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葉集 第7章 銘文 (6)
    快要十二點的時候他們在月光下投降了。

    三十六

    午夜伸著腿在靜靜地躺著,

    兩隻無比大的船殼一動不動地伏在黑夜的胸脯上,

    我們那只滿是窟窿的船在緩慢地沉沒,正準備要向我們所征服的那只艦隻上過渡,

    艦長的臉色像紙那般雪白,他在後甲板上冷冷地發佈了命令,

    附近則是在艙內值勤的那個孩子的屍體,

    那個留著白長頭髮以及用心捲著鬍鬚的老水手的僵死的臉,

    雖盡力撲滅卻仍在上下跳躍著的火苗,

    那兩三個還能夠值勤的軍官們那沙啞的嗓音,

    亂堆到—起以及單獨躺著的屍體,桅桿以及帆桁上塗抹著的肉漿,

    被砍斷的船纜,正在晃蕩的半截繩索,微微震動著的平滑的波浪,

    漆黑而又冷漠的大炮,一包包散亂的火藥,刺鼻的氣味,

    頭頂上是幾顆巨星,沉默而又憂傷地照亮著,

    輕輕吸入的海上的微風,岸邊蘆草以及田野的氣味,那些倖存者被委託送出的死訊,

    外科醫生的手術刀的絲絲聲,他那鋸上的尖利鋸齒,

    咯咯聲,吸氣聲,鮮血潑灑聲,短促的尖叫聲,持續很長而又沉悶且漸漸消失的呻吟聲,

    全部便是這樣,一切都已不可挽回。

    三十七

    你們這些正在站崗的懶蟲!請注意你們手裡面的武器!

    他們擠入了被攻下的大門!我的心竅被迷住了!

    我化身為全部的亡命徒或是受苦的人,

    看到我自己在獄中成為了另外一個人的形狀,

    並且感受到了那單調而又持續不斷的疼痛。

    為了我,那個對犯人進行監視的守衛扛著卡賓槍警戒著,

    早上放出、晚上關進的人便是我。

    沒有哪個戴上手銬走進監獄內的叛變者不是連我也與他銬到一起走在他身旁,

    (我不如那裡那快活的人,而更像那個沉默的人,抽搐著的唇邊掛滿汗珠。)

    沒有哪個小青年因為盜竊罪被捕而不是連我也要走上前去接受審判並且被定罪。

    沒有一個得了霍亂的在躺著嚥下他最後一口氣的時候不是有我也同樣躺著咽最後的一口,

    我面色如土,肌肉扭曲,人們自我身邊走開。

    有所求的人們藉著我的形體,我則藉著他們的形體,

    我拿著帽子將手伸了出來,臉上含羞,坐著行乞。

    三十八

    夠了!夠了!夠了!

    我已經驚得有些不知所措了。靠後站吧!

    給我一些時間清醒一下我那受了打擊的頭,讓我自昏睡、夢鄉以及呆滯中休息過來吧,

    我發覺自己已經到了犯通病的邊緣。

    我竟然能將那些嘲笑者和侮辱忘記!

    我竟然能將那簌簌落下的眼淚,大頭短棒以及鐵錘的打擊忘記!

    我竟然能夠換一種眼光來看待自己被釘上十字架並且戴上血污的王冠。

    現在我記得了,

    我對那被撇在一旁的一小部分進行了重溫,

    石墓1將托付給它或是其他墳墓的死者增加了好多倍,

    屍體復活,創口癒合,鎖鏈自我身上滾落。

    我重新又充滿了無上的力量在前進,成為了一個平常而漫長無比的隊伍中的一員,

    我們去了內地和海濱,越過了一切邊界,

    我們所迅速推廣的條例正在向著全世界傳播,

    我們帽子上面簪的花朵已經生長了千萬年。

    學生們啊,我向你們表示致敬!站出來吧!

    請繼續你們的評注工作,繼續來提你們的問題吧。

    三十九

    那友好而又瀟灑的野蠻人,他是誰呢?

    他在等待文明,還是已經超越並且掌握了它呢?

    他是在戶外長大的西南地區的人嗎?是加拿大人嗎?

