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春水 第68章 最後的安息 (1)
    惠姑在城裡整整住了十二年,便是自從她有生以來,沒有領略過野外的景色。這一年夏天,她父親的別墅剛剛蓋好,他們便搬到城外來消夏。惠姑喜歡得什麼似的,有時她獨自一人坐在門口的大樹底下,靜靜地聽著農夫唱著秧歌;野花上的蝴蝶,栩栩地飛過她的頭上。萬綠叢中的土屋,櫛比鱗次地排列著。遠遠地又看見驢背上坐著綠衣紅裳的婦女,在小路上慢慢地走。她覺得這些光景,十分的新鮮有趣,好像是另換了一個世界。

    這一天的下午,她午夢初回,自己走下樓來,院子裡靜悄悄的,沒有一點的聲息。在廊子上徘徊了片晌,忽然想起她的自行車來,好些日子沒有騎坐了,今天閒著沒事,她想拿出來玩一玩,便進去將自行車扶到門外,騎了上去,順著那條小路慢慢地走著。轉過了坡,只見有一道小溪,夾岸都是桃柳樹,風景極其幽雅,一面賞玩,不知不覺地走了好遠。不想溪水盡處,地勢欹斜了許多,她的車便滑了下去,不住地飛走。惠姑害了怕,急忙想挽轉回來,已來不及了,只覺得兩旁樹木,飛也似的往兩邊退去,眼看著便要落在水裡,嚇得惠姑只管喊叫。忽然覺得好像有人在後面拉著,那車便往旁倒了,惠姑也跌在地下。起來看時,卻是一個鄉下女子,在後面攀著輪子。惠姑定了神,拂去身上的塵土,回頭向她道謝,只見她也只有十三四歲光景,臉色很黑,衣服也極其襤褸,但是另有一種樸厚可愛的態度。

    她笑嘻嘻地說:「姑娘!剛才差一點沒有滑下去,掉在水裡,可不是玩的!」惠姑也笑說:「可不是麼,只為我路徑不熟,幸虧你在後面拉著,要不然,就滾下去了。」她看了惠姑一會兒說:「姑娘想是在山後那座洋樓上住著罷?」惠姑笑說:「你怎麼知道?」她道:「前些日子聽見人說山後洋樓的主人搬來了。我看姑娘不是我們鄉下的打扮,所以我想……」惠姑點頭笑道:「是了,你叫什麼名字?家裡還有誰?」她說:「我名叫翠兒,家裡有我媽,還有兩個弟弟三個妹妹。我自從四歲上我爹媽死去以後,就上這邊來的。」惠姑說:「你這個媽,是你的大媽還是嬸娘?」翠兒搖頭道:「都不是。」惠姑遲疑了一會兒,忽然想她一定是一個童養媳了,便道:「你媽待你好不好?」翠兒不言語,眼圈紅了。抬頭看了一看日影說:「天不早了,我要走了,要是回去得晚,我媽又要……」說著便用力提著水桶要走,惠姑看那水桶很高,內裡盛著滿滿的水,便說:「你一個人哪裡搬得動,等我來幫助你抬罷。」翠兒說:「不用了,姑娘更搬不動,回頭把衣服弄濕了,等我自己來罷。」一面又掙扎著提起水桶,一步一步地挪著,逕自去了。

    惠姑凝立在溪岸上,看著她的背影,心裡想:「看她那種委屈的樣子,不知她媽是怎樣地苦待她呢!可憐她也只比我略大兩歲,難為她成天裡做這些苦工。上天生人也有輕重厚薄呵!」這時只聽得何媽在後面叫道:「姑娘原來在這裡,叫我好找!」惠姑回頭笑了,便扶著自行車,慢慢地轉回去。何媽接過自行車,便說:「姑娘幾時出來的,也不叫我跟著。剛才太太下樓,找不見姑娘,急得什麼似的。以後千萬不要獨自出來,要是……」惠姑笑著說:「得了,我偶然出來一次,就招出你兩車的話來。」何媽也笑了,一邊拉著惠姑的手,一同走回家去。道上惠姑就告訴何媽說她自己遇見翠兒的事情,只把自行車幾乎失險的事瞞過了。何媽歎口氣說:「我也聽見那村裡的大嫂們說了,她婆婆真是厲害,待她極其不好。因為她過來不到兩個月,公公就病死了,她婆婆成天裡咒罵她,說她命硬,把公公剋死了,就百般地凌虐她,挨凍挨餓,是免不了的事情。聽說那孩子倒是溫柔和氣,很得人心的。」這時已經到家。她父親母親都倚在樓頭欄杆上,看見惠姑回來了,雖是喜歡,也不免說了幾句,惠姑只陪笑答應著,心裡卻不住地想到翠兒所處的景況,替她可憐。

