛,
每天我,這個好奇的孩子,從來都不走得太近,從來不去驚動它們,
只是小心仔細地察看著,汲取著,轉譯著。
照射吧!照射吧!照射吧!
偉大的太陽,將你的溫暖傾倒吧!
我們兩個正好在一起取暖。
兩個在一起!
風向著南方吹去,風向著北方吹去,
白色的白天和黑色的黑夜都來了,
家鄉,或是來自家鄉的河流以及山脈,
一直都在歌唱,忘記了時間,
我們兩個廝守在一起。
不過突然,
也許是被殺害了,她的伴侶不知道任何事情,
一上午那雌鳥都沒有再趴伏在巢內,
下午也沒回來,第二天也沒有,
自此便再沒有出現。
在此之後的整個夏天,都處於海濤聲中,
夜間,在氣候比較平靜時的滿月下,
在波濤嘶啞而又洶湧的海上,
或是於白晝在荊棘叢內飛來飛去,
我有時看到並聽到那只留下來的雄鳥,
那個來自亞拉巴馬的孤單客人。
吹啊!吹啊!吹啊!
沿著鮑瑪諾克岸邊使勁吹啊,海風;
我等了又等,在等你將我的伴侶吹到我的身邊。
是的,星星閃閃發光時,
整個晚上都在一個滿是苔蘚的木樁上,
差不多就在撞擊著的浪花當中,
坐著那孤單而又奇妙的歌手,它催人淚下。
他在呼叫自己的伴侶,
他所傾倒出來的含義只有眾人中的我能夠理解。
是的,我理解,我的兄弟,
其他人或許不能,不過我一直都珍惜著每一個音符,
因為我在昏暗當中不止一次地悄悄走到海灘上,
默默地,避著月光,讓自己同陰影交融到一起,
此時還能夠將那些模糊的形體、回聲、情景以及各種回聲記起,
巨浪將它的白臂膀伸出在不倦地進行揮動,
我,一個光著腳的孩子,被海風吹動著頭髮,
聽了非常久。
我聽是為了牢記和歌唱,現在又在對那些音符進行轉譯,
依照你的原意,我的弟兄。
撫慰!撫慰!撫慰!
緊隨在後面的後浪對前浪進行著撫慰,
後面又來了一個浪頭,輕拍著,擁抱著,一個緊接著一個,
不過我的愛卻沒有令我安寧,沒有。
月亮懸掛在天邊,低低的,它升起得非常晚,
它走得很慢——啊,我想這是因為它肩負著愛的重荷,愛的重荷。
啊,大海正在瘋狂地向陸地上湧,
滿懷著愛,滿懷著愛。
啊,黑夜!難道是我看到了我的愛侶飛在那些浪頭中間?
我看到的那白色中的小黑點是什麼東西?
大聲!大聲!大聲!
我在大聲地對你進行著呼叫,我的愛侶!
高昂而又清晰,我將自己的聲音越過波浪拋擲了出去,
你一定清楚是誰在這裡,在這裡,
你一定清楚我是誰,我的愛侶。
懸掛得很低的月亮;
你那黃褐色上的黑點是什麼東西?
啊,是形體,我伴侶的形體!
啊,月亮,不要再將她留住不放。
陸地!啊,陸地!
無論我轉向什麼方向,啊,我想你可以將我的伴侶還給我,
只要是你願意,
因為我差不多能夠肯定自己已經朦朧地看到了她,無論我向什麼方向張望。
啊,那正在升空的星星!
或許我所渴想的那個也會升空,會隨你們中的幾個升上天空。
啊,歌喉!正在顫抖的歌喉!
穿過了大氣層,聲音分外清脆!
穿透樹林和大地,
在某地力求聽到你的,必是我所想望的那個。
將歌聲揚起吧!
這裡非常寂寞,夜晚的歌聲!
死亡的歌聲!孤獨的愛的歌聲!
在那緩步的,金色殘月下面的歌聲!
啊,在將要沉入大海的月亮下!
啊,不顧一切的帶著絕望的歌聲。
但是輕些!小聲些!輕些!
讓我僅僅喃喃細語吧,
請暫停,你這粗聲啞氣的大海,
因為我深信自己聽見我的伴侶在某個地方答話的聲音,
如此輕微,我必須要寂靜,寂靜才能聽到,
但也不能完全的靜寂,不然就怕她不能立刻來到我身邊。
來到這裡,我的愛侶!
我在這兒!在這兒!
