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得出,加拿大人已經是忍無可忍了。他自由奔放的天性不可能跟這無期期的監牢生活相適應,他的臉龐在一天一天消,性格也愈來愈憂鬱。將近七個月的海上生活,他所忍受的苦惱遠遠超過我,我們得不到一點陸地上的消息,思鄉之情與日俱增。另外,讓我們琢磨不透的是,尼摩船長變得越發孤獨,特別是那一次跟章魚戰鬥後,他更加沉默寡言。這一切都促使我需要用不同的角度來審視目前的狀況,即使是我自己,內心也沒有剛開始的那股熱情了。諾第留斯號是一個更適合鯨科動物和其他海中生物的環境,也只有像康塞爾這樣的一個佛蘭蒙人才能安心接受現狀。如果給他配上一副呼吸用的腮,我想他可以做一條了不起的魚!
「先生,你是怎麼想的?」尼德·蘭見我不回答,又催問著。
「尼德,你想讓我去問尼摩船長,問他對於我們三人是怎樣打算的嗎?」
「是的,先生。」
「之前他已經很明確地說過了,還需要再問一下嗎?」
「很需要,我希望這一次把這件事徹底搞清楚,教授,如果你感到為難,你可以用我的名義同他談話。」
「可是最近我很難碰見他,他好像在躲著我。」
「那就更有理由了,我們必須去看看他到底是怎麼了。」
「尼德,我會去找他談。」
「什麼時候?」加拿大人不給我留任何餘地。
「當我碰見他的時候吧……」
「如果是這樣,阿龍納斯先生,您讓我去找他吧?」
「不,還是我去,明天……」
「今天。」尼德·蘭絲毫不退讓。
「那好吧,今天,我這就去看他。」我被逼無奈,要是加拿大人自己去,一定會把整個事情搞糟的。
我下定決心要和船長談一次,我既然打定了這個主意,就會立即把事情辦完,我不喜歡把事情擺在那裡長期不辦。
我走回到房中,靜靜地聽著隔壁的聲音,隔壁房間傳來了腳步聲,這說明船長在他的房間。我不應該放過這個難得的機會,我來到他的房門前,敲了敲,卻沒有得到回應。我又敲了幾下,還是沒有動靜,於是我轉動了門把手輕輕地推開門。
我看到尼摩船長在房間裡來回踱步,神色沉重,彷彿在思考著什麼,這個時候找他來談我們的事,肯定不是好時機,但我已經進來了,就不想輕易退回去。
「教授,有事嗎?」船長的語氣有些不悅。
「是的,我想和您談一件事。」我鎮靜地說。
「什麼事?」
「我們自從來到船上,得到您的熱情款待和關照,為此我們非常感謝。我們在諾第留斯號上已經航行了一萬多里,歷時數月,我想您是不是可以允許我們離開,回到……」
「不可能,先生,永遠別想。」尼摩船長粗暴地打斷我的話,急促地說。
「我和我的同伴們不會說出這裡的任何一個細節,如果您願意,我可以不帶走我寫的手稿,如果這樣您能恢復我們的自由……」
「自由?」尼摩大聲地說。
「是的,先生,就是自由。我現在就是來問問您,我們和在您的船上有七個月了,我今天用我的同伴和我本人的名義來問您,您是不是想把我們永遠留在這船上?」
「阿龍納斯先生,」尼摩船長說,「我今天要回答您的,就是七個月前我曾說過的,任何人進了諾第留斯號,沒有我的許可,都不能離開它。」
「船長先生,您這樣簡直就是殘暴的奴隸制!」
「隨便您怎麼說。」
「即使是奴隸,也可以隨時隨地保留恢復自由的權利,如果有機會來到,他只要認為是好的,都會加以利用。」
「這個權利,」尼摩船長回答,「沒人否認您有,我曾把您們束縛過嗎?」
船長兩手交叉在胸前,眼睛有些凶狠地盯著我。
「船長先生,」我接下來對他說,「這是我們第二次談這個問題,您肯定不高興聽我講的理由,其實這也不是我所願意做的。不過既然我們已經說開了,不妨盡情地談一次。我在這裡再重複一遍,這不是僅涉及到我一個人的問題。在水下航行的七個多月中,我從事的研究工作對我是一種幫助,一種有益的轉移,一種吸引,一種熱情,它可以使我忘記一切。有一點我和您是一樣的,就是生活自在,不求人知。對於生活,我只有一點希望和要求,就是想把自己這些日子的工作沉痼夠,裝在一個盒子裡,讓它隨風浪漂流,贈給將來拾到它的人。我在瞭解了您本人所作的一些事情後,我很佩服您,跟著您完成海底的旅行,也沒有什麼不滿和苦惱。但您在生活其他方面的一些行為,讓我覺得很複雜,也很神秘,就是這些不為人所知的事,直到現在,我和我的同伴也絲毫不瞭解。