    他是來自於密西西比流域嗎?是自依阿華,俄勒岡,加利福尼亞而來的嗎?

    是來自山裡?是習慣了草原以及未開墾的叢林生活的?

    還是來自於海上的水手?

    不管他走到什麼地方,男人女人們都接受他,並且渴望親近他,

    他們渴望他並且喜歡他們,觸碰他們,同他們說話,同他們住在一起。

    行動就像雪花那樣放蕩不羈,言語就像青草那樣樸實無華,頭髮缺少梳理,笑聲不絕並且天真無邪,

    腳步遲緩,相貌平平,平凡的舉止以及表情,

    它們1自他的指尖降落的時候又出現了新形式,

    它們散發著他身體或是呼吸的氣味,它們自他的眼神裡面飛出。

    四十

    陽光在自鳴得意,我並不需要你的溫暖——去一邊等著吧!

    你只照亮了表面,我用力透過表面,也進到了深處。

    大地!你似乎想在我手中找到什麼,

    說吧,你這撮毛2,想要什麼?

    男人或是女人啊,我本能夠說明自己是如何喜歡你,不過我不能,

    也能夠說明我心裡想些什麼,你心裡想些什麼,不過我不能,

    也能夠說出我的渴望,我那日夜都跳動著的脈搏。

    看啊,我並不發表演說或是給些小恩小惠,

    我給的是自己。

    那面的那個人,軟弱無能而又站立不穩,

    露出你那被圍巾裹著的臉,讓我為你吹進一些勇氣吧,

    伸出你的手掌,將你口袋上的袋罩掀開吧,

    我不允許人拒絕,我施加壓力,我有著綽綽有餘的儲存,

    只要是我的我便給。

    我沒有必要問你是誰,因為對我來說那並不重要,

    除非是我允許你的,除此此外你做不成任何事,什麼都不是。

    我將身體挨近棉田里面的苦力,或是打掃廁所的清潔工,

    我在他的右頰上留下一個只留給家人的親吻,

    並且我在靈魂的深處發誓,我永遠都不會拒絕他。

    在能夠懷孕的女人身上我種下了較大、較靈巧的嬰兒,

    (今天我所射出的物質屬於比一般的要傲慢得多的共和國。1)

    對於任何一個垂死的人,我都是飛跑過去將門的旋鈕擰開,

    將床上的被褥堆到床角,

    請醫生以及神甫都回家去。

    我將那往下走的人抓住,用不可抵抗的意志將他舉起,

    啊,絕望的人,這裡便是我的脖子,

    天哪,絕對不能允許你下沉!將你的全部重量都壓到我的身上吧。

    我吸足了氣令你膨脹,我將你浮起,

    我令屋裡的每間房都駐滿了武裝,

    愛我的人們與戰勝了墳墓的人們。

    睡吧——我同他們徹夜站崗,

    疑懼以及死亡將不敢侵犯你,

    我已經擁抱你,從此令你成為我自己所有,

    等到你早晨起床的時候,你便會發現我說的不假。

    四十一

    我便是給那躺著喘氣的病人們以援助的人,

    給那健壯而又能夠站立的人們,那邊帶來更多必要的援助。

    我聽到了各種有關宇宙的議論,

    聽了又聽,早已有幾千年了;

    總的說來還能夠過得去——不過僅僅只是如此而已嗎?

    我的到來便是為了將它擴大而應用,

    一開始便比那些謹慎的老年販子1鎖定出的價錢要高,

    我自己所用的是耶和華的精確尺寸,

    對克羅諾斯,他兒子宙斯以及他的孫子赫爾克裡斯進行了平版印刷,

    將奧西利斯、貝魯斯、艾西斯、波羅賀摩以及釋迦牟尼的手稿買了下來,

    在我的文件包內散放著曼尼陀,印到單頁上的真主,刻成了圖版的十字架,

    還有歐丁以及那面貌醜陋的麥西特裡與各個偶像以及肖像,

    按照他們真正的價值論價,不多出一分錢,

    承認他們曾經存在並且在他們的時代發生過作用,

    (他們曾經為羽毛未豐的雛鳥運送過蟲蟻,現在小鳥到了自己站起來飛翔並且歌唱了,)

