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春水 第70章 秋雨秋風愁煞人 (1)
    一

    秋風不住地颯颯地吹著,秋雨不住滴瀝滴瀝地下著,窗外的梧桐和芭蕉葉子一聲聲地響著,做出十分的秋意。墨綠色的窗簾,垂得低低的。燈光之下,我便坐在窗前書桌旁邊,寂寂無聲地看著書。桌上瓶子裡幾枝桂花,似乎太覺得幽寂不堪了,便不時地將清香送將過來。要我抬頭看它。又似乎對我微笑說:「冰心呵!窗以外雖是『秋雨秋風愁煞人』,窗以內卻是溫煦如春呵!」

    我手裡拿著的是一本《絕妙好詞箋》,是今天收拾書櫥,無意中撿了出來的,我同它已經闊別一年多了。今天晚上拿起來閱看,竟如同舊友重逢一般的喜悅。看到一首《木蘭花慢》:「故人知健否,又過了一番秋……更何處相逢,殘更聽雁,落日呼鷗……」到這裡一頁完了,便翻到那篇去。忽然有一個信封,從書頁裡,落在桌上。翻過信面一看,上面寫著「冰心親啟」四個字。我不覺呆了。莫非是眼花了嗎?這卻分明是許久不知信息的同學英雲的筆跡啊!是什麼時候夾在這本書裡呢?滿腹狐疑地拆開信,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看完了以後,神經忽然錯亂起來。一年前一個悲劇的印象,又湧現到眼前來了。

    英雲是我在中學時候的一個同班友,年紀不過比我大兩歲,要論到她的道德和學問,真是一個絕特的青年。性情更是十分的清高活潑,志向也極其遠大。同學們都說英雲長得極合美人的態度。以我看來,她的面貌身材,也沒有什麼特別美麗的地方。不過她天然的自有一種超群曠世的丰神,便顯得和眾人不同了。

    她在同班之中,同我和淑平最合得來。淑平又比英雲大一歲,性格非常的幽嫻靜默。資質上雖然遠不及英雲,卻是極其用功。因此功課上也便和英雲不相上下,別的才幹卻差得遠了。

    前年冬季大考的時候,淑平因為屢次的半夜裡起來溫課,受了寒,便咳嗽起來,得了咯血的病。她還是掙扎著日日上課,加以用功過度,腦力大傷,病勢便一天一天的沉重。她的家又在保定,沒有人朝夕地伺候著,師長和同學都替她擔心。便趕緊地將她從宿舍裡遷到醫院。不到一個禮拜,便死了。

    淑平死的那一天的光景,我每回一追想,就如同昨日事情一樣的清楚。那天上午還出了一會子的太陽,午後便陰了天,下了幾陣大雪。飯後我和英雲從飯廳裡出來,一面說著話便走到球場上。樹枝上和地上都壓滿了雪,腳底下好像踏著雨後的青苔一般,英雲一面走著,一面拾起一條斷枝,便去敲那球場邊的柳樹。枝上的積雪,便紛紛地落下來,隨風都吹在我臉上。我連忙回過頭去說道:「英雲!你不要淘氣。」她笑了一笑,忽然問道:「你今天下午去看淑平嗎?」我說:「還不定呢,要是她已經好一點,我就不必去了。」這時我們同時站住。英雲說:「昨天雅琴回來,告訴我說淑平的病恐怕不好,連說話都不清楚了。她站在淑平床前,淑平拉著她的手,只哭著叫娘,你看……」我就呆了一呆便說:「哪裡便至於……少年人的根基究竟堅固些,這不過是發燒熱度太高了,信口胡言就是了。」英雲搖頭道:「大夫說她是腦膜炎。盼她好卻未必是容易呢。」我歎了一口氣說:「如果……我們放了學再告假出去看看罷。」這時上堂鈴已經響了,我們便一齊走上樓去。

    四點鐘以後,我和英雲便去到校長室告假去看淑平。校長半天不言語。過了一會兒,便用很低的聲音說:「你們不必去了,今天早晨七點鐘,淑平已經去世了。」這句話好像平地一聲雷,我和英雲都呆了,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以後還是英雲說道:「校長!能否許可我們去送她一送。」校長遲疑一會兒,便道:「聽說已經裝殮起來,大夫還說這病招人,還是不去為好,她們的家長也已經來到。今天晚車就要走了。」英雲說:「既然已經裝殮起來,況且一會兒便要走了,去看看料想不妨事,也不枉我們和她同學相好了一場。」說著便滾下淚來,我一陣心酸也不敢抬頭。校長只得允許了,我們退了出來,便去到醫院。

    靈柩便停在病室的廊子上,我看見了,立刻心頭冰冷,才信淑平真是死了。難道這一個長方形的匣子,便能夠把這個不可多得的青年,關在裡面,永遠出不來了嗎!這時反沒有眼淚,只呆呆地看著這靈柩。一會子抬起頭來,只見英雲卻拿著沉寂的目光,望著天空,一語不發。直等到淑平的家長出來答禮,我們才覺得一陣的難過,不禁流下淚來,送著靈柩,出了院門。便一同無精打采地回來。

    我也沒有用晚飯,獨自拿了幾本書,踏著雪回到宿舍。地下白燦燦的,好像月光一般。一面走著,聽見琴室裡,有人彈著鋼琴,音調卻十分的淒切。我想:「這不是英雲嗎?」慢慢地走到琴室門口聽了一會兒,便輕輕地推門進去。燈光之下,她回頭看我一眼,又回過頭去。我將書放在琴台上,站了一會兒,便問道:「你彈的是什麼譜?」英雲仍舊彈著琴,一面答道:「這調叫做『風雪英雄』,是一個撒克遜的騎將,雪夜裡逃出敵堡,受傷很重,倒在林中雪地上,臨死的時候作的。」說完了這話,我們又半天不言語。我便坐在琴椅的那邊,一面翻著琴譜,一面歎口氣說:「有志的青年,不應當死去。中國的有志青年,更不應當死。