在這七個月裡,我們的心時常為您的壯舉激動地跳躍,為您遭受的痛苦而感動,為您的天才或勇敢而倍受鼓舞。但是,我們很清楚,不論是從朋友或從敵人的角度出發,哪怕是出於人類最基本的同情心的細微表示,我們也要把這些感受壓抑在心中,不能表露出來。出於這種感覺,我們對於所有牽涉到您的感覺全變成了神秘和陌生,這使得我們的處境有些不能忍受,對我來說也是這樣,就別說尼德·蘭了。這個加拿大人很直率,他對自由的熱愛、對奴役的仇恨,以及為此而生出的報復計劃,是會有所企圖和行動的。這些,您在心中都想過嗎?」
我停下來不說了,尼摩船長冷漠地回答:
「尼德·蘭所考慮的、企圖的以及要做事,儘管隨他的意思去做,這跟我沒關係。當初並不是我主動把他找來的,也並不是因為我高興才把他留在船上。至於您,阿龍納斯教授,您是瞭解這一切前因後果的人,就是不說什麼,您也應該明白。我沒有什麼可以回答您的了,希望您今天談的問題是最後一次,下一次我是聽都不想聽了。」
我識趣地退出了船長的房間,從此我們二人的關係變得緊張而複雜。回到我的房間,我把談話的內容講給我的兩個同伴聽。
「這樣也好,我們現在確定知道了,」尼德·蘭說,「我們不能對這個冷血的人再有什麼期待了,諾第留斯號正在接近長島,不管天氣如何,我們趕快逃吧。」
外面的天氣越來越糟,有跡象顯示,大風暴就要來了。晴朗的天空變成了灰白的牛奶色,天邊堆積了一朵朵的濃密的烏雲,其他的低垂的雲層在風的推動下飛一般地在空中掠過。海水高漲,捲起了小山一般的浪濤。除了喜歡跟風暴做朋友的海燕外,所有的海鳥都躲起來不見了。風雨表的指針明顯下降,空中的溫度很高,水蒸氣很多,暴風雨馬上就會猛烈地襲來。
5月8日,大風暴開始了,這時諾第留斯號和長島處在同一緯度上,距離紐約的水道也只有幾海里遠。我可以描寫這次暴風雨的威力,因為不知出於哪種古怪的念頭,尼摩船長不讓諾第留斯號潛入海底,任由它在水面上乘風破浪。
現在刮的是西南風,風速達到每秒十五米。下午兩點時,風速增加到每秒二十五米,這已經是風暴的速度了。
尼摩船長冒著風浪站在平台上,在狂風巨浪下,他巋然不動,腰間用繩子捆住在船體上,可以抵抗一陣陣撲過來來的大浪。我也站上了平台,學著船隻的樣子也用繩子把自己捆起來,觀察著這風暴,同時又讚美這不怕風暴的人。波濤洶湧的海面上,一片片巨大的濃雲隨風掃過。平靜的海面時常出現的大漩渦,以及漩渦中間形成的小浪再也無影無蹤,只有煤黑色的大浪,洶湧地鋪天蓋地而來,
天際中出現了閃電耀眼的鋸齒形光輝,我不敢正視它,但尼摩船長卻無所畏懼,他睜大著雙眼,怒視著天空,好像要把風暴的靈魂吸過來。隆隆雷聲佈滿天空,從雷聲和閃電出現的間距看,雷電離我們並不遠。風從東方的雲端吹下來,經過北方、西方和南方,又回到東方,跟北半球的氣旋風暴的方向正好相反。
有人把大西洋暖流稱為風暴王,真是有些道理。由於暖流在海面上層,帶來的熱量讓天空中不同高度的空氣的溫度產生差異,最終形成了強大的颱風。
風還在肆虐,大雨緊接著傾盆而下。尼摩船長的舉動無異於以卵擊石,他可能想求得一種配得上他身份的死亡方法,於是就讓風雨雷電來一起攻擊他。我突然感受到了一次可怕的顛簸,諾第留斯號在浪頭的作用下,把它前部的沖角豎起在空中,就像避雷針那樣,沖角上發出很長一串的火花。
風雨的洗禮讓我很快精疲力竭,我爬在平台上,把嵌板弄開,下到客廳中。這時候,狂風暴雨都猛烈到了最高點,船體左擺右晃,想在艙內站立起來都做不到。
半夜的時候,尼摩船長才回到船中,不久,我聽到儲水池漸漸裝滿水,諾第留斯號緩慢地沉入海面一下。
通過客廳中打開的玻璃窗,我看見好多驚慌的大魚,在雷電的襲擊下倉皇逃竄,有一些魚就在我眼前被可怕的雷電轟死了。諾第留斯號繼續下潛,我想十五米深的地方總可以得到安靜了,出乎我的預測,上部水層受到的波及太過激烈,我們一直潛到五十個米深,海水才安寧下來。
水底是寂靜、和平的,沒有剛才的親眼所見和親身體會,誰敢說此時的海面是狂風暴雨的世界?