我就是用這種僅能持續一會兒的聲音對你報告我自己,
這溫柔的呼聲是用來給你聽的,我的愛侶,給你聽的。
請不要被誤引到其他的地方,
那是風在呼嘯,不是我的聲音,
那是浪花正在飛濺,在飛濺,
那是樹葉的陰影。
啊,黑暗!啊,全部都是徒勞!
啊,我是多麼的苦悶而又悲傷。
啊,天空裡靠近月亮的那褐色暈圈正在向海上低垂!
啊,海上那個愁苦的倒影!
啊,歌喉!啊,正在跳動的心!
而我卻整夜都在徒勞又徒勞地唱著歌。
啊,過去!啊,幸福生活!啊,歡樂的歌聲!
空氣中,樹林裡,遍佈田野,
曾愛過!愛過!愛過!愛過!愛過!
不過我的伴侶已經不在,不再同我在一起!
我倆已經不在一起。
歌聲沉寂了下去,
其他的都還在繼續,星星照著亮,
風兒在吹,小鳥的歌聲不斷在成為回聲,
暴躁的老母親1在憤怒地發出悲聲,不停地發出悲聲,
在鮑瑪諾克那灰色而又沙沙作響的海灘上,
那半輪黃色的月亮顯得更大了,很沉重地低低掛著,沉落著,幾乎碰著了海面,
那非常激動的男孩,浪頭將他的赤腳蓋沒了,空氣在對他的頭髮進行戲弄,
長久禁閉於心中的愛,目前解放了,目前終於轟然爆發出來了,
歌聲的含義、耳朵、靈魂,在迅速地凝聚了起來,
古怪的眼淚沿著雙頰流了下來,
那裡的對話,三方2,都各自發出了聲音,
低沉的音調,那粗野的老母親還在不停地呼叫,
陰沉地同孩子靈魂所提出的問題相配合,絲絲地吐露著某個已經聽不到的秘密,
向著那新起步的詩人。
精靈還是鳥!(男孩的靈魂問道,)
你的確是在對著自己的伴侶歌唱嗎?還是其實是在對我唱?
因為我,在過去是個孩子,我的舌頭的作用還在沉睡,目前我聽到了你,
現在一瞬間我清楚了自己生活的目的,我覺醒了,
早已有了一千名歌手和一千支歌,比你的更加清楚,更加響亮,
更加憂傷,
一千種婉轉的回聲早已在我的胸中取得生命,永遠不會死去。
啊,你這個寂寞的歌手,一個人唱著歌,同時也反映了我,
啊,寂寞的我安靜地在聽著,自此我將不倦地讓你永遠存在,
我永遠都不會逃避,永遠都不會自那些餘音的震顫中逃避,
未曾得到滿足的愛的呼聲將永遠都不會自我這裡消失,
我永遠都不會再是從前那個無所用心的男孩,如同那天晚上那樣,
在海邊,那黃色的低垂著的月亮底下,
那使者已經將那烈火喚醒了,那內心深處的甜蜜的苦味,
那無法說清的渴想,我那被注定了的命運。
啊,為我提供線索吧!(黑夜裡它躲藏於這裡的某一地方,)
啊,我既能夠得到很多,那便再多給我一些吧!
僅要一個詞,(因為我決定掌握它,)
那最後的一個詞,比一切都重要,
微妙,早已傳出——是哪個詞呢?——我在聽著!
你一直都在悄語的便是它嗎,你那海上的波浪?
那自你那晶瑩的海面以及潮濕的沙土而來的便是它嗎?
大海向這裡回答,
不匆忙,也不遲延,
整個夜裡朝我悄語,拂曉時分已很明確,
朝我喃喃吐出的是那低沉而又甜美的詞:「死亡」,
多次重複的便是死亡,死亡,死亡,死亡,
音調優美的絲絲然,既不像小鳥也不像我那已經覺醒的童心,
而是逐漸朝我一個人靠近,自我的腳下發出了沙沙的聲音,
自那裡一直慢慢接近我的耳邊,並且輕柔地將我的全身沐浴,
死亡,死亡,死亡,死亡,死亡。
我不會將這些忘記,
而是同我那昏暗的精靈以及兄弟的歌聲融合到了一起,
那歌是他自月光下的鮑瑪諾克灰色海灘上為我唱的,
還有那些被信口唱出來的一千首答應之歌,
自那時起我自己的歌便也甦醒了過來,
伴隨著它們的便是海浪送過來的那個詞,這是關鍵,
這詞屬於最甜蜜的歌以及一切歌,
那強有力而又甜美的詞一直都在慢慢接近我的腳邊,
(或者像是一個裹著漂亮長袍的老婆婆在晃著搖籃,低著頭,)
這是大海悄悄說給我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