    你看像淑平這樣一個人物,將來還怕不是一個女界的有為者,卻又死了,她的學問才幹志向都滅沒了,一向的預備磨礪,卻得了這樣的收場,真是叫人灰心。」英雲慢慢地住了琴,抬起頭來說:「你以為肉體死了,是一件悲慘的事情。卻不知希望死了,更是悲慘的事情呵!」我點一點頭,也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英雲又說道:「率性死了,一切苦痛,自己都不知道不覺得了。只可憐那肉體依舊是活著,希望卻如同是關閉在墳墓裡。那個才叫做……」這時她又低下頭去,眼淚便滴在琴上。我十分的驚訝,因為她這些話,卻不是感悼淑平,好像有什麼別的感觸,便勉強笑勸道:「你又來了,好好的又傷起心來,都是我這一席話招的。」英雲無精打采地站起來,擦了眼淚說:「今夜晚上我也不知為何非常的煩惱焦躁,本來是要來彈琴散心,卻不知不覺彈起這個淒慘的調來。」我便蓋上琴蓋,拿起書籍道:「我們走罷,不要太抱悲觀了。」我們便一同步出琴室,從雪花隙裡,各自回到宿舍。

    春天又來了,大地上蓬蓬勃勃地充滿了生意。我們對於淑平的悲感,也被春風扇得漸漸地淡下去了,依舊快快樂樂地過那學校的生活。

    春季的大考過去了,只等甲班的畢業式行過,便要放暑假。

    畢業式是那一天下午四點鐘的。七點鐘又有本堂師生的一個集會。也是話別,也是歡送畢業生。預備有遊藝等等,總是終業娛樂的意思。那天晚上五點鐘,同學們都在球場上隨意地閒談遊玩。英雲因為今晚要扮演遊藝,她是劇中的一個希臘的女王,便將頭髮披散了,用紙條捲得鬈曲著。不敢出來,便躲在我的屋裡倚在床上看書。我便坐在窗台上,用手摘著籐蘿的葉子,和英雲談話。樓下的青草地上玫瑰花下,同學們三三兩兩地坐著走著,黃金似的斜陽,籠住這一片花紅柳綠的世界。中間卻安放著一班快樂活潑的青年,這斜陽芳草是可以描畫出來的,但是青年人快樂活潑的心胸,是不能描畫的呵!

    晚上的餞別會,我們都非常的快樂滿意。劇內英雲的女王,尤其精彩。同學們都異口同聲地誇獎,說她有「婉若游龍、翩若驚鴻」的態度。隨後有雅琴說了歡送詞,畢業生代表的答詞,就閉了會。那時約有九點多種,出得禮堂門來,只見月光如水,同學們便又在院子裡遊玩。我和英雲一同坐在台階上,說著閒話。

    這時一陣一陣的涼風吹著,衣袂飄舉。英雲一面用手撩開額上的頭髮,一面笑著說著:「冰心!要曉得明年這時候,便是我們畢業了。」我不禁好笑,便道:「畢了業又算得了什麼。」英雲說:「不是說算得什麼,不過離著服務社會的日子,一天一天地近了。要試試這健兒好身手了。」我便問道:「畢業以後,你還想入大學麼?」英雲點首道:「這個自然,現在中學的畢業生,車載斗量,不容易得社會的敬重。而且我年紀還小,閱歷還淺,自然應當再往下研究高深的學問,為將來的服務上,豈不更有益處嗎!」

    我和英雲一同站了起來,在廊子上來回地走著談話。廊下的玫瑰花影,照在廊上不住地動搖。我們行走的時候,好像這廊子是活動的,不敢放心踏著,這月也正到了十分圓滿的時節,清光激射,好像是特意照著我們。英雲今晚十分的喜悅,時時的微笑,也問我道:「世界上的人,還有比我們更快樂的嗎?」我也笑道:「似乎沒有。」英雲說:「最快樂的時代,便是希望的時代。希望愈大,快樂也愈大。」我點一點頭,心中卻想到:「希望愈大,要是遇見挫折的時候,苦痛也是愈大的。」

    這時忽然又憶起淑平來,只是不敢說出,恐怕打消了英雲的興趣。唉!現在追想起來,也深以當時不說為然。因為那晚上英雲意滿志得的莞然微笑,在我目中便是末一次了。

    暑假期內,沒有得著英雲的半封信,我十分的疑惑,又有一點怪她。

    秋季上學的頭一天,同學都來了,還有許多的新學生,禮堂裡都坐滿了。我走進禮堂,便四下裡找英雲,卻沒有找著。正要問雅琴,忽然英雲從外面走了進來,容光非常的消瘦,我便站起來,要過去同她說話。這時有幾個同學笑著叫她道:「何太太來了。」我吃了一驚。同時看見英雲臉紅了,眼圈也紅了。雅琴連忙對那幾個同學使個眼色,她們不知所以,便都止住不說。我慢慢地過去,英雲看見我只慘笑著點一點頭,顏色更見淒惶。我也不敢和她說話,回到自己座上,心中十分疑訝。行完了開學禮,我便拉著雅琴,細細地打聽英雲的事情。雅琴說:「我和她的家離得不遠,所以知道一點。暑假以後,英雲回到天津,不到一個禮拜,就出閣了,聽說是聘給她的表兄,名叫士芝的,她的姨夫是個司令,家裡極其闊綽。英雲過去那邊,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不誇她好的。對於英雲何以這般的頹喪,我卻不知道,只曉得她很不願意人提到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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