    第二天早晨,惠姑又到溪邊去找翠兒,卻沒有遇見,自己站了一會兒。又想這個時候或者翠兒不得出來,要多等一等,又恐怕母親惦著,只得悶悶地回來。

    下午的時候,惠姑就下樓告訴何媽說:「我出去一會兒,太太要找我的話,你說我在山前玩耍就是了。」何媽答應了,她便慢慢地走到山前,遠遠地就看見翠兒低著頭在溪邊洗衣服,惠姑過去喚聲「翠兒」!她抬起頭來,惠姑看見她眼睛紅腫,臉上也有一縷一縷的爪痕,不禁吃了一驚,走近前來問道:「翠兒!你怎麼了?」翠兒勉強說:「沒有怎麼!」說話卻帶著哽咽的聲音,一面仍用力洗她的衣服。惠姑也便不問,揀一塊乾淨的石頭坐下,凝神望著她,過了一會兒說:「翠兒!還有那些衣服,等我替你洗了罷,你歇一歇好不好?」這滿含著慈憐溫藹的言語,忽然使翠兒心中受了大大的感動——

    可憐翠兒生在世上十四年了,從來沒有人用著憐憫的心腸,溫柔的言語,來對待她。她腦中所充滿的只有悲苦恐怖,軀殼上所感受的,也只有鞭笞凍餓。她也不明白世界上還有什麼叫做愛,什麼叫做快樂,只昏昏沉沉地度那淒苦黑暗的日子。要是偶然有人同她說了一句稍為和善的話,她都覺得很特別,卻也不覺得喜歡,似乎不信世界上真有這樣的好人。所以昨天惠姑雖然很懇摯地慰問她的疾苦,她也只拿這疑信參半的態度,自己走開了。

    今天早晨,她一清早起來,忙著生火做飯。她的兩個弟弟也不知道為什麼拌起嘴來,在院子裡對吵,她恐將她媽鬧醒了,又是她的不是,連忙出來解勸。他們便都拿翠兒來出氣,抓了她一臉的血痕,一邊罵道:「你也配出來勸我們,趁早躲在廚房裡罷,仔細我媽起來了,又得挨一頓打!」翠兒看更不得開交,連忙又走進廚房去,他們還追了進來。翠兒一面躲,一面哭著說:「得了,你們不要鬧,鍋要干了!」他們掀開鍋蓋一看,喊道:「媽媽!你看翠兒做飯,連鍋都熬干了,她還躲在一邊哭呢!」她媽便從那邊屋裡出來,蓬著頭,掩著衣服,跑進廚房端起半鍋的開水,望翠兒的臉上潑去,又罵道:「你整天裡哭什麼,多會兒把我也哭死了,你就趁願了!」這時翠兒臉上手上,都燙得起了大泡,剛哭著要說話,她弟弟們又用力推出她去。她媽氣忿忿地自己做了飯,同自己兒女們吃了。翠兒只躲在院子裡推磨,也不敢進去。午後她媽睡了,她才悄悄地把屋裡的污穢衣服,撿了出來,坐在溪邊去洗。手腕上的燙傷,一著了水,一陣一陣的麻木疼痛,她一面洗著衣服,只有哭泣。

    惠姑來了,又叫了她一聲,那時她還以為惠姑不過是來閒玩,又恐怕惠姑要拿她取笑,只淡淡地應了一聲。不想惠姑卻在一旁坐著不走,只拿著憐憫的目光看著她,又對她說要幫助她的話。她抬頭看了片晌,忽然覺得如同有一線靈光,衝開了她心中的黑暗。這時她腦孔裡充滿了新意,只覺得感激和痛苦都怒潮似的,奔湧在一處,便哽咽著拿前襟掩著臉,漸漸地大哭起來,手裡的濕衣服,也落在水裡。惠姑走近她面前,拾起了濕衣,挨著她站著,一面將她焦黃蓬鬆的頭髮,向後掠了一掠,輕輕地摩撫著她。這時惠姑的眼裡,也滿了淚珠,只低頭看著翠兒。一片慈祥的光氣,籠蓋在翠兒身上。她們兩個的影兒,倒映在溪水裡,雖然外面是貧,富,智,愚,差得天懸地隔,卻從她們的天真裡發出來的同情和感恩的心,將她們的精神,連合在一處,造成了一個和愛神妙的世界。

    從此以後,惠姑的活潑憨嬉的腦子裡,卻添了一種悲天憫人的思想。她覺得翠兒是一個最可愛最可憐的人。同時她又聯想到世界上無數的苦人,便拿翠兒當做苦人的代表,去撫恤,安慰。她常常和翠兒談到一切城裡的事情,每天出去的時候,必是帶些餅乾糖果,或是自己玩過的東西,送給翠兒。但是翠兒總不敢帶回家去,恐怕弟妹們要奪了去,也恐怕她媽知道惠姑這樣好待她,以後不許她出來。因此玩完了,便由惠姑收起,明天再帶出來,那糖餅當時也就吃了。她們每天有一點鐘的工夫,在一塊兒玩,現在翠兒也不攔阻惠姑來幫助她,有時她們一同洗著衣服,汲著水,一面談話。惠姑覺得她在學堂裡,和同學遊玩的時候,也不能如此的親切有味。翠兒的心中更漸漸地從黑暗趨到光明,她覺得世上不是只有悲苦恐怖,和鞭笞凍餓,雖然她媽依舊打罵磨折她,她心中的苦樂,和從前卻大不相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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