    接受了那些粗糙的神的速寫來對自己的不足進行補充,又大量分贈給我所遇到的每個男人與女人,

    自一個搭造房屋的建房者的身上發現同樣或是更多的神的氣質,

    那捲著袖子在揮舞著木槌與鑿子的人更值得尊重,

    並不對接受特殊的啟示表示反對,將一縷煙或是我手背上的一根汗

    毛都當成是意味無窮的啟示,

    對於我來說駕著救火車、攀著繩梯的小伙子們不亞於古代的戰爭之神,

    毀滅性的倒塌中能夠聽到他們陣陣傳來的聲音,

    在遇到燒焦的木板時,他們健壯的肢體竟安然無恙,他們那潔白的前額沒在火苗中受到損傷;

    機械師的妻子為嬰兒餵奶1就是在替每個人申請生的權利,

    收割的時候讓三把鐮刀排成一排並呼呼響著的為三位健壯的天使,

    她們的襯衣於腰際鼓得圓圓的,

    那個牙齒不整的紅髮馬伕為了將過去以及未來的罪過贖免,

    賣掉了全部的一切,走著路去替他的兄弟支付律師費用,並在他由於偽造字據而受到審理的時候坐到他身旁;

    散佈得最為廣泛的東西也只不過在我四周散佈了三十平方桿,甚至於還沒有將三十平方桿鋪滿,

    公牛以及小蟲從來都沒有受過足夠多的崇拜1,

    糞土以及泥塊有著夢想不到的很多優點,

    神怪不足道,我正等待著躋身到至聖的行列,

    那一天正在逐漸到來,我將同成績最佳者一樣來做出優異的成績,

    並且同樣驚人;

    我面對著生命的塊狀物2發誓!我早已成為了一個造物者,

    此時此地我早已將自己放到了潛伏著暗影的子宮內3。

    四十二

    人群中的一聲呼喚,

    我的聲音,洪亮,橫掃一切,並且有決定意義。

    來吧,孩子們,

    來吧,男孩以及女孩們,我的婦女、家屬以及親人們,

    現在那位演奏家早已在放膽讓自己內心的笙管彈奏序曲。

    很容易寫下的、隨意演奏出的和聲啊——我感到了你在撥弄的高潮以及結尾。

    我的頭在我的頸上轉動,

    音樂在滾動著,但並不是來自風琴,

    親人在我四周,但他們並不是我的家屬。

    永遠都是那堅硬而又平坦的大地,

    永遠都是那些吃喝著的人們,永遠都是那升起而又落下的太陽,

    永遠都是空氣以及那不停歇的潮汐,

    永遠都是我自己以及我的鄰居,爽朗,惡毒而又真切,

    永遠都是那陳舊的不能夠解釋的疑問,永遠都是肉裡的刺,那令人發癢而又口渴的鼻息,

    永遠都是那令人煩惱的呵斥聲,直至我們發現了那狡猾人藏身的地方,將他揪了出來,

    永遠都是情愛,永遠都是生活裡面抽泣著的液體,

    永遠都是頷下的繃帶,永遠都是死者的屍床。

    這裡或是那裡都是眼睛上長著錢幣的人在到處走動1,

    為了將肚子內的貪婪滿足,便要消耗掉大量的腦力,

    買賣並領取著票子,不過宴會則是一次都沒有去過,

    很多人流汗、耕種、打場,卻將糠秕當成了報酬,

    幾個吃閒飯的人擁有了一切,他們不斷將麥子據為己有。

    這便是那座城市,而我則是其中的一個公民,

    別人感興趣的我都感興趣,政治、戰爭、報紙、市場、學校,

    市長和議會、稅率、銀行、工廠、輪船、存貨、堆棧、不動產以及動產。

    那些渺小而又為數不少的侏儒穿著硬領以及燕尾外套在四處蹦跳,

    我清楚他們是誰,(肯定不是蛆蟲或是跳蚤,)

    我承認他們為我自己的復本,其中最為脆弱、淺薄的也同我一樣不死,

    我的所行所說對於他們也同樣適合,

    在我胸中掙扎著的每個思想也同樣在他們的胸中掙扎。

    我非常清楚自己的自我中心主義,

    我很熟悉自己那些兼容並蓄的詩行,並且絕對不能因此而少寫一些,

    無論你是誰我要令你也充滿我自己。

    我的這首歌可不是那些例行公事的詞句,

    而是直截地提出了問題,跳得較遠但是含義卻較近;

    這是一冊早已印好、裝訂好了的書——不過印書者以及印刷廠的少年工人呢?

