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春水 第67章 是誰斷送了你
    怡萱今天起得很早,天色剛剛發亮,她就不想睡了;悄悄地下來,梳好了頭,喜喜歡歡地又把書包打開,將昨天叔叔替她買的新書,一本一本的,從頭又看了一遍,又好好地包起來。這時燦爛的陽光,才慢慢地升上,接著又聽見林媽在廚房裡淘米的聲音。

    她走到母親屋裡,母親正在窗前梳頭。父親卻在一張桌子上寫《心經》,看見怡萱進來了,便從玳瑁邊的眼鏡裡,深深地看她一眼,一面問道:「你都預備好了麼?」怡萱連忙應道:「預備好了。」

    她父親慢慢地擱下筆,摘下眼鏡說:「萱兒,你這次上學堂去,是你叔叔的意思。他說的一篇理由,我也不很明白,本來女孩兒家,哪裡應當到外頭去唸書?不過我們兩房裡,只有你這麼一個女兒,你叔叔素來又極喜歡你,我也不忍過拂他的意思。今天是你頭一天上學,從今天起,你總要好好地去做,學問倒不算一件事,一個姑娘家只要會寫信,會算賬,就足用了。最要緊的千萬不要學那些浮囂的女學生們,高談『自由』、『解放』,以致道德墮落,名譽掃地,我眼裡實在看不慣這種輕狂樣兒!若是我的女兒,也……」怡萱一邊聽著,答應了幾十聲「是」。這時她母親梳完了頭,看見林媽已經把早飯開好,恐怕怡萱頭一天上學,要誤了時刻,便陪笑說:「你這話已經說了好幾回了,她也已經明白了,現在時候也不早,讓她吃飯去罷。」她父親聽見了,抬頭看一看鐘,便點頭道:「去罷。」怡萱才慢慢地退出去。

    出到外間,急急忙忙地吃了半碗飯,便回到自己屋裡,拿了書包,叫林媽跟著,又到母親屋裡,陪笑:「爹爹,媽媽,我上學去了。」她父親點一點頭,等到怡萱走到院子裡,又叫住,說道:「下午若是放學放得早,也須在學校裡候一候,等林媽來接,你再和她一同回來。」怡萱站住答應了,便和林媽去了。

    到了學校,林媽帶她進去,自己便回來。怡萱坐在自己的座上,寂寂寞寞的,也沒有人來睬她。看同學們都三三兩兩的,在一塊兒談笑,她心裡覺得很淒惶,只自己打開書本看著。不一會兒,上堂鈴響了,先生進來,她們才寂靜了下去。怡萱也便聚精凝神地去聽講。

    過了一兩個月,同學們漸漸和她熟識了,又看她性情穩重,功課又好,都十分地敬愛她。她父親每次去學校裡,查問成績的時候,師長們都是十分誇獎。她父親很喜歡,不過沒有和怡萱說過,恐怕要長她的傲氣。

    這天是星期,父親出門去了,怡萱自己在院子裡看書。林媽送進一封信來,接過一看,是一封英文信,上面寫著自己的名字。心想許是英文教習寫來的,不過字跡不像,便拆開了。原來是一個男學生寫的,大意說屢次在道上遇見她,又聽得她的學問很好,自己很欽慕,等等的話,底下還注著通信的住址。信裡的英文字,都拼錯了,文法也顛倒錯亂。怡萱的英文程度,本也很淺,看了幾遍,好容易明白了,登時氣得雙臉紫漲,指尖冰冷,書也落到地下。怔了半天,把信夾在書裡,進到屋子裡去,坐在椅上發呆。心想:「這封信倘若給父親接到,自己的前途難免就犧牲了,假如父親要再疑到自己在外面,有什麼招搖,恐怕連性命都難保!這一次是萬幸了,以後若再有信來,怎麼好!他說是道上屢次遇見的,自己每天上學,卻不理會有什麼形跡可疑的人。即或知道是誰寫的,也沒有法子去懲治,好容易叔叔千說萬說,才開了求學之門,這一來恐怕要……」她越想越氣,越想越怕,自己哭了半天,等到父親回來了,才連忙洗了臉,出來講了兩篇古文,又勉強吃了午飯。晚上便覺得頭昏腦熱起來,第二天早晨,她卻依舊掙扎著去上學。

    從這時起,她覺得非常的不安,一聽見郵差叩門,她的心便跳個不住。成天裡寡言少笑,母親很愁慮,說:「你不必太用功了,求學的日子長著呢,先歇些日子再說!」她一面陪笑著,安慰她母親,一面自己卻忍不住落下淚來。

    過了十幾天,沒有動靜,她才漸漸地寬慰下去,仍舊專心去做她的功課。

    這天放了學,林媽照例來接。道上她看林媽面色很遲疑,似乎有話要告訴;過了一會兒,才悄悄地說:「老爺今天不知道為什麼生了大氣,拿著一封信,同太太吵了半天……」怡萱聽見「一封信」三個字,已經嚇呆了,也顧不得往下再問,急忙地同林媽走回家去。

    到了家,腿都軟了,幾乎走不上台階。進到母親屋裡,只見父親面色鐵青,坐在椅上,一語不發。母親泛白著臉,也怔著坐在一邊。她戰兢著上前叫聲爹媽,父親不理她,只抬頭看著屋頂,母親說了句「萱兒你……」眼淚便落了下來。怡萱喉頭哽塞,走到母親面前。父親兩手索索地抖,拿出一封信來,扔在桌上,自己走了出去。

    這時怡萱不禁哭了。母親含著淚,看了她半天,說:「你素來這樣的聰明沉靜,為何現在卻糊塗起來?也不想……」怡萱哭著問道:「媽媽這話從何說起?」母親指著桌上,說:「你看那封信!」怡萱忙拿過來一看,卻是一封恭楷的漢文信,上邊寫著:「蒙許締交,不勝感幸,星期日公園之遊,萬勿爽約。」怡萱看完了,扶著桌子,站了一會兒,身子便往後仰了。

    一睜開眼睛,卻臥在自己床上,母親坐在一邊。怡萱哭著坐起來說:「媽媽!我的心,只有媽媽知道了!」母親也哭了,說:「過去的事,不必說了,——都是你叔叔誤了你!」怡萱看她母親的臉色,又見父親不在屋裡,一時冤抑塞胸,忽然慘笑了幾聲,仍舊面壁臥下。

    一個月以後,一個鬚髮半白的中年人,獨自站在一座新墳旁邊,徘徊憑弔,過了半天,只聽得他彈著淚說:「可憐的怡萱侄女呵,到底是誰斷送了你?」

    (原載1920年9月12日《晨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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