    這是一些照得很不錯的照片——不過在你懷中緊緊摟著的非常實在的妻子或是朋友呢?

    這艘裝配有鐵甲的黑色船隻,在她的那些炮塔裡面是火力極猛的大炮——不過艦長以及工程師的英勇呢?

    房子裡面是碗盞、食物以及傢俱——不過主人、主婦以及他們眼睛裡的表情呢?

    在那上面是高高的天——不過這裡、隔壁或是對過呢?

    歷史上的聖賢——不過你自己呢?

    宣教文、信條和神學——不過那深不可測的人腦又是怎樣,

    什麼是理性?是愛?是生命?

    四十三

    我並不對你們這些僧侶表示輕視,不管在何時何地,

    我的信仰最為偉大,也最為渺小,

    包括古今以及古今之間的全部崇拜,

    我相信五千年之後自己還會再次來到世上,

    我等著神的指示來作出回答,尊奉諸神,去讚美太陽,

    將頭一塊岩石或是木樁當成偶像,在巫咒的圈子內執杖集會1,

    幫助喇嘛或是婆羅門在神像的面前修剪佛燈,

    在對男性生殖器進行膜拜的遊行隊伍裡面沿街跳舞,在樹林當中則是一名狂熱而又嚴厲的苦行僧2,

    自頭骨杯中飲啜著蜜酒,崇敬《沙斯塔》以及《吠陀經》,信奉《古蘭經》,

    在被石頭以及刀子裡面流出的血染污了的神廟內走動,敲著蛇皮鼓,

    接受福音以及那被釘到十字架上面的人,確信他的神聖,

    做彌撒的時候下跪,或是於清教徒祈禱的時候起立,或是耐著性子坐到教堂的座位上,

    於精神失常的關鍵時刻我高聲咒罵並且口吐白沫,或像死人那樣等候著,直至甦醒3,

    注視著馬路以及地面,或是馬路與地面之外的地方,

    從屬於那些繞行於眾圈之圈中的人1。

    作為內向以及外向人群中的一員我轉身像一個即將出門的人那樣進行叮嚀囑咐。

    垂頭喪氣的懷疑者沉悶而又孤獨,

    輕浮、陰沉、憤怒、失望、悶悶不樂、情緒激動、沒有信仰,

    我認識你們中的每個人,我懂得苦惱、絕望、懷疑以及沒有信仰所匯成的大海。

    鯨魚的尾鰭是如何濺起了這麼大的浪花2!

    它們又是怎樣像閃電那樣快速地扭動,一陣一陣噴出鮮血!

    安靜吧,像帶著血的尾鰭那樣的懷疑者以及悶悶不樂者,

    我參與到你們之間來就像是在任何人的中間一樣,

    「過去」推動了你、我和一切人,大家全都是一樣的,

    未曾經歷過的以及其後的一切,對於你、我和一切人,也全是一樣的。

    我不清楚未曾經歷過的以及其後的一切到底是什麼,

    但是我清楚它最終會被證明是足夠的,絕對不會失誤。

    每個過路的人都已被考慮過,每個留下來的都已被考慮過,它不可能辜負任何一個。

    它不會辜負已經死去並且被埋葬了的青年,

    或是那死後被安置到他身邊的少婦,

    或是那在門口偷偷張望,之後又抽身退去再也看不到的小孩子,

    或是那活著沒有目的、只不過覺得這比苦膽還要苦的老人,

    或是那在濟貧院內因為飲酒過度、生活不規則而得了肺結核的人,

    或是那些不計其數的慘遭殺戮和毀滅的人們,以及那些被稱為人類

    糞便的禽獸一般的巨港人1,

    或是那些只不過是漂來浮去、張口等著食物灌進口中的珊